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 面

作者: 琪官

五十岁过后,甄先生愈发喜欢照镜子。

“你今天是谁?”甄先生细细端详镜子里恍惚间变得陌生的男人,心里暗问。

镜子里的男人模仿甄先生的一举一动,生硬拉扯嘴角和眼角,那句“你是谁”倒成反问甄先生的了,两个甄先生都无声地笑了。

甄先生最近工作量减了不少,有更多的时间和自己独处,对着镜子跟自己交流。甄先生常常一照镜子就忘了时间,像是在午后打了个盹儿,醒来天色微明,晕晕沉沉不知晨夕。刚洗完澡的甄先生站在巨大的穿衣镜前,借助从落地窗外洒进来的秋日阳光,眼睛像过海关时精密的扫描仪器般,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地审视镜中的男人:头发虽不如年轻时茂盛但也还没到秃顶的地步;腹部虽已凸起了一小块,但浑身筋肉比起同龄人来还算紧实;至于脸嘛,脸还是那张脸,只不过多了些细纹——你还是老啦!甄先生不禁在心里感慨。

甄先生扯掉围在腰间的浴巾,拉动穿衣镜后的移门,从衣橱里挑选西装。

——今天是女儿琴瑟结婚的日子,更要好好地打扮一番了。

甄先生穿上那套量身定制的墨蓝色西服,将掺杂着些许银丝的头发往后梳起,抹上发蜡,精神如昨。出门前,甄先生对着镜子,听镜子里的男人将他昨晚终于修改好的演讲稿又通读了一遍,这才仔细叠好稿子,装进西装的内衬口袋里。

琴瑟的母亲苏琉璃这时打来了电话,说想在婚礼前与甄先生先见上一面,甄先生客客气气地应和着。挂断电话后,甄先生与镜中的男人道别,拿起车钥匙,出门前往与苏琉璃经常碰面的咖啡厅。

上海的秋日,阳光絮絮绒绒的,照在脸上像蒙在毛绒毯里小憩。甄先生一个人开着车,打开音乐播放器,从音响里传来不知名的欧美乡村民谣,那个慵懒的女低音反复吟唱道:

Nothing is true but lies. Nothing is fake but truth.

甄先生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句歌词,倒像是在说他的这大半生。人活一世,一辈子总会撒很多的谎,大大小小,撒完往往也就过去了。可像我们的主人公甄先生这样,要将撒谎当成一生的职业,绝非一件易事。

甄先生这大半生,撒了无数的谎,撒到最后,许多谎言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到后来,关于谎言,甄先生倒悟出了一些只有他自己可以意会的禅意——谎言与真实之间并无明确的界限,只要撒谎的人真的打心底信以为真,谎言就是真实。

到了咖啡厅,苏琉璃早已等在了那儿。苏琉璃是位著名作家,谜一般的上海女人,永远以一副精致的妆容示人。今天她穿一身喜庆的藏红色滚金边暗花修身旗袍,头发高高梳起,绾成发髻盘在脑后,发髻上插着一支镶玉的金簪子,正低着头在黑色记事本上写着什么。连肩袖里抻出另一只削皮藕断似的白玉胳膊,高高懒懒地架在桌沿,兰花叶似的修长手指夹着烟,时不时吸上一口,在绿釉烟灰缸边敲上几下,烟灰缸里已有两三根碾灭的烟蒂。甄先生远远地望过去,只觉得这样一个像是从民国香烟广告画里走出来的女人,置身于这家经营了几十年的老咖啡店里,没有比这个更具风韵的场景了。

看见甄先生推门进来,苏琉璃合上记事本,站起来捋了捋旗袍下摆,笑脸相迎:“甄先生侬来啦!”普通话里夹了点软软的上海腔调,衬得旗袍里的玉体更添了三分韵味。

甄先生跟苏琉璃打招呼,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来。

“还是老样子好的哦?”苏琉璃问甄先生。

“麻烦了。”

苏琉璃扬手叫来服务员,替甄先生点了杯美式咖啡。

“祝贺你,苏小姐,”甄先生还是习惯像二十年前一样,称苏琉璃为“苏小姐”,“一转眼,你女儿都结婚了。”

苏琉璃莞尔,熄灭手里的烟头,挑起眉眼,风情万种,笑说:“阿拉女儿都结婚了,侬还叫我苏小姐呐?”

