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作者: 江辉

“你今天提前了一刻钟。”老钱嘟哝道。

五点没到,他们就醒了。先是靠窗的折叠陪护床发出沉重的吱扭声,那是床被抑制着的尖叫。这是他妻子起床了,她从病床下到陪护床,站在陪护床上转动头颈找拖鞋。他们常常趁护士查房的空档时间,一起挤在病床上。

他妻子没出声。

“也好。”他说,“明天就办了吧。”

他年轻漂亮的妻子肯定是不想理睬他。前几天我住进来时,她曾跟我说,老钱这几天有点闹,要离婚,不知道想搞啥名堂,希望我能见谅,并开导开导他。

开导肯定做不到,我自己就是一个需要被开导的人。我们对他第一印象就不好,我和妻子都不喜欢他,这个人说话极端,认死理,自怨怨人。毕竟都这个时候的人了,我不会与他较真。

那天我刚刚住进来,妻子还在帮我铺床,我向他打招呼,他直接问,“几期?”我摇摇头,“还没最后确诊。”他说,“你天真啊,这个病要么发现不了,一旦发现就很晚了,确诊一下,地段医院和县医院都能做,还错不了。”他一句话就把我残存的希望之光掐灭了。

病人之间说话一般都避重就轻,而他不闪不避,直戳心窝。

睡觉时,我们之间拉了一道布帘,但窗外有亮光时,我还是能隐隐约约看到他们。在病房里只剩我们两个时,我曾笑着问过他,尚能战否?他先是没听懂,后来嘴角歪斜着回应:“你呢?”又嘶哑着嗓子说,“用药后反应大时,想的力气都没有,一切都成浆糊吐出去了。”

“这女人在变。”他说。

他妻子应该是不愿陪他吧?我想。但我的心也忽地沉了下去,如开车突然下很陡的坡。想到病,人就恍惚,想得很远,眼前一片迷蒙,心中都是雾霾。

在被县医院诊断得病的那个不眠之夜,对着黑暗我发誓,不再与人争长论短,不再去想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再过问公司一切事务,哪怕一点点,累心!医生说这病发病前一定是压力太大,或者有过长时间的焦虑。是的,医生说的问题我都有。我得想些别的,尽力挣脱出去,使天空清朗一些。我拉开布帘,躺在床上转头看窗外。

他左一下右一下地侧身,吃力地支撑着,想坐起来。他妻子回过身子,帮他摁起了床背。他在床背渐渐升起来时,看见我正瞄着他。

“你是否觉得早晨的太阳正冉冉升起?”他想通过自嘲缓解一下尴尬。

“哈,嗯。你今天气色不错。”我顺口答道。

“嘿,我又没问你气色。”

我不去解释。确实,他的头皮明显是新荒芜的,连眉毛都几乎不剩了,稀稀疏疏有几根绒毛弯曲着,如不堪霜打的枯萎茅草,没有丝毫生气。他戏称太阳的应是光滑滋润看似有包浆的光头。其实,那本身就是个错误的比喻,准确地说,他的头像个长了霉毛的马铃薯,惨白、黯淡。当然,我们这样的病房里,讲话不必讲究准确性。

“哎,你说,我怎么会得生这种病?”他突然用上海话问我。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问我了,但我还是老调重弹,说原因很多吧。

“怎么轮到我生病?”他摇摇头,“我儿子说,偶然来自于必然。”他儿子在英国留学,喜欢哲学,但老钱非让他学金融,读得很苦。“那必然从哪里来?儿子说来自偶然。这不是屁话吗?”

见我没反应,他继续自顾自念叨,“必然是哪里出了问题,把我们弄成了偶然。”

他妻子从盥洗间出来,白他一眼。病房里归于安静。

我妻子一直进进出出打电话,她通过各种关系广泛咨询我的病情,联系了杭州、广州、北京、武汉等地的一些知名专家,他们对我的病情看法基本一致,但治疗方案稍有不同。我知道,结论已经无法改变,现在无非是方案优化。

妻子说,汉口的何总已多次来电话,他要来上海看你。

我的心又一次如开车下陡坡。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从知道得病那天起,我就变得无比懊恼和自卑,有了社交恐惧症。

