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岔之日

作者: 王海雪

1

每次陈明走出去,回头看这栋雄伟的、几乎直插云霄的大楼,内心便油然而生一种专制的权威。他想爬到上面去,站在最顶端俯瞰那些来来往往的人。这种膨胀在这数年间日益蔓延,逼走了他原本浓密的头发,让他看上去总显得缺了些东西。他安静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撩一下耳边为数不多的染过的黑发,那会让他觉得安全,也会让他欣慰地觉得自己还不是完全的秃头。因为总是笑,即使生气时也很难摆出一副臭面孔,那些笑便生出褶子,彷佛要把五官挤出脸外,表情便生出几分莫测,让下属猜测他的真正心思变得更加困难。他是本地一家通信企业的负责人,名下还挂着超过十家公司,名片亮出来,就能让不明内情的人臣服于这些数字财富之下,但他却只是开一辆超过九年车龄的丰田上下班。日本车近年神话不再,有人叫他换一辆德国的,或者赶潮流买一辆特斯拉,他总是摆手说不不不,即使买也只买比亚迪,美国的东西他坚决不用,而且要将车的性能用到底,节约能源嘛。他的节俭就出了名。但是,有小道消息说,那车早年找大师开过光,大师前两年去世了,换新的,就找不到这么灵验的大师了。这车不仅能保他平安,也能护他仕途坦荡。一些和他有差不多同等地位的朋友,大都执着于故土的人际关系,逢年过节必定要回去感受一番衣锦还乡的荣耀,他却长时间沉迷数字。据说他有数学天分,当年高考数学单科成绩全市第一。他相信“十”是他的幸运数字,那意味着“满”,意味人生的巅峰。九五之尊,他才不要,他要把剩下的0.5加上去。他在心里想着,却从未在别人面前显露过自己的野心。这是他从基层一路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的唯一技能:隐藏。

陈明身为技术公司负责人,却不是学技术出身。他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是爆破工,跟随在石矿工作的父母学会了如何埋下炸药。后来,矿上一名和他年龄相近的工人因为错误操作,炸掉了一条腿后,父母就托各种关系让他有了第一份清闲的职业。他的专业采矿工程再也未曾在他的往后的人生中有过任何实际的用处。在许多场合,他都喜欢谈论自己这巨大的跨行。有一段时间,他经常拿马云来作比喻,不会写代码的马云带出了一家多么大的公司。后来,在一次会议上,他再一次提到阿里巴巴前掌门人时,被公司一名副部长打断了。他不得不尴尬地中止了讲话,觉得自己犯了一个特别低级的错误。过后,他专门以私人身份宴请了那名副部长,空运而来的深海红鳍金枪鱼,临时聘请的以切生鱼片出名的日本师傅,还摆上了珍贵的松露……成功俘获了副部长,使其成为他的至交。可他还是感到不安。尤其夜深人静,不安从内心肆意而长的速度让他震惊,所有山呼海啸的不安都隐藏在这副安静的面孔之下。他睁着浑圆的眼,难以进入梦境,他便回想早年的自己归乡的风光时刻,这会有助于治疗他短暂的失眠。如今呢?当他待在办公室,把门关上吹着温度低到十八度的空调,阵阵冷风让他对楼下那些年轻的面孔产生出嫉妒之情。

那天是晚上,他和来拜访的朋友坐在隔壁会客厅坚硬的中式木椅上喝茶,也聊得很尽兴。朋友带来的新茶叶香气扑鼻,让自诩对茶叶颇有研究的他感到诧异,居然还有漏网之鱼。朋友说千方百计才弄了这么一点。这句话伴随着最后一杯茶一饮而尽之后,他和朋友都感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满足。

他送客出去时,看到九楼的灯还亮着。他决定去看一看,那是提供技术支撑的部门,二十来人的办公室被灯照出层层光晕,他在门口站了足足有二十三秒钟,前排几个年轻人盯着电脑,却没有往他这边看上一眼,他的步子迈得重了一些,可惜鞋子与地板的摩擦力不够,声音依然吸引不了这些人。或许有人抬起过眼梢,却并未往他那里瞄去。他感到自己被轻视了,心里有被压制的愤怒,他想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没礼貌。这些人应该起身,跟他打招呼,或者至少挥下手。他突然想修剪一下他们傲慢的人生。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轻,还未学会对人低眉顺眼,还没见识到社会的真实样子。

“我们要多关照新人,帮扶新人,让他们迅速成长起来,能够独当一面,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他对新提拔的一批中层干部训话。

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的运行系统却像一台已被淘汰却依然可以运转的机器。他依然活得像只变色龙,复杂的人际关系需要他这样可以斡旋的人。他出去谈事,见各种各样的人,说忽高忽低的话,不时引用一些古诗词充当文化的门面;他也开始与本地一些活跃于各种会议的学者交往,并与有名气的书法家在朋友圈里互动。学得略有所成,他终于有底气在朋友圈晒出自己临摹的帖子,点赞的头像排好了一长串的队形,让他觉得自己正在通往大师的路上。书法,是通往古代文人的“气”,借助“气”,人内在的修为就在当下的生活中显现出来。他被邀请去给一些大中专院校的书法系学生讲课,总是这样说。他必须要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有学者气质。

