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

作者: 韦陇

柯静的病,毫无先兆。

那天阴晴不定,室内一会儿亮一会儿暗,风有点大,吹得阳台上晾晒的衣服猎猎作响。柯静手里攥着把紫色雨伞从外面回来,就在她放下雨伞时,马克瞅了她一眼,发现她的右眼皮耷拉着,遮盖了半只眼。

这是怎么了,你的眼睛?

柯静到镜台前照了照,不以为然地说,可能是没休息好,睡一晚就好了。

没曾想,第二天起来一看,右眼睑完全关闭,严丝合缝,乌云蔽日似的,把整只眼睛都遮住了。马克硬拉着柯静到县医院挂号检查。一番检查下来,说是颅下动脉瘤。医生说,动脉瘤一旦破裂出血,那时就算是马上救治保住了性命,也很可能留下严重的后遗症。所以医生又说,我们县级医院治不了这病,一定要尽快去大医院,越快越好。

一走出医院门口,马克马上打电话给大姨子和小舅子,简略说了下情况,重点落在医生的诊断意见上。他们一听都急了,两个人吃过晚饭一起过来。本来以为,去大医院是毋庸置疑的事,大家在一起只是商讨去哪个大医院,以及如何去。正商量着,却不料柯静忽然说:

我不去了。

为什么?怎么可以这样?不去,那你说怎么办?他们七嘴八舌地问。

要不是马克硬拉着我,本来检查也是不用去的。柯静说这话的时候,客厅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闭合的右眼睑显得异常光滑,看上去有几分森然。

怎么能这么说呢?有病总是要医治的呀!接下来,马克苦口婆心,所有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小舅子言辞激烈,差点跟她吵了起来;大姨子婆婆妈妈没完没了地劝说。最后,柯静坚决地说了这么一句:但凡有芥粒大的信心,也能把一座山,从这边挪到那边。所以,我的病必得医治!

他们一下子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力量,因为他们经常一起去教堂,这样的语句措辞他们耳熟能详。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后来他们私下里说,她又不是罪犯,我们总不能把她五花大绑送到医院去吧?既然柯静有那么大的信心,那也只能先这样,过几天再看是个什么情况。

过了几天,大姨子和小舅子又来了。情况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这次柯静告诉大家,她知道了“所谓动脉瘤”(柯静原话)的源头。实际上真正的病因并不是那个瘤,也不是眼睛,而是一枚杏仁。

杏仁?

对呀,杏仁。十年前有一次我在大姐家吃杏饼,误吞了一枚杏仁。我感觉它一直卡在那里,现在还在。

这件事马克倒是有点印象。当时柯静说这颗杏仁总是游走在她的喉咙与胸腔之间,他曾经陪着她去做过一次CT,并没有发现杏仁或其它异物。医生让柯静张嘴,用一根压舌棒压住舌头,再拿一把小型手电筒往喉咙里照,什么也没有照到。听了她的描述,医生认为这不可能:一颗杏仁,卡在喉咙里十年,还会上下游走,这不符合科学常识。

哪怕真有那么一颗杏仁,它又怎么会是病因呢?马克问。

杏仁影响血脉通畅,形成血管动脉瘤,动脉瘤压迫神经,又影响了我的眼睛,所以,杏仁才是病因。柯静这样自我诊断,显示出平时少有的固执和自以为是。

他们面面相觑。几个人又私底下分析,觉得柯静可能是害怕手术。据这几天来他们查询了解到的情况,这种病动手术成功率不是特别高,有术后痊愈的,有落下各种严重后遗症的,也有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的。据大姨子说,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就是几年前得这种病,死在了手术台上。这事柯静也知晓。

只要这枚杏仁从我的身体里出来,病就好了。柯静笃定地说。

既如此,马克也只能在心里为她暗自祈祷,或许终有那么一天,那颗杏仁要从柯静的口里出来,就像神话故事中的龙从口里吐出龙珠。他的脑海里顿时有一颗五彩缤纷的龙珠冉冉升腾,光华四溢,照亮了整个夜空。但理智告诉他,夜空广袤无际,龙珠更是虚无缥缈。

