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塔光影
作者: 但及1
小车斜停在路口的沙石地上。
他砰地碰上门,快步朝前走,两边是一派萧条的景象。有的门歪着,有的玻璃窗破了,肮脏的窗帘布被风挟裹,晃荡着。一条黑狗跟在他身后,走走停停。一个陶瓷马桶敲碎了,散开着,躺在弄堂的一角。批发部大院里的花草枯死了,泛黄的叶子占据了一圈圈的花盆。
夕阳疲惫,与他的目光持平,正缓缓地从这片老宅区落下去。推开门,大刘听到母亲念经的声音。这是母亲的功课,每天这个时候她就会坐在观音像前念念有声。身边所有的都空了,空的屋,空的院,空的弄。周边全搬了,只剩他家。回头望一眼熟悉的街弄,有点恍惚,一切都怪模怪样了。
“来了?”尽管八十多了,母亲的耳朵依然灵敏。
每天她几乎都是同样的一句话。他应了一声,然后进厨房,锅碗灶台外加一套黑乎乎的脱排油烟机。他开始清理一条带鱼,用剪刀把长长的肠子拉了出来。他切了姜片、葱段和一个小辣椒,母亲喜欢吃清蒸的鱼。
她轻声过来,举止祥和,说话慢条斯理。
“小莲来了,就在刚才,问你在不在。”母亲靠在门沿淡淡地说。
“小莲?……她来了?”这的确出乎意料。他们估计有十多年没见了。小莲,小莲,嘴里回味着这个名字,浮现出的是她青少年时光洁的面孔。
带鱼切成段,放入碗中。“好像到她家那里去了。是个命苦的人。”母亲又道。
肥皂洗手,再用毛巾擦干后,他出门了。他朝她家的方向走去。
她家离他家约有一百来米,中间隔了几户。其实,这早已不是她的家,她家在十七年前就搬走了,房子卖了,早不是这里的主人了。记得她搬家时的模样,他没有参与,躲在墙角远远地看了一眼。搬家的人把东西挪到三轮车上,再运到东塔路口的卡车上。他记得她家那台益友牌冰箱,绿颜色,笨重,启动时会发出很响的声音。
晚风吹来,地上的塑料袋被吹高,扬起,最后又静静地落在角落。他脚步匆匆,走着走着又迟疑了。不知道她现在是何模样?他与她都老了,五十多了,这是个开始衰老的可怕年龄。弄里曲里拐弯,没一个人,连先前那条流浪狗也不见了。这里成了没有人烟的“拆迁战场”。
阳台上站着一个女人的身影,应该是她,肯定是她。
对着夕阳那头,她举着一个大相机。后来,她又来到高处露台的位置,对着远处拍。站在那,能看到整条东塔路。以前的东塔路是热闹的,民丰造纸厂的职员骑着自行车,一路叮当风尘仆仆回来;邻居家的衣服、被子吊在挂绳上,在空中吸收太阳的能量;弄堂里的煤炉像台小机器,无声地吐出缕缕青烟;男孩子们互相追赶,翻墙又打架,女孩子则在树荫下静静地跳橡皮筋……现在她往那里一站,他脑海里的这些沉淀的记忆一下子都升腾了起来。
此时,她也看到他了,在向他招手。
他走进了曾经属于她的院子。有几年没进来了,院墙是灰的,爬了厚厚的一层挂藤,藤蔓有些活着,有些则枯死了。踏进屋子,里面全是废弃物。抽屉露在外面,缺了一条腿的椅子横在中央,旧鞋、瓶子和空的塑料桶胡乱地交织在一起。这里后来住过开肉铺的,老板是湖南人,一身肥肉,脚有残疾。这肉摊他倒是常去光顾,他喜欢里边的黑猪肉。现在肉摊连同整个东塔路上的行人一并消失,这卖肉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小莲下楼,沿着摇晃的楼梯,小心翼翼。相机很招眼,沉沉地挂在她饱满的胸前。
他不敢直视她,这是每次遇到她的第一反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不敢。
“要改造了,过来拍些照,再不拍有些就没了。”她说。
“是啊,旧城改造。其实就一个拆。”一提到拆迁,他的口气就不好。
“没想到你在,我以为你搬走了。”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好听,跟以前相比多了层厚重。
“只剩三家了,我一家,西头小河边的还有两家。”人家形容他为“刁民”,他差点把这个词说出口。