他买了一张红木桌,几乎每日都会写上几幅字,为了以后能在公开的活动里展示自己的文化功底。只要字写得合乎审美,那么,他必定是有文化的人。如今的社交圈,书法就代表着文化二字,这是他必须要有的、区别于那些小年轻的本事。他不下载小红书,也不用抖音,为的是在引出开会的主题时可以说一句:真是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要把那么多时间浪费在小红书、抖音上,空余时间多读点正儿八经的书才好。接着,他就会给他们推荐一些传统文化与养生类书籍,身体是第一道生产线,他说这是自己推荐它们的原因。

终于有人叫他“陈总”,语气毕恭毕敬。他看了那人一眼,是这个部门的经理,公司的中层,开会经常一起,对他熟悉。经理一张瘦不拉几的脸却配了一款过大的眼镜,镜框几乎把半张脸遮住了。这是给脸穿上了奇装异服。他笑着,用一贯和善的口气问:“换眼镜了?”那人站着点了点头,又坐下去。他注意到这名员工的眼睛里有对他的尊敬与谦恭,这才是一名合格员工对待上司该有的态度。可是其余的人都不懂规矩。

他走出去,沿着幽暗的长廊返回自己的办公室,想着应该要整顿一下公司的风气。已经很久没有提醒员工必须注意自己的仪容气度了。他每天都会穿得很得体,因为不知道这一天会见谁,是否会有紧急的会议,或者撞见某个比他更高级别的领导。他又记起前些天的早上,他刚把车在楼下停好,就看到公司刚刚招进来的女员工穿着吊带衫从车上下来。他想,虽然夏天很热,情有可原,但是规章制度不允许。于是,他立刻打电话给办公室经理让其紧急发了通知,想检查一下女员工的着装是否合乎新的规定。他还要求男员工每周一都要穿上公司的制服——纯蓝的衬衫,袖子一定要扣上。他让工人检查了每一个楼层的洗手间是否有损坏需要修补,也开了一次后勤会议,就大楼外墙是否需要重新刷漆而谈论了很久。虽然结果是缓一缓,却意外地提前决定了端午给员工的福利是什么。还临时聊了聊ChatGPT,觉得不足为患之后就愉快散会,去吃午饭。

散会后,走入迂回的走廊,他抬头看了看玻璃穹顶,又看了看天井对面匆匆忙忙的人,女的,穿得很正式,细腿西裤和西装外套,也许里面也同样是一件蓝衬衫。他想,天气热了,又到了可以去海边度假的季节。他曾经和一个女下属去过海边的酒店。那时她青春逼人,穿着一件淡黄色比基尼打沙滩排球,然后就回到遮阳伞下主动亲了他。他拉着她,回到了房间……他还记得房间的位置,可以看到辽阔的大海,是名副其实的五星级海景房。他理解了为什么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在海边的酒店消夏、度假。

如今,这名旧情人刚刚办理了离职手续,距离她在这里工作刚好过去十五年。他并不觉得他把她毁了。离职前的几个月,她公开给他放在楼下露天停车场的车子贴上“大字报”,控诉他到处乱搞。但没有人同情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一个能力不出众的普通员工,一个已经开始衰老的女员工,怎么比得上新进来的人?他盯着被他拉入黑名单的号码,始终也想不起她的脸,忆不起自己跟她有过的鱼水之欢,就记得当时的自己站在阳台上看着无敌的海景,懊恼于日益发胖的身材——他戒不了酒,离开了酒桌,他什么都谈不成,只能眼看这副身体沉沦。

他感到他和她的一切,像一个虚假的春梦潜入了他和她之间的现实。他最喜欢承诺,口头的承诺是毫无作用的安慰剂,他深谙其道。他另外的招数无非是骂不还口外加死皮赖脸、死缠烂打。数月之后,他在他的办公室里面施行了另外一场情感的暴力,而这已经不重要了。

2

虽然超过十个人,会议室还是特别安静,连呼吸都把自己藏了起来,连笔记本的翻页声都是一种巨大的噪音。那天,陈明并未准时下班,为的是巡视会议室的纪律。会议工作交给了他信赖的下属。里面的所有人都没有在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催熟的表情。而这种神情在二十余年前也曾出现在他脸上,那些激情被席卷,被埋入体内,成为不见天日的根。他原来有过极好的机会,但是这些所谓的机会是如何丢失的,他不知道也不会再去思考。思考只会将他拖入各种泥潭,他必须小心翼翼,维护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巩固着他从上至下的关系。关系是一种权力同盟,尤其是在这个复杂的小社会。