“苏小姐一点都没变,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

“甄先生侬不也一样?西装一穿上身,哎哟,侬瞧瞧,侬瞧瞧,照样仪表堂堂滴嘛!”语气词一多,话本来听起来就酥糯些,尾音又被拖得老长,更是直往人骨子里钻。苏琉璃说完这话,自觉有些失态,低头抿了口咖啡,随即便笑而不语,若无其事地用湿巾轻拭着咖啡杯口的口红印,像是想擦去这么多年一直隐藏在内心的某些情愫一般。

甄先生干咳了一声,过了会儿转口问道:“苏小姐为何要在婚礼前见上一面?”

苏琉璃从身后的与旗袍同一色系的锦绣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微笑着推到甄先生面前。甄先生瞥了信封一眼,知道信封里装着什么,只不过比过去二十年一直约定好的数量要厚出许多。

“这是?”甄先生笑着问道。

服务员送来美式咖啡,苏琉璃趁这个间隙又重新点上一支烟。烟雾弥绕在兰花叶间,涂得水灵灵的桃红色指甲是枝叶间开出的秋花。

“就当是违约金好不啦?”等服务员离去后,苏琉璃道。

“违约金?”没加奶和糖,甄先生却拿起金属小勺在咖啡杯里画圈,一边继续问道:“这么说,苏小姐是决定要单方面解除我们之间的合约了?”

苏琉璃微笑不语,一双媚眼直直看向甄先生。

“要知道,我们当时签订的可是终身契约。”

“哎哟,我晓得滴。”苏琉璃依然笑着,语气里掺杂了些撒娇的暧昧,却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甄先生在椅子上换了个坐姿,侧着头看着苏琉璃,等待着她的下文。

苏琉璃环顾了咖啡厅四周,开口道:“甄先生,都说岁月不饶人呐,这二十年就跟闭上眼打了个盹儿似的就过去了。侬还记得哇,阿拉第一次见面也在这家咖啡店,好像也是坐在这个位置啵?”

“当然记得,当时的苏小姐可是红极一时的话题作家。那苏小姐是否还记得在签订合约前,我问过你什么?”

苏琉璃沉默少顷,笑而不语,抽一口烟,似乎在回忆当年的场景,然后开口道:“记得,侬当时问过我,是否真的准备好撒这个谎了。”

“那这违约金的意思是?”

“当时是准备好了,可这谎一撒就是二十年,不免有点累了。”

“所以呢?”

“所以,我希望甄先生在以父亲的身份参加完琴瑟的婚礼后,可以以某种自然而然的方式消失在琴瑟的生命里。”苏琉璃冷下脸来,以字字清晰的普通话说了出来。

“某种自然而然的方式?”

“骤然病逝也好,车祸事故也行,反正对于甄先生来说,这些事不应该是信手拈来的吗?我相信甄先生的业务能力。”

这句话听着有些刺耳,既是夸赞又带着讥讽。甄先生面不改色,继续追问道:“为何突然作出了这个决定?”

“当时琴瑟还小,稀里糊涂地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现在琴瑟都要嫁人了,与其等哪天琴瑟自己发现,还不如趁现在就终止这荒唐的谎言。甄先生侬是聪明人,应该晓得,在谎言被揭穿之前就将其埋葬掉,才是最稳妥的。侬说是不啦?”苏琉璃又换上了笑面,与之配套的酥软上海话说得轻描淡写,眼神却是咄咄逼人。

甄先生喝了口温热的咖啡,扯动嘴角,将桌子中间的信封拖至自己面前,开口道:“我知道了,这么些年,承蒙苏小姐关照了。”

“哪里哪里,是我该谢谢甄先生才是。”苏琉璃说着抬起手腕看了下时间,“婚礼那边事情多,我要先过去搭把手了。那么甄先生,阿拉就在婚礼上见最后一面,你说好伐?”苏琉璃笑靥如花,掐灭抽到一半的烟,拎包起身。还没等甄先生回答,就已经离开座位向门外走去。甄先生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身材一点都没走形,跟二十年前一般,干练又娉婷。

现在去婚礼现场还太早,甄先生又续了一杯美式咖啡,在桌子底下悄悄打开了苏琉璃递过来的信封,里面装着五扎新钞。甄先生将信封装进西装内衬口袋,和那篇讲演稿放在一起。甄先生一个人坐在咖啡厅里不疾不徐地啜完咖啡,瞄了眼腕表,刚过十二点,现在过去应该差不多刚刚好。甄先生离开前又去洗手间照了次镜子,整理头发,调正领带,确认镜子里的男人今天的身份,然后开车向举办婚礼的酒店赶去,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刚才与苏琉璃交谈的场景。

