白夜星辰

作者: 赖继

序章·讲故事的人

像我这样职业写小说的人,离不开故事。

没有故事,就无法写出小说。我平日里写的都是警匪和涉案题材,接触的素材多是社会阴暗面,久而久之,对我自己内心也有一定影响,外出与人交际,几乎成了难事。昨天我托友人的福,终于走出书房,外出交际。友人带我参加的,是本地一个“文艺局”,本地主流的创作者在一起聚会,大家交流心得,彼此切磋酒量。此地文风醇厚,酒风彪悍,自古“文”与“酒”便不曾分家,古有诗仙散人流杯相会,今有“文艺局”也在常理之中。

席间,新老朋友觥筹交错,兴之所至,有人提议大家伙挨个表演才艺,以助酒兴。于是诗人和词人举起了酒杯,挨个诵读了自己的作品。场中文风瀚渺,逸趣不穷,才子佳人,沉浸其间。轮到我时,便傻了眼,现场表演才艺这类活动,诗人和词人最是拿手,可我拿什么出来表演?我总不能说,来,我来给大家读一本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吧。

没听完,不准走。

正当我处于尴尬境地,友人突然给我解围,说:“你给我们讲几个破案故事吧,这你擅长。”

“讲故事也可以算表演才艺?”

友人连连点头:“没事,反正就是大家喝酒,图一乐。”他刚说完,随即醒悟,嘱托说:“对了,你别讲一些分尸案、剁尸案啊,一会儿上菜还有毛血旺和粉蒸肉。”

我正踌躇间,有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发言了:“我看你写过不少警察破案的故事,有没有平日‘少见之警察’的故事?”

“没有。”

席间有人立马反驳:“有!听说有个部门,基本上不会露脸。”这里我要给大家交代一下,我是学法律出身,我非常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部门,这个部门确实没有太高的曝光率。

这个部门主司打击恐怖和极端主义犯罪,在省厅建制为“反恐总队”,市一级为“反恐支队”,县一级有时候将特巡警大队和它合并在一起。

那就从我一位供职于反恐部门的男同学讲起吧。我和他在大学相识,颇有交情,毕业之后分配到了同一个城市,我依着自己的性子,应聘到了电视台,而他则通过招警考试,进了省厅反恐部门。来省城之后,我们见过几面,他在同学的聚会当中像个小透明一样,不显山露水。他说,从事反恐工作的人,要有一辈子都站在幕后的决心和毅力。

我写过很多年轻人的故事,他们有爱情的悲欢离合,也有事业梦想,可是二十多岁的少年在现实里终究会长大的,人到了三十多岁才是最难的时候。算算毕业这么些年,我和我的这位同学,已经进入了“男过三十”的中年阶段了。三十多岁的男人,上有老,下有小,事业处于瓶颈,工作疲于奔命。他们内心热血已退,早就看清了生活的真相。

那么,三十多岁的反恐干警,又是怎么样的状态?大家看多了二十多岁的青春偶像警察剧,难道不想看看“人到中年”的警察?他们也是平凡人,也有三十多岁的困境。

我们总是觉得这类犯罪离我们很远,那恰恰是他们在幕后进行了勇敢而坚决的斗争,才让我们得以安然活在太阳之下。我们的相安无事和“察觉不到”,恰恰是他们付出努力的直接效果。

好了,现在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关于一场眼睛手术,关于人和人的接力,一场生死的赛跑。

一、案发

踩在三十八岁尾巴上的宋宝飞此刻躺在自己的硬板床上,他在临睡前喝了一大壶酒,现在酒意有点上头。宋宝飞从自己供职的酒厂里偷偷打出了上好的酒,他本来是想浇灭自己内心那嚣张的火焰,结果越浇越凶猛。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远处的三江港口灯火通明,深蓝色的夜空之下,各色集装箱云集,装载着各种贸易物资的船只缓缓向港口靠拢,就像是因游人在池塘边抛食而围拢的一群锦鲤。

港口产业园区正以日新月异的速度,带动整个城市的经济发展。园区里都是新兴科技产业,唯独这个酒厂是传统行业。这可不是什么小酒作坊,这个酒厂很大,和远处靠拢的集装箱船只比起来,它像是一艘航空母舰。它的产值也很高,生产的各类酒畅销海内外。

港口产业园区在正式开发之前,酒厂就已经在这里了,它不光有自己的窖池、车间和大小生产线,还有自己的家属院、商业街区、伙食团等,厂门以内,自成王国,可谓闭环生态,自给自足。

