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火犯
作者: 小昌1
达叔在人群里发现了我,远远举起手来,像是正用一把枪瞄准。
他想让我来,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纷纷看向我。不知被谁用力推了一下,我被迫冲出了人群。我看了一眼达叔。他叼着烟的样子,让人感觉七奶奶仍坐在那里,候着太阳一点点升起来。
我每天上工都会经过这里,下班也一样,其实我也不是非要从这条小路上过,只不过七奶奶像是很愿意看见我。我也爱和她聊几句,要不然这漫长的一天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度过。我起得很早,七奶奶起得更早,有时候我会以为她从来不睡觉,天黑前在门口坐着,天亮前也在那里坐着,远远看过去,像是一尊塑像,或者是一个门神。我会想,七奶奶也许是一直在等我,要不然怎么一见到我,就乐呵呵和我打招呼?也许她根本看不清我,可她知道这个一晃而过的黑影子是我。要是见我没理她,她还会骂我两句,我也听不清她骂什么。不管她骂什么,我都感觉无所谓,和这样一个连站起来都要费半天劲的老太太,没什么好计较的。
我也不清楚究竟从哪一天开始的,也许从我去新哥他们工厂上班的第一天就已经注定了。我也知道,七奶奶最初和我打招呼是有几分揶揄意味的,她说,上班去呀万五。其实她想说,上班有什么用呀,不还是娶不上媳妇?她当然有理由理直气壮了,有个当小学校长的儿子,还有个小说家孙子。如今他们全家都搬去了城里,过上了城市人的生活,不过日子久了,她像是从我身上也察觉出了自己的可怜,她也是被抛弃的那一个,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后来她那一句“上班去呀万五”就像是对我的安慰了,当然也是对她自己的安慰。不然这漫长的一天,她又将如何度过?
这时候,有人给我递了一只三齿钉耙。我没用过这个掏粪的玩意,不过我还是扛起来了,向那片狼藉处走去。我这才想起春旺来,就是七奶奶那个写小说的孙子。当然,他也叫春望,春望是他后来改的名字,也是他的笔名,他成了小说家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不过他从小就聪明,聪明人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世事如烟,我想起我们几个人在村东头大坑里过家家时的情景来了。春望是孙悟空,他身形敏捷活泼好动,孙悟空从来都是由他假扮。新哥是阿弥陀佛的唐僧,而我只能扮演猪八戒。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那个扛着钉耙的猪八戒,举着钉耙像找地雷那样在这片废墟上找七奶奶残存的尸骨。
七奶奶呀七奶奶,我在心里默念。
万五呀万五,七奶奶似乎在我脚下呻吟。
没错,万五是我,一万块钱的万,一二三四五的五。这名字是我爹取的,越简单越好,他根本懒得在这上面费心思。要不是我妈像一阵风似的被吹到了这个村,像他那样的货色,也是要打一辈子光棍的。村里人都说,他不是我亲爹。我亲爹究竟是谁,我妈讳莫如深。或者是清者自清,我就是我爹的儿子,时间会证明这一切。她讳莫如深,也是因为她不会张口说话。事实上,她给人的感觉像是特别能说会道,往人前一站,谁会想她竟是个哑巴?
我妈也在人群里向这边张望,很想知道我会挖出个什么来。
当扒出七奶奶的脑袋时,我还是大叫了一声。所有人向这边探头探脑,又不敢走近。远处廊檐上的二婶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她是七奶奶的二儿媳妇,这一阵子是她在照顾老人家的饮食起居。二叔去城里给人打工,半年没回过家了。这房子起火是她最先发现的,可又有什么用呢?等她看见时,这房子早就烧透了,房顶啪嗒一下塌了,像是一个人跳到了井里。谁也没看见深夜里那一场熊熊大火,除了那条正在睡觉的老狗。
达叔远远冲我喊,让我小心点,说那可是个人。难道我不知道脚下是七奶奶么?这群混蛋现在知道她是个人了。不过我还是回应了他,我说,知道,达叔,那是七奶奶。达叔相貌堂堂,四方大脸,是真正的能说会道,说出的话,让人感觉都是真的。方才他跟春旺他爹通了电话,想必春旺此时也知道了。不过达叔还是故意隐瞒了一部分,只是说七奶奶没了,怎么没的,还没敢直言相告。这是他的权宜之计,像这样的惊人噩耗还是需要慢慢消化的。反正已经没了,怎么没的渐渐没那么重要了。这是他说的,消化这个词用得好,让我想了很久很久。
2