假扮了琴瑟二十年的父亲,突然被告知要终止父女关系,甄先生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还是有点不舍起来。按照与苏琉璃当年签订的合同,甄先生与琴瑟每个月见一次面,一次四五个小时。二十年下来,看着琴瑟从一个乖巧可人的小女孩,出落成落落大方的成熟女性,扮着扮着连甄先生都会时不时地恍惚起来,忘记自己“演员”的身份,以为自己就是个平凡的父亲。

甄先生无声地笑了,他想起第一次与苏琉璃见面时,问她的那句“你真的准备好撒这个谎了吗”,现在想来,当时甄先生又何尝不是在问他自己,是否准备好了去扮演一个父亲的角色?虽然甄先生也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却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父亲。演戏容易,难的是情感的控制。演员在虚构的故事中付出真实的情感,一不留神就会成为下一个虞姬。

——没错,我们的主人公甄先生是一名演员,但其表演的场所有点特殊,既不是片场,也不是舞台,没有观众,也没有粉丝。甄先生就职于“完美家族”公司,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着一些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甄先生依然记得第一次与琴瑟见面的场景,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眼神里有着与其年龄不相宜的阴郁,躲在其母亲背后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他。甄先生蹲下身子,向她伸出了手,她抬头看了看母亲,苏琉璃对她点了点头,她才从母亲身后探出一只小手来,握住了甄先生的手。小小的白胖胖的手牵在掌心里,像冬天捧着一杯热牛奶。甄先生虽然面不改色,心里却是一阵波澜,他想起女儿的手,也是这样软软小小的,可再也碰触不到了。

亲生女儿的死,是甄先生一生都无法跨过去的坎儿。甄先生以前在一家日企上班,一心都放在扩展业务上,忙起来能几天不着家,夫妻俩的关系早已岌岌可危,五岁大的女儿成了他们的婚姻关系里最后连接着的藕丝。那天从超市出来,就为了谁开车回家这件小事,夫妻俩在马路边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将两人拉回了现实,等意识过来的时候,女儿已经葬身于奔腾的车流之中。酷暑时节,柏油马路上热腾腾的热浪里夹杂着刺鼻的血腥味,一阵阵袭向甄先生的鼻腔、眼眶、胃和心脏。

那之后,辞去工作又离了婚的甄先生,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不知日夜。在酒吧一个人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他遇见了“完美家族”的创始人吴先生。吴先生似乎看出了甄先生正经受着难以承受的苦痛,问他有没有兴趣过一过不一样的人生。甄先生毫不犹豫便对他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吴先生的建议对甄先生来说,简直就是漫长黑夜里从乌云后面探出一抹身影的月光,虽不能照亮整个世界,却足以模模糊糊看出物体的轮廓,让他得以避免掉进无边深渊的危险。就这样,我们的主人公甄先生跟着吴先生,干起了靠谎言为生的勾当——有趣的是,人类社会发展至今,希望通过谎言而得到慰藉的人不在少数。

那之后甄先生便成了“完美家族”的一员,一位日常生活中的演员。甄先生通过扮演父亲、儿子、丈夫、情人等角色,来体验不一样的人生,通过贩卖自己的情感,获取面包。苏琉璃就是在那时候通过“完美家族”公司找到甄先生的,她当时是红极一时的美女作家,几年前从日本留学归来。那时候还是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话题作家远比一般的电影明星还要火得多。人红蜚语多,苏琉璃不久便被曝出有一个七岁的私生女琴瑟,琴瑟的生父成了各大媒体争相挖掘的猛料,一时间流言四起,有说孩子是某个已婚导演的,有说是其继父的,甚至有人通过她的小说,捕风捉影,传出这个孩子是其被强奸后生下的。苏琉璃原本也不在意,可流言愈演愈烈,她只好找到了有日本留学背景的甄先生,让他假扮其早年离异的丈夫。正好琴瑟在学校因为父亲的事受到同学排挤,苏琉璃又一直没跟琴瑟提过其生父的事,便也顺水推舟,告诉琴瑟甄先生就是其生父,并安排他们每个月见一次面。甄先生带着琴瑟去游乐场,去看电影,去海洋馆,努力在规定的时间内扮演一位完美的父亲,然后从苏琉璃那获取相应的报酬。

这一扮就是二十年。甄先生看着后视镜里五十多岁初老男人的脸,不禁感慨时间的流逝是如此的飞速、无情、一视同仁。老生常谈的话题,每个人却有着各自不同的体验和感受,甄先生对着后视镜里的男人苦笑着,向左打了半圈方向盘,驶进了酒店的地下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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