她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他,这让他很不自然。他告诉自己不要看,不要注视她,但还是偷偷地瞄了一眼。她的脸是僵的,皮肤隆起,有些发红,看上去就像块橡皮。她整过几次容,怎么还是如此?心沉了一下,他想如果她的皮肤有好转,至少他心里会宽慰些。
“这里有我们的青春。来这里,有点难过,又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她沉浸在回忆里。
“是啊,一条东塔路,当年多热闹。一切应有尽有。”他附和着。
“你妈挺健康啊。八十多了,还那么健康,她是见证人。一条东塔路她太清楚了。她刚才拉着我的手,说我小时候的事,她一清二楚,记得比我还清楚。”
她就站在他面前,既熟悉又陌生,还是以前的身材,苗条,瘦弱,精神看上去不错。“还记得那口井吗?你当年经常到那里提水。”
她一说,他倒是记了起来。她家门口往左转进和尚弄有一口古井,井边有棵香樟树。他那时三天两头过来提水。井有上百年历史,井沿是一圈青砖,长了厚厚的苔藓。轻薄的铅桶从上面扔下去,用力一提,冰冷、清澈的水就从底下升上来。现在井已多年不用。
挪步到井边。井还在,上面罩了层木板,压了块石头,边上长满了青草。他去揭石块和快腐烂的木板。井露出了真容,边上的青砖已塌去一个角,水位很浅。“都成这样了。”井下有一潭水,发绿,上面飘着树叶子。
“我们把西瓜吊下去,过几个小时再吃。真是又甜又脆啊。”她记得这样的事。
“是的,那时穷嘛。”
“你每年都送我们平湖西瓜。你爸开船去平湖买来的。”
她好像很激动。事实上这些他真的已经忘了。
他的不安加重了,又瞄了她一眼,那张被毁过容的脸让他心里有种灼痛感。
2
起风了。
他把门窗关上,还能听到风的嚎叫。四周像竹篮一样,风一肆虐,各种声音就会涌进来。邻居家的门窗会自动撞击,花盆从高空跌落,啪地摔在水泥地面上,连树枝也会刮擦那些堆起来的废砖废钢窗。声音像被掏空一样,源源不绝,又怪模怪样。
母亲在洗脚,他在灯下给她递上擦脚布。
他到母亲这边住了快半个月了,还是很难适应眼前的生活。屋子漏风,与他住的套房完全不一样,阵阵阴风会从他的脸颊处擦过。“那几年她不晓得是怎么过来的?想想就可怕。”母亲又在说小莲。小莲的脸被人浇了硫酸,那个她以前的男朋友竟会下如此的重手。
他不吭声。怎么说呢,他心中也是有愧的。
“一个好好的姑娘就这样毁了。”母亲边擦脚,边自言自语。母亲这个年纪了,身体还是硬朗,平时她就一个人住。这次为了拆迁,他硬是搬来与母亲同住,其实他也明白自己已不适应这样的生活了。
“那个男人枪毙了。”他说的时候把枪毙两字说得很重。
“姑娘的脸啊……”母亲说的时候用手抹了一下眼眶,“是个挺好的姑娘,那时候真是活泼,街上都是她的笑声。”
他蹲下身,去帮母亲倒脚盆。开窗后,他把洗脚水猛地泼了出去。
“不要往外面倒,缺德呢。”他只当没听见。现在邻居都没了,四周死寂,他才不管这些呢。母亲又说,“我说啊,差不多就搬了。不要这样硬撑。”
“别说了,我会处理的。”一提到房子,他就不耐烦。
“会被人家说的。凡事都要有个度。”
他最不爱听母亲说这个,反反复复,唠唠叨叨。“糊涂!”他点了一支烟。电视线路被切断,电视没了,这令他有些难受。好在水电还有,他要坚持,一直坚持下去,直到达成目的为止。每天他都这样告诫自己。
母亲睡下,他掩上门,来到楼上。
风好像小了些,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他家还亮着微弱的灯光。窗下不远处有棵小树,被吹得弯下了身子。他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脑海里还是被小莲撑满着。记得小莲坐在他自行车后面,两手紧紧搂着他的腰,她的小手白嫩,上面的青筋小巧又隐蔽。他们在民丰礼堂里吃冰棍、看电影,去建国路小商品市场逛街,还一起在工人文化宫的旱冰场上呼啦啦地滑冰。他牵她的手,脚下是翻飞的轮子,轮在动,人仿佛在飞。现在他就在穿越这些时光。