紧接着疫情爆发,想去医院也去不了了。当然,看柯静的样子,她真的一点也不想去医院。这样子又过了数月,柯静的状态看上去还算稳定,只不过心里一直不离不弃地观照着她的“杏仁”。“杏仁”的无中生有,使她进入了一种恰似“冥想”的状态。看样子,她是试图以“意念”将这颗有害物质从身体里提取出来。有那么几次她说,杏仁要出来了,它已经到了喉咙口,可惜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那些日子里,除了去菜场买菜,马克基本上不出门,在家陪着柯静。柯静闭目静坐,他就看看书,上上网;柯静睁开眼睛,他就坐到客厅的沙发上陪她说话聊天。他觉得,夫妻半辈子,从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有一天,柯静忽然又说,其实真正的诱因也不能说是杏仁,而是……她欲言又止,显得有些为难的样子。马克表示,你心里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不用顾虑。

怎么说呢?柯静犹豫了好一阵子,这才开了口,我说了这事怕你难以接受,但我想了又想,却不能不说。

没关系,你说。

我想说,每个人都有恨心,你也有,我也有。

这时,柯静的任何一句话,对于马克来说都如轻风过耳,他的任务就是陪她说话,至于说些什么,都这时候了,又何必计较呢?马克说,哦?那就说来听听。

你要知道,人有时候通过自省,能够发现另一个自我。柯静说,我想说说我的初恋。

我的初恋,我从未与你说起过。他的名字就不用说了,因为名字毫无意义。那个人,和我谈了一年多恋爱。对于所有热恋中的人来说,时光那么短暂而又那么漫长,我们来来回回走在一片相同的竹林下,拉一下手,相互凝眸,拥抱,接吻……但,这里却是路的尽头,无法继续延伸。我们渴望而又绝望,犹如天要塌了。现在的人可能无法理解那个时代的恋爱方式,我们的关系没有越过最后的身体底线。在那个时代这叫“纯洁”,而如果放到现在来看,简直不知所谓。

一年后,那个人提出分手。我不明白他究竟嫌弃我什么,如此热烈而又美好的一场爱情,竟然说没就没了。更让人郁闷的是,他竟然是跟我的一个女同学好上了,而这个女同学是因为我才与他相识的。也就是说,我的这个好同学,她明知我与那个人的关系,却毫不客气地横刀夺爱了。

除了恨那个人无情,你心里也一定恨你的同学,对吧?马克顺着柯静的思路如此问道。

他们婚后没几年,我的女同学得癌症死了。柯静略作沉吟,说,可问题在于,此后我尽量避免回忆那段不堪的情感经历,却时不时地总会想起:同学死了。我无数次对自己说,哦,她死了。我甚至在心里说,啊!她终于死了。

于是,两个人陷入沉默。柯静不再找马克说话,在客厅一张红色沙发靠背椅子上坐着,不躺也不靠,只是端身正坐,两只手轻轻搭在一起,一目闭合一目低垂。吃饭时起身,饭后又回去这么坐着。有几次马克走近她,想跟她说些什么,她抬头看他一眼,轻轻摇一下头,示意他不要干扰。这天晚饭后,马克洗碗,柯静去浴室沐浴,而后她穿着宽松的睡衣出来,坐在红沙发上,从六点多一直坐到深夜十二点,这才蹑手蹑脚进了卧室。她可能以为马克睡了,怕弄出响动吵醒他。马克没睡,待她在身边躺下,轻轻问了句:

感觉怎么样呢?

已经到了这儿。她打开床头灯,用手指着喉咙扁桃体位置,呼之欲出,可还是没有出来。

有吗?马克认真看了看,喉咙部位与平时看到的一般无二。柯静如此不愿正视自己的病情,总是这么五迷三道的,让马克有些生气。好吧,马克嘲讽地说,但愿杏仁能化作一道青烟,从而归于虚无。

柯静没有听出马克的不快,反而鼓励他说,这就对了,夫妻本是一体,你我同心,一定会有功效。

马克无法想象柯静所说的功效。这段时间他查阅了无数次百度,要治愈动脉瘤,唯一的办法就是手术,但手术风险和术后可能带来的各种严重的后遗症,也是不可忽视的,比如手术中出血或术后血管梗塞、弹簧圈逃逸、脑积水,以及由此引发缺血或心脏病等等,甚至有可能导致偏瘫。但柯静说夫妻同心会有功效,马克却不能说没有,说没有不就不同心了吗?

我当然愿意与你同心,马克说,但前提是,我得知道你的心在想些什么,是吧?