何总是我长期主要的配件供货商,双方合作一直很好。但去年年初,我陷入互保的资金链泥沼,拔不出脚。银行断贷,应收款那边趁火打劫,导致应付款付不了,拖欠工资好几个月,公司员工走掉了一半。何总当然也“合情合理”地断供了。我们之间一直有个默契,压一批货,然后付上一批货款。他是在我压到第三批货的时候断供的,按说他已经做得很人性了,但加剧了我的恶性循环,没货出去,没资金回笼,我的公司因此一度关门。我天天沉浸在焦虑中,半年里,人瘦了二十来斤。

在听到医生说我有可能是因此得病时,我心里的血都结了厚冰。事业的价值、奋斗的意义瞬间都成了雾霾,我曾经努力吸入心肺的东西,现在都是害我、要取我性命的魔鬼。如果这次治好了,人生可以重来,我绝对不会再去做无谓奋斗。

“我对你说话呢!”妻子的声音有点高。

“不要。”

病房里一时没了声音。妻子又出去打电话。

“Ebas、Pet CT都做过了。”我向走廊里的妻子喊,让她向专家提供必要的素材。

“机器会误读人体,医生又会误读机器。”老钱幽幽地说。

“你不能怀疑一切!”我忍无可忍。

“我不就是被他们一误再误?”

老钱的妻子靠着窗台吃早餐。我也站在窗边看楼下。楼下是个公园,此刻正是玉兰和樱花盛开的季节。朝阳灿烂,和风暖人。在一片将醒未醒的墨绿和树灰色中,玉兰和早樱开得闪亮。上海的公园造得好,它不像我们那边在公园里密植香樟树等高大乔木,三五年时间就搞得遮天蔽日。这个公园,成片地种花,大小高矮错落有致,配以小桥流水,设计感强,在早晨的春光中愈显明媚。这段时间,我天天瘫在床上,已然忘了外面春色如许。这时,脑子里的“许”,自然地成了昆曲《牡丹亭》里的说白,往上长长地一个提拉又卷了个圈,我现在才知道那是强调惊艳和喜欢。有个网络词语叫“治愈系”,此等美景是真可以治愈心灵的。

“我不喜欢白玉兰!”老钱突然来了一句,依旧瘫在床上。

“挺好的呀,洁白优雅。”我说。

阳光照进来,正好打在他头上,蔫不拉几的茸毛显出了亮光。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大概是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他抬起左手去摸头皮,左手上有留置的针头,手被他妻子拿下。他换成右手,顺着头皮,轻轻地滑向脑后,又轻轻地捋到前额,来来回回地摸了几次,睁开眼睛,把手朝光线里照照,这样能看清指缝里一些细微的东西,然后张开手指抖抖,恨恨地放弃了几根不争气的茸毛。

“册那!还在掉。”骂上一句,他朝向我,“我不喜欢这种颜色。”

我说:“它质地如玉,有兰花一般的清香。”

“我不喜欢。”

他妻子坐在床沿,双手抱住他的马铃薯头,一通胡乱摩挲,像是给他按摩头皮,也像是要薅去他残存的最后一丝茸毛,总之是抹乱了他刚才的抚摸。

“江总别听他的,他是忌讳白花。”女人及时阻止了他。

他推开妻子说:“你还是快点作决定吧。”

“别逼我,逼我我就不离了。”他妻子有点恼怒。

护士来打针,说是一种提高免疫力的针剂。老钱让她往留置针头推送,护士说这写明了得皮下注射。老钱无语,拉起袖子,别过头去。

护士让他放松再放松,一只手轻轻摸按他的手臂。老钱一个激灵,护士说:“不至于吧,我还在抹碘伏呢。”于是,大家都笑。

开始输液了。

病房里进来一对身影,一正一反,是隔壁病房的张处夫妇。后退反走的是张处,正面半扶着他的是夫人。张处说过,这是以退为进,好处多多。

张处不说话,瞥一眼我们的输液瓶,自顾自站定,面朝窗台,双眼微闭,作入定状,然后抬左脚出步,与肩同宽,微微下蹲,慢慢做起了动作。他的动作紧绷僵硬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身子摇摇欲坠却始终不倒,与他入定的神态颇为协调。他晃了一会,我看看都是些重复的动作,似乎是想拉过来一些什么,又像要推开一些东西。