政府曾经规划过,把传统产业都搬迁他处,把新兴产业集中在港口工业园区,这样更有集群经济效果。2009年讨论动迁方案的时候,有几个不同的声音,一说是酒厂历史久远,其中几个老窖池可追溯至明清,动之不妥;又一说是酒厂的原址靠近三江口的水源,一旦挪动,将影响生产;还有一说是如果动迁,可能引发涉稳事件。不幸最后一个说法应验了。当年的酒厂动迁事件,引发了一场不小的群体聚集——酒厂的数百员工浩浩荡荡冲向港口园区管委会,抵制迁址。

宋宝飞就在当年的人群中。2009年的宋宝飞还比较年轻,他来到这个城市,自己找了一些营生,终究一事无成,最后通过熟人介绍,进了这家全市白酒产业的龙头企业。那个时候的宋宝飞很强壮,一米八的个头,在酒厂工人中显得鹤立鸡群。

酒厂要搬迁的消息像炸弹一样激起了三江口的水花,在老家属院里住了大半辈子的员工不干了,这以后上班得多不方便。其实上班不便不过是托辞,最大的问题是酒厂的家属院产权和如何动迁补偿的问题。这是一个很特殊的历史遗留问题。上一任厂长,为了给员工谋点福利,就以酒厂修建厂房的名义,向政府要了些地,然后员工集资一部分,酒厂出一部分,这样就修成了家属院。

酒厂的家属院有大几百户,现在听说要动迁,那总得有经济补偿吧?老老少少上前一问,结果却炸了锅,修建厂房和修建住宅,在土地使用性质和修建验收报批手续上,截然不同,老老少少住了几十年的家属院,根本没有办理合法的独立产权。

按照工业厂房动迁,还是按照住宅动迁?这关系到住户的重大利益。独立产权一个补偿价,非独立产权一个补偿价,开发方想少补偿,原住户想多要,久拖不决的矛盾最后演化成了冲突,再往后,就演化成了群体性事件。

宋宝飞在这次事件里表现得非常积极,他懂一些文化知识,表现得和普通酒厂工人不同。他能和政府代表、开发方进行有效的谈判,还能接受采访,当然他的发言里许多法律词汇都不准确。

有一种人就是喜欢闹。没理由没原因没诉求也没利益,反正就是喜欢闹,只要闹起来,只要出现乱子,自己就舒服。

宋宝飞刚刚到酒厂上班,根本就没有任何利益牵扯,他既不是家属院需要动迁补偿的员工,也不是工厂里需要借题发挥要求加薪晋级的中层干部。有人问,你这么闹有啥好处?宋宝飞一副正气凛然的表情:“好处?难道天底下所有的事都必须要用好处来计量?难道就不允许有正义了?”

经过一轮又一轮的专业论证,规划逐渐清晰,酒厂保持原址,其实也挺好,谁说传统粮食产业就不能在新兴领域取得突破?谁说酒业就不能融入三江港口园区?以后可以在这个园区搞世界酒业博览会嘛!

不迁了也就不闹了,那些想要多些补偿的员工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宋宝飞更是失望了好几天。

宋宝飞想不到的是,他在这场闹剧中表现出来的禀赋,竟然被境外一位“精神导师”看中,成为了改变他一生的契机。

酒厂的酒糟香味儿,飘散在港口的上空,让夜晚多出一分醉人的惬意,也把宋宝飞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中。他今天如此心潮澎湃,是因为从邮件里接收到了“导师”的一篇最新“文献”,“文献”里阐述了“导师”的最新“教义”。极具煽动力和充满极端主义的“教义”让宋宝飞更加坚信自己才是整个世界的“拯救者”。

这篇“文献”字字句句都充满着煽动性,每一个论点都直击宋宝飞所代表的这类人群。宋宝飞内心的火焰,又被“教义”激起,他告诉自己必须听“导师”的话,必须忍,必须静待时机。等到恰当的时机出现,他和他的同伴将成为拯救社会的英雄。想到同伴,他顿时酒意和睡意全无,他已经联系不上他的一位同伴了。这位同伴叫涂孟辛,比他小着两岁。

宋宝飞用约定好的方式联系他,发信息、打电话,都没能联系上。宋宝飞有点担心,“导师”曾经说过,涂孟辛是坚定的,是不会动摇的。他隐隐觉得一定有什么蹊跷,于是便穿好了衣服,下楼打了个网约车,前往郊区平顶山农场去找涂孟辛。