达叔说,不给他们看了。其他人都纷纷赞成。达叔又说,不是不给他们看,是没法再看了。他摇着头看了一眼棺材里的七奶奶,一摆手,我们几个就给棺材上钉。这还是我人生第一次,不过抡起锤头来时,就像我曾干过这个,一直在干。
七奶奶是我亲手抱进棺材里的,回头我要和春旺说,这也算是我替他干过的事,毕竟兄弟一场。可我感觉抱的根本不是她,只是一捆柴火,一点就着。
七奶奶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轮值照顾她,这半年轮到二儿子头上了,老二家境不宽裕,正准备给儿子娶媳妇,哪里都要花钱,不得已才拖着年过半百的一副残躯去建筑队里给人搬砖去了。平日里都是二儿媳妇照顾七奶奶,这人脸色阴冷,七奶奶也多有怨愤,想趁早去老大那边。老大是春旺他爹,去城里给春旺带小孩去了。他已经退休,曾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上学那会他没少对我下手,总是打我后脑勺,后来我脑子不太好使兴许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儿。他们兄弟之间因为七奶奶所住的房子似乎有过争执,这是别人说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房子像是个羊窝,矮小刁钻,依我说还不如个羊窝,紧靠着二叔家的五间大瓦房,似乎是大房子下出来的一个小蛋,这可能就是老大怨恨老二的原因,怎么能让老太太搬到这羊窝里去住呢?二婶说过,那是他们特意给七奶奶修的新房,房梁矮可没门槛,屋内屋外一马平川,七奶奶也好来回腾挪。她说得蛮有道理,谁也不好反驳。
我进去过七奶奶那间小房子,没待多久就出来了,屋内黑洞洞的,头顶上有个五瓦的紫色小灯泡一直亮着,紫光落满床,给我的感觉像是误闯了妖怪洞,而七奶奶就是那个老妖精。屋内怪味扑鼻,混杂着各种气味,一时说不上来,但置身其中像是待在化肥厂里,这大概也是七奶奶总要坐在外面的缘故,即便天寒地冻,她也要一步步腾挪出来,在门口呆坐。她常常半闭着眼,没人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即便这样,她也随时要和过路的人打招呼,生怕漏掉一个人。她这么做,我想也许是让别人知道她醒着,不,是活着。
二婶蹲在棺材前一直在哭着喊,万五, 万五。昨天她刚刚骂过我,我已经发过毒誓再也不理她了。她家的鸡丢了一只,在街上指桑骂槐,我知道她说的是我,我在她眼里就是那个偷鸡贼。我从前干过这个,但并不代表她家那只鸡就一定是我偷的,一日为贼难道终身为贼么?她对着我家的院子骂得不堪入耳,幸亏我妈是个哑巴也是个聋子。我假装不在家,只能假装不在家,我是没胆量面对的。
她为什么叫我过去,她想说,这只是一出意外,那场大火和她没半毛钱关系。我这人有时就是装傻,装久了似乎真的傻头傻脑了。二婶说,头天晚上,我还和你七奶奶聊天呢,早和她说过,天没那么冷,不要用电褥子。我想笑,她在说她一直嘘寒问暖。我敢说她在撒谎,在七奶奶棺材前面撒谎就不怕诈尸么?不过我仍点头称是,并告诉她,二婶一直都挺孝顺的,像这样的事情,我们谁也没料到。说完我望着黑漆漆的棺材,整个人突然软作一团,像是被一块大石头砸中了。我大声嚎哭,嚷着七奶奶呀七奶奶,泪珠一颗颗滚下来,哭得比我爹去世那天还要悲伤。二婶也拿我没办法,跟着哼哼唧唧哭了几声,也许她在心里正嘲笑我呢。
达叔说,春旺他们上飞机了。他又说老二可能明天才能到家,说完摇摇头。二叔坐了绿皮火车,慢悠悠地像是去游山玩水,这时候他还在计较花钱多少。依我看他们兄弟俩迟早会闹个不可开交,这场大火就是烧给他俩看的。也有人说兄弟俩早就谁也不搭理谁了。
达叔看见我一直在棺材前跪着,踢了我一脚,说,还不快去刷那口大铁锅。他的言外之意是说我算老几呀在这里像哭爹一样嚎丧。二婶看见达叔,便站起来,一脸惶恐,觉得他像是来兴师问罪的。棺材放在堂屋正中央,在院子里我没感觉它有那么大,抬到屋里却大得吓人。我跑了出去,走到院子中央,突然不知置身何处。他们早早搭起了祭棚,祭桌上摆着一张七奶奶的遗像,笑意盈盈,正要和我打招呼的样子。