柯静伸手关了床头灯,在暗夜里这么说道,我能想些什么呢?恰如泰戈尔诗里写的那样:我就像那夜间之路,静悄悄地倾听记忆的足音。

柯静一会儿就睡着了。马克翻来覆去难以入睡,静悄悄地倾听柯静轻微的鼾声……

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事,一定得说服柯静去医院。柯静不是说只要有信心,就能移动一座山吗?现在,柯静变成了马克眼里的那座山,他必须义无反顾地把她从家“移”到医院去。他想试着从日常的劝说做起。次日马克说,柯静,你陪我每天出去散散步,好不好?

不好。这还用问吗?我现在这样丑陋,出去游街示众?

几天后,柯静网购了一副乒乓球拍和几个乒乓球,一个人对着墙壁乒乒乓乓练球。每天练几次,其余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红沙发上静坐。马克觉得,虽然柯静拒绝散步,但并没有拒绝运动,这说明他的劝说还是有成效的。

在家里运动也不错,但病还是要看的。你总不能把自己一辈子关在家里吧?马克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柯静说,其实,这个世界是个什么样子,都是人心幻化出来的,你为什么就不能想我好呢?

马克一时语塞。只是他知道,无论如何,他怎么可能“幻化”出一个健康的柯静来呢?

柯静很快爱上了网购。她先是购了一些塑料花和花盆,在进门的小吧台上放个仙人球,在客厅的茶几上放一盆菊花,又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安放个花筒,插上七八枝桃花。家里顿时生机盎然起来。接下来,她又购了许多化妆品,有祛斑护肤的,美白补水的,护发养颜的;又有许多保健品,如藏红花、白果、六味地黄丸、三七粉,诸如此类。产品送到,叫马克去拿。这时马克知道,她不下楼,是不愿让邻居看见她只有一只眼的样子。

疫情这么严重,不出门也好。柯静说,不过你放心,用不了多少时间,我一定可以陪你好好散步的。

这次疫情太可怕了,马克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阳光底下无新事。现在发生的事,以前都发生过。柯静说。

柯静口中的经文,马克也略有所闻,他只是不能像柯静一样,了解每一句的出处。但马克现在更关心的不是经文,而是柯静所形容的那枚杏仁。那枚杏仁似乎无形无色,先进的科学仪器也拿它毫无办法——CT技术能证明存在或不存在,却无法证明“不存在的存在”或“存在的不存在”。每隔一段时间,有时一周,有时半个月、二十来天或一个月不等,柯静都会告诉他一次,那枚杏仁真的就在喉咙口了,距口腔只不过方寸之间,可就是迟迟不能脱口而出。每在这种关键时刻,柯静就会干呕,呕出来的却只有黄澄澄的胃液。

马克查阅了《本草纲目》:杏仁性味辛苦甘温。他上前观察,闻闻,的确只是胃液,没有杏仁,也没有哪怕一丁点杏仁味儿。

没有杏仁,只有动脉瘤。马克想,只有彻底消除柯静心里的错觉,她才有可能接受诊治。

你什么也不懂,不和你说了。柯静生气地说。

但柯静不可能不和马克说话,相反,马克觉得,与病前相比,柯静现在有很多很多话要与他说。一闲下来,柯静就在红沙发椅子坐着,又是长时间不言不动,恰似入了某种“定境”。每次她“出定”后,必会提起一件旧事。旧事往往尘封已久,抖一抖,飞灰弥漫。等到眼前的灰尘散尽,便慢慢地呈现出了它的色调和形状。旧事与旧事之间看似没有任何关联,但是,柯静说,每个人,都有一个我们不愿面对的自我,认真地忆一忆旧事,或许可以“还原出另一个自己。”

柯静与马克讲了许多旧事,其中一件,是她的大哥。

我想我大哥了。柯静说,大哥大我十岁。我十二岁那年大哥二十二岁。这么说没错吧?

马克点点头,但他觉得这种语法好生奇怪,大十岁何须用十二和二十二来注解呢?难道说在其它年龄段这种年龄的差距会发生变化?

大哥没有固定的工作。他开过皮包店,做过海鲜批发,甚至在山上牧过羊。有时是自己做老板,有时有合伙人,但不管哪一种,大哥从来没有挣过大钱,有时还亏了老本。所以,大哥的一生从没有富裕过。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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