涂孟辛住在平顶山农场。这些年流行复古民宿,他抓住这股热潮,将自己在山上的老破房装修一番,取名“原宿”。涂孟辛和宋宝飞是在“导师”的介绍下认识的,两人因为是同乡,于是被“导师”编入了同一小组。随着“原宿”的火起来,涂孟辛的经济收入发生了变化,宋宝飞一直觉得这个难兄难弟会甩开“组织”单飞——这种感觉在这几天特别强烈。所以当宋宝飞在涂孟辛的民宿里找到他时,二人的对话得极其不愉快。

宋宝飞借着酒意,很愤怒地质问涂孟辛:“为什么不按照约定回复?你是生了二心,还是想另立山头?”涂孟辛那天晚上也喝了不少酒,他下厨做了几个菜,陪住店的客人喝了几瓶奥丁格啤酒,酒劲上脑,有些醉意。他十一岁的儿子和他同住,孩子颇为懂事,在酒局退散之后,将涂孟辛扶回了二楼寝室。

涂孟辛早些年和前妻离异之后,就一个人带着儿子,相依为命。他的前妻嫌弃他,他内心深处很是忿忿,他发誓要给当初看不起他的人一个有力的回击,他这些年走南闯北,干过各种各样的工作,他咬着牙,撑了下来,因为“导师”给他说了,他必定能出人头地。

屋里只剩二人对质。涂孟辛比宋宝飞矮得多,也瘦弱得多,面对宋宝飞雷霆霹雳般的喝问,涂孟辛显得气弱且紧张,他颤声说:“我这些天忙,现在是旺季,民宿有很多客人……”

“什么客人?你是挣这点钱的人吗?你难道忘记了我们一起向‘导师’宣誓的话?”他连话都没说完,宋宝飞就打断了他。

涂孟辛一听这话,更紧张了,他伸出脑袋,向阳台外张望,半山的大风又响又烈,吹得他脑门疼。这民宿依山而建,每间客房都背靠山壁,而在卧室的落地窗之外,都建有一处休闲阳台。休闲阳台伸出房间,可临云崖,放眼望去,视野极度开阔,由于半山常有雨雾,涂孟辛的民宿又以“云中浪漫”为噱头吸引顾客。

涂孟辛的神情像是做贼:“这些事,也大声说得么?你是不是喝酒把脑子喝坏了!”

宋宝飞一听涂孟辛竟然敢顶撞,顿时气冲脑门:“怎么说不得?自从你这破房子开始挣钱,你就像暴发户一样!”涂孟辛神色变了变:“挣钱有什么不对?我孩子已经这么大了,我自己挣钱养活,难道我要一辈子跟你一样穷?”

宋宝飞大喝一声,扑了上去,两个醉鬼扭打到了一处。涂孟辛根本来不及闪躲,就被宋宝飞掐住了脖子,推倒在地板上。

二人翻滚之间,已经从室内打到了阳台之上。涂孟辛抓起了旁边的绿色啤酒瓶,用力地砸向宋宝飞的头,“你个王八蛋还敢砸老子,是活得不耐烦了!”涂孟辛缩在阳台的护栏边,强撑道:“我不想继续了,就当看在孩子的份上,你们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宋宝飞喊:“把你吃掉的经费退出来!”涂孟辛脸色吓得惨白,这事儿怎么被宋宝飞知道了?

涂孟辛颤声道:“你他妈可别瞎说!导师的经费我都发放给所有下线了!”宋宝飞看他神情,心下再无怀疑,他大踏步上前,准备清理门户:“都发给下线了?那你这民宿修建、装修的钱,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他简直怒不可遏,涂孟辛这王八蛋,不光吞没经费,还骗自己,这人挪用组织经费,修建了自己的民宿,现在挣钱了,又翻脸不认人,想要断绝和“组织”的联系。

宋宝飞倒吸了一口气,铁臂伸出,重重一拳打碎了涂孟辛手中的啤酒瓶。他拳头上满是鲜血,顺势掐住了涂孟辛的脖子,一字字道:“把经费吐出来,别逼老子杀人!”二人身高差异颇大,宋宝飞把涂孟辛举了起来,重重抵在阳台的护栏上,涂孟辛背脊一阵剧痛,却嘶声道:“来啊,你有种杀人啊!”

宋宝飞的手松了一松,他接受了“导师”的“教义”,加入了“组织”,早就练就了铁石心肠,可是他和涂孟辛毕竟相识多年,涂孟辛曾在他窘迫的时候接济过他,他一时竟然下不了手。可是涂孟辛却认为宋宝飞这二货没有杀人的胆子,反讥道:“别他妈装了,你这个怂货,你要是有胆杀人,老子就告诉你经费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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