记得我梦见过眼前的一切。人究竟是怎么睡着的,我一直闹不明白。昨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人就往下掉,就像是掉进了无底洞,我还以为我死了呢。新哥喊了我一声,说在这里傻站着又发什么神经,接着把他的车钥匙扔给我,让我去他车里拿花圈。我知道他的意思,哪是让我去拿花圈,是想让别人知道他新买了一辆奥迪Q7,让人夸夸他。新哥是我的老板,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吃人嘴软,其实他辈分小,该喊我叔,可我还是喊他新哥。突然有一天新哥让我不要喊他新哥,我说喊什么?他说喊他万总,他和我一样姓万,几百年前我们是一家。我想给他一个耳光,穿开裆裤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过家家,有几个臭钱就让我喊他万总,耍什么威风呀。不过他确实威风,看他和别人谈笑风生的样子,像是早就预见了这场大火。
我从新哥身旁走过去,他瞟了我一眼,似乎正在琢磨我。他擅长琢磨人。他盯着我的背影一直看,像一阵阴风正在穿透我。
3
我想跟春望聊聊,不是急于奔丧的春旺,是那个小说家春望。当然我也不再是万五,我是小曼,喜欢读他小说的女孩小曼。起初我只是想逗他玩玩,在网上假扮文学女青年向他请教,一来二去,后来连我也喜欢上这个小曼了。有时我竟感觉她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顽强地活着,不是我在角色扮演,而是她在借我之口,说出她想说的话。比如小曼会说,天为什么是蓝的?云为什么是白的?当然这个小曼,也让春望着迷。有时他会问小曼要照片,或者想和她视频,我没答应过他。我懂欲擒故纵,越是这样,他越心痒难耐。这个小曼真是让人欲罢不能。
春望的小说我大多看过,我也是他小说里的人。他不止一次地写过我,村里有个老光棍叫万五,不是偷车贼就是纵火犯,在他眼里我从来就不是个正经人。我也知道他想在我身上寻找什么。我假扮小曼捉弄他,也是缘起于他一个名叫《纵火犯》的小说。去年新哥工厂的二车间失火,也是夜里着的火,火势很大,那场大火真是把我吓坏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熊熊烈火,像是有很多鬼在火上跳舞。除了害怕,我竟莫名激动不已,在火场前上蹿下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想让这火一直烧下去,越烧越大,烧透这一切,把新哥的工厂全烧掉。也许是这把火让春望有了灵感,他就写了这个小说。让我难堪和羞愧的是,他写的那个万五比我还像我,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要干什么。那把火不是我放的,可他在小说里说我就是那个纵火犯,看完他的小说,我竟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放过那把火。春望和新哥一样都让我感到害怕。不过越是害怕,我越想接近他,这才有了小曼。
此刻春望会想到小曼么?平常他遇到什么心事,总会和小曼聊几句。
小曼问,你在干什么?她就像他远方的一个情人,总是这么直来直去。他喜欢她这样。
这时春望也许刚下飞机,正往家里赶。他很快回了,说,我在出租车上,回家奔丧。结尾还发了张哭脸。
小曼接着问,怎么了?
春望说,我奶奶没了。头几天春望还在网上发过一个动态,说他奶奶竟住在羊棚里,天冷了,没人给她拉棉裤腿儿,这让他寝食难安。他还要给奶奶买个空调,虽说是羊棚也要四季如春,这个动态图文并茂,还配了一张羊棚的照片,七奶奶一头银发,咧着嘴对镜头笑,可我感觉她没在笑,那笑是被逼的。我猜这张照片是新哥发给他的。他们一直有联系,可我知道他们貌合神离,背地里谁也瞧不上谁。新哥发给他这张照片,意思也许就是说,牛什么牛?你家奶奶还住在羊棚里呢。春望接着发这动态,可能是对他的回应,想说我就这么牛,你发给我的照片我还要让所有人看看,这就是我。他们一个比一个高明。
小曼说,节哀顺变。她一直都冷冷的,多余的话从来不说,这也是我让她这样的。我想让他求着她。
春望说,我是我奶奶带大的,记得之前和你说过。你知道么,听说她没了,我却哭不出来,你说我是不是禽兽不如?我怎么会这样?我好没用。他在“没用”的后面发了一张眼泪汪汪的表情。
小曼随之发了个拥抱的表情过去,在她无话可说的时候,她就发表情,屡试不爽。这个爱的拥抱对春望太重要了。欲哭无泪比笑不出来还要难受。
春望接着说,我爸号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怕他背过气去,一直在帮他顺气,拍他后背摸他前胸。你是不是想不到我会这样?我也是,记得和你说过,我们父子俩感情并不好,我有几年没喊过他一声爹了,也不是感情不好,是不自在,我们没法单独相处。你懂我在说什么吗?这次我奶奶没了,我们像是重归于好了,我们俩抱在一起,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