如今的他,只会想着如何把这些新鲜人变成合乎标准的螺丝钉。这是一个烂俗的比喻。媒体谈论这种现象,说就像烹饪过度的食物,让人无从下咽。互联网大厂的加班文化、经济效益的压力好像都加速了就业的困难。他对人工智能不是很感兴趣,网上热烈的讨论还是在公司上下传开了,尤其是公司内部的程序员群体。他想,对他们简直是如虎添翼。他不想从这些比他小至少二十岁的孩子身上看到任何的欲望和野心。特别的人是可以被消灭的,特别的人是要被修剪的。

不久之前,大批的毕业生简历如雪片飞入公司的招聘邮箱中,他并未亲自挑选,而是看着邮箱里成堆的邮件,想着自己熬了数十年,这成百上千人某段时期的命运就掌握在他手中,他感到自己的双手积蓄满了力量。

人不都要经过这些阶段吗?他要好好培养他们。进入这个世界是有壁垒的。如果他们想在其中好好待着,就要服从前人,比如他这样的人制定的法则。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因素来改变现行模式,这也是一种“代代相传”。领悟之后,他觉得即使已过中年,他依然保有从前的聪明。只是,这种聪明被藏起来,只用在他想用的地方。这些年轻人,要学习他摸索出来的方法,随着时间流逝,主动把自己的光芒收拢。不,他要做“斩光之人”。他被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然后很快原谅了自己,这是一名文化人的A面和B面。

加入书法家协会、各种学会和研究会后,他身价陡增,出席的活动也多了起来。一些酒店与楼盘做的宣传活动或是旅游景点策划的文化研学营,最喜欢邀请的也都是这些与当地艺术圈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喜欢书画,自然也喜欢诗词,如何从古人的文化遗产里刨出一些可利用的东西,变成自己的金砖,附庸风雅,互相唱和,巩固人际关系,出入圈子,这令他大开眼界,他花费了很多心思在上面,像运营公关公司一样运营着自己,反正他已经摸透了,真正读书的人没有几个,只要张口能唬住这些文盲就行。他在背后把那些捧场的观众称为文盲,到了现场,却和颜悦色地弓着身子与他们交流。人们盛传他有着和蔼可亲的态度,对每一个参加活动的人都一视同仁。人们又传他在专业上的严肃与严厉,标准之高令人咋舌,说这是他的书法功底日益精进的原因。有家长带着孩子上门央求他收徒,他委婉拒绝的同时却会答应和这些家长一起共进晚餐,并给孩子几句指点和关爱。但是,独自一人时,他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应酬多了,文化场面话也说得像顺口溜。他的穿着开始渐渐向圈内大佬靠拢,无非是中式的衣裳、团扇还有固定的发型,虽然他不能在自己的发型上做文章,但其他地方还是可以修饰的。他找了一天中凉爽的午后,在自己的庭院里煮茶,咨询很会网购的妻子。他的妻子是一名高级记者,曾经派驻海外多年。他爱拈花惹草的毛病与长期的分居让这段婚姻名存实亡。不过,为了女儿,他们达成了友好协议。条款是妻子拟的,他并未细看就签了“同意”,就像任何两个曾经交恶却为了共同利益而决定重修于好的人。

在这段关系里,他像潇洒的鳏夫,而她是精致的寡妇,他们在客厅相遇,彼此客气地喊着对方,说是要做饭还是叫外卖,接着又谈起工作和当日之事,然后他拿着自己的外套,她拎着自己最应季的奢侈品牌手提包,回到按照自己各自的品位装修的各自的卧室,等着外卖上门,然后都借口要赶任务而在各自的地盘吃着热乎乎的外卖。他一边吃一边盯着桌子上的驱蚊灯,想着她是否又在咒骂他的自私。他记得早年妻子的破口大骂。他的本事之一就是不会跟人大吵大闹,无论面对多么恶毒的言语,或许这也是他早年一路坦途的主要原因之一。

这实用面积超过一百三十平米的位于一楼的房子,连带着一个小庭院,不只是让他,也让她感觉到自己是人上人,爬到这个位置真的没怎么费力。这个以私密和服务著称的高级住宅区竭尽所能想带给他们的正是这样的感觉。不能说是幻觉或者错觉,因为它是日常而持久的。

此刻,他们都穿着休闲服,在小花园里喝着不知是何人所送的大红袍,据说一小块就价值上万,聊着新中式服饰品牌的话题。他还顺带提及紫砂壶,说认识的一个名人专做紫砂生意,想拜托他写一本专著,无奈他工作繁忙,只好委托他人。退休后,他一定要好好钻研自己的兴趣。他对苏东坡的诗词颇为青睐,曾经挥毫题写苏东坡的诗句,如今,它们被悬挂在沉香馆、艺术馆以及私人老板经营的美术馆的墙上。他的简历也把这些加了进去,自己的书法作品被收藏,值得公开宣扬,虽然这让简历在他的这个行业看起来有些违和,他却一直舍不得删。他自称多面手,技术文化两手抓。他参观过本城最古老的一座公共历史建筑,读过立在亭子里的石碑,都是古代名人的手记,他觉得自己挂在墙上的作品,和这些被人品读的碑文毫无差别。他仿佛看到了百年后自己的书法成了经典之作,他的名字和故事很有可能也被立在这祠里,他忍不住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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