是他追求的她。他知道她有男朋友,她男朋友是个留小胡子的高个子,在邮电所上班,骑一辆公家的绿色自行车。他大刘自小练外家拳,一出场别人都怕。其实他没那么可怕,只是肌肉发达而已。他一追小莲,小莲便分心了,与她那个男朋友的关系就摇摇欲坠了。“那小子算什么,我一拳就能把他打翻,打得他散架也行。”他当年就说过这样的话,听上去豪迈,其实却十分自私。
此刻他烦躁,在屋子里来回地走。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小莲也淡忘了,今天一遇上往事就像沉渣,一一泛了上来。
不去想了,都过去了。
他下楼,检查屋子,关了煤气罐的阀门,顺便还检查了那两大桶的汽油,汽油放在角落。他用报纸盖着,藏着。这是为对付强拆准备的,他早就听他们说截止日期是这个月的九号。九号已经过去三天了,依然没动静。他不怕他们,这是他的祖屋,是他爷爷手上盖起来的,他觉得争取权益理所应当。
叮咚一下,手机响了。一看,是小莲发来的照片。她走的时候留了微信。
“刚拍的照片,留作纪念。”
照片共三张,拍得很艺术,他没想到眼前这混乱不堪的场景,到她手里居然变成了另一副模样。照片里的东塔路安静,沉着,像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拍了那条灰蒙蒙的路,路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还有那口井,井像是个文物,黑白色,却焕发出一种特别的美感。
“挺不错啊。”他写道,发了过去。
“这是我们的东塔路!”她回复。
3
坐在写字桌后面,外面是闹腾的马路和一条新修的宣传长廊。妻子在里间煮面,能闻到飘出来的香辣味。
门口小板上贴着一排房子的信息,有卖房的,也有租房的。这些年房子一下子好卖了,跑到大刘这个中介门市部的人也多了起来。他从事这个行当已经十多年了,对这个行业一直很了解,甚至可以说很专业。他之所以不肯轻易搬出,就源自于他的这份自信。这二十六个平方是个模糊地带,他强硬的话,他们或许会承认。他太懂里面的规则了。
电话来了,一看又是那个号码,就明白是那帮人在找他。他懒得理他们,现在他摆出了决战的姿态。昨天外甥女找他,说单位领导找她,要她务必做通他的工作,好像还话里有话。“这是要挟,是绑架。”他恨这种作风,越来越对拆迁办充满敌意,“难道我不搬还影响你前途不成?我这老房子怎么会和你的工作挂起钩来了?我是我,你是你,完全不相干的。”外甥女小玲在机关里工作。
“小玲工作也重要的。”妻子也帮着说话,结果惹怒了他。“胡扯!”他吼了一声,把妻子给吓住了。他脸色通红,嘴唇都有点哆嗦。这一声以后,谁也不敢响了,小玲也板着脸走了。
正午,太阳热乎乎地晒在懒洋洋的马路上。他刚把面汤喝下,一辆面包车在门前不远处停下。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少。“是大刘吧?我们是拆迁办的。能不能再好好谈一次?你这里不方便,想请你到我们那边。”
他想,来得正好。在这里吵架太难看,也影响生意。
他正要把小玲这事给抖出来。“好!正要找你们算账。”二话没说,就跟他们上了车。
这回去的是拆迁办总部,前几次他都是去街道办事处。拆迁办在一幢现代建筑里,里面布置了山水景观,有园林的味道。一进去就看到一个大型沙盘,里面陈列着改造后的东塔路景观。塔影也出现了,这就意味着他们要重建东塔和东塔寺。他小时候是见过东塔的,那是一座残缺的塔,断垣残壁,一片荒凉。后来这座古塔被连根拔起,连基座也不复存在。旁边的文字说,东塔寺与东塔是嘉兴城市的象征,从宋代开始,一直是嘉兴的地标性建筑。“东塔寺所在的东塔路及至甪里街,是明代最繁华的区域,居住着许多豪门大族和巨商大贾……”
他在那沙盘前站了一会,这条东塔路的前世今生仿佛就在眼前了。
接待他的是拆迁办的杨副总,干练的脸,一双有力的手。“泡两杯来。”结果送来了一杯咖啡,一杯茶。他以为一人一杯,结果不是,杨总说两杯都给他。“我希望我们能开诚布公地谈谈。”杨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