老钱说:“你还是回去打吧,晃得我们心慌。”

“隔壁在呕吐。”张处说。

张处退休前是一个街道的副主任,老钱先前是车队的,也算是他同事。张处强调上海的街道领导是处级干部,于是我们就干脆叫他张处。我进来的第一天他就叫我过去谈话了,老钱陪着去的。他的床头柜上堆着厚厚两摞书,《全科医学概论》《呼吸内科学高级教程》等许多医学、养生方面的专著。床上卧着一本《黄帝内经》,已翻了二三十页。老钱问他那么我怎么会得此病?张处不理他。老钱便讽刺他这是在吓唬医生,张处说要自己保护好自己。

他也问我的情况,我内心无望,不想说话,只说了些进一步诊断之类的模糊话。“噢——”他拖了一个长音,没有继续对我帮教。

我问他刚才打的是不是传说中的醉拳?

“哈哈哈,”老钱大笑,以致一时停不下来,“江总这嘴真是阴啊,你污蔑了我们张大处长,人家打的可是太极拳。”

张处没笑,说是传统杨式太极拳,太极好,动作、呼吸与意念结合,对我们这样的病人有特别的疗效。他说打太极最好是寅时,寅时对应肺经。我不住点头。

他说下午得去做同位素骨扫描,没时间,到时给我们讲讲古法养生。

老钱说:“你倒是把自己先养好。”

张处不恼,向我解释这只是一式,叫作“揽雀尾”,其中分为绷、捋、挤、按四个动作。他又摆起架势,讲一个动作,比划一下。他说这是太极拳最核心的内容,这里既有闪展腾挪,又有呼吸吐纳,一动而至全身,所谓呼吸到脐,寿与天齐,说的就是拳法功效。他说他刚才重复了九遍。

老钱叫他往下打。他不打,说现在求不得全,但必须抓住核心,动动嘛,练练筋骨,练练心血。

正聊着,又进来一个女的,长相沧桑,手上拿着一只还未拆封的手机,该是最新款的iphone,满口钱哥钱哥。老钱对她说:“你搞错人了。”

“你是钱哥,阿拉老公好兄弟,我怎么会搞错呢?”

老钱看都没看她一眼,“我不晓得啥赤佬”。

女人讪讪地走了,嘴里一连串地谢谢谢谢。老钱盯着她的后背,用上海话骂骂咧咧。

张处问我一天挂几瓶?我不知道。又问什么时候用药?我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摇摇头。他对我的这个态度很不满意,认为必须要搞清楚,又批评我讳疾忌医。他说都到这个时候了,心里必须要有个主宰,现在说养生确实有点被动了,但必须养好心。

我不知怎么回答。

又说了一会话,他们就准备回去了。走到门口,张处又倒回来,与我妻子握了握手,对她说,“心若向阳,不惧岁月寒凉。”然后他们夫妇又一正一反,倒退着回自己病房去。

老钱说:“你说倒着走路,时光是否也能跟着倒走?莫非姓张的是想倒带,倒回到从前的曲目?”

我觉得这个挺有意思,就说:“可能吧,大家都倒倒看。”

老钱说:“倒回到生病前吧,不能太贪。”又说,“真倒回去了你想去做什么?”

我说:“我绝对不会再去办公司、忙杂务,我要享受生活,游览世界各地,要去学摄影。”

我确实认真想过了,学摄影最好,重点是拍风光。自然风光优美的地方,必定空气清新。这样既心旷神怡,人还不累,停停拍拍,行行摄摄,一天也走不了多少路,就让美好的事物荡涤我充满铜臭的心肺吧。

妻子的手机放在我床上,一直有振动。她看看我,示意与我有关。我怕与人接触,如同怕被氧化,关了手机,屏蔽外界,因此许多的联系都加到了妻子处,我也确实少去了许多麻烦。她是想让我给个态度,接还是不接?正在一个有趣的话题上,我不想自寻烦恼。

老钱说:“那是你们读书人说的桃花源、乌托邦。”

我说:“张处强调养心有道理,问题是我们怎么养。”

“哈哈,那简单。张处有个幸福公式的,分子分母,你自己去微信群里看,但是养心就治根了吗?”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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