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舞狮
作者: 何毓敏爹黑着脸,将蓝色粗布挎包往脖上一套,急匆匆地,拽着我就往门外走。
两双脚一前一后刚翻过门槛,哐的一声,桌上的茶杯砸出门来,玻璃碴子愤怒地滚落一地,亮晶晶的水珠像小孩撒欢般四处奔跑。我扭头想看看娘燃烧的眼神。看啥看,快走,爹又狠狠拽我一把。下到院坝坎脚,传来娘呜呜的哭骂声,中邪了唛,几个娃娃非毁在死老头手上不可。
穿过院坝坎下的竹林,爹才松开手。我趁机蹲下去,假装清理鞋上的茶叶渣子,眼往竹林路上瞟,想看到娘急匆匆追来的身影。爹察觉我的心思,一把提起我的衣领,严厉地吼,记住,从现在起,你是一个男娃,不能再在意女娃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再磨磨蹭蹭,师傅都出门了。
爹说的师傅,我见过,也姓董,六十多岁,爹喊他三叔,兴隆镇最出名的高台狮王。通向他家的这条路,我也走过,是四年前接大哥回家,那时我刚刚八岁。
我清楚地记得,四年前那天下着小雨,爹背着大哥在前面走,他一起脚,我就跟脚。爹的鞋子灌满泥水,一路期楚期楚地响,像提醒我快速跟上的暗号。我发现,爹的脚步和四年前相比,不是更稳沉,而是更轻飘了,下脚时脚尖先着地,提脚时轻飘飘的,有点像孙悟空起飞捉妖前的准备动作。
翻过五道山梁,下到一条溪边。溪流不大,滋养了几百亩宽阔的田坝,秋风一挥手,满田坝的金黄点头哈腰,田坝边的村庄也跟着鸡鸣狗叫。爹指着村庄中间院坝最大的房子说,你师傅家到了。在我们兴隆镇,别说几百亩,就是几十亩连片的田坝也不多,难怪这里的人有闲工夫玩狮子,我心里嘀咕。
过了田坝朝师傅家望,院坝铺了一地金黄,一个女人挥动木耙在地上梳来理去,全身映得黄灿灿的,我想一定是师娘。穿着对襟汗衫的师傅,蹲在屋檐下吧嗒旱烟,虽然蹲着,背却挺得笔直,身板结实硬朗。爹刚从院坝坎下冒出半个身子,我也才露出头,师傅就发话了,又来了?来干啥?问话和烟雾一起吐出来,我闻出一股特别的味道。
师傅脚下像安有弹簧,轻轻一抬,轻盈麻利地进了堂屋。
爹赶紧跟过去,心情明显有点紧张,即将到达堂屋门口,后脚在谷子上一搓,差点搓了个狗吃屎,我赶紧伸手去扶,爹已经双手着地,像给师傅行叩首礼。我扶起像青蛙一样趴在谷子上的爹,他脖上的挎包将身下谷子搅得稀乱。师娘说,慢点慢点,谷子半干不湿的最滑。
进了堂屋,爹唯唯诺诺地向前迈步,每一步都小心谨慎,像担心踩响地雷。离师傅两米开外时,师傅转过身来,发话了。
不会又是拜师吧?
就是,就是,来向三叔拜师。
你送过两个儿子,还没折腾够?
是,不是,是,给您添麻烦了。爹语无伦次。
光宗侄子,咱们乡里乡亲,同宗同族的,不说外话,一家不招二徒,上次收你家二娃都是有原因的,师傅一脸严肃。
二娃打小就调皮,当时就想送这三娃来的,还小。
难道我自己打自己的脸不成?师傅看都不看爹一眼,向外连续挥了两下手,像驱赶嗡嗡鸣叫的蚊子。
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师傅的手更加坚定地挥了挥,别说了,回去吧。
爹沮丧地看了一眼师傅,我发现,爹的眼神透出无奈和不舍。迟疑片刻,爹才缓缓转过身,拖着像要散架的身子向外摇。阳光照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爹脖上的挎包荡来晃去,像一条沉沉的枷锁,枷在即将拉出去问斩之人脖上。我心里立刻想笑,活该,谁叫你逼人家舞狮呢,真要拉出去问斩也不冤枉。
回。摇出门外,爹闷出一个字。听到这个字,我十分惊喜,这个字是我从家里出发时就一直期待的。我心中顿时一片爽亮,如师傅家堂屋满地流淌的阳光。就在我准备起脚时,忽然发现,阳光铺洒的堂屋地上,隐约延伸着两行记号,一左一右,交替向前。我好奇地用双脚交替踩踏,像一只左摇右摆飞奔的鸭子,奔到堂屋门口,微微收拢双脚,轻盈一跳,越过一尺五高的堂屋门槛。
越过师傅家门槛时,我感觉身轻如燕,敏捷如猴。双脚刚刚落地,还未完全站稳,背后忽然响起一声炸雷,回来!顿时把我和爹炸在原地。
爹先是一愣,接着转过头,盯着师傅的脸看。再后来爹整个身体转过去,躬着腰奔师傅跑去,爹跑动时,脖上的挎包在胸前晃来晃去,像来回摆动的钟摆。
跑到师傅面前,爹满脸堆笑说,我就知道,三叔是活菩萨,软心肠。
软个毬,硬!
啊,硬?爹先一脸愕然,接着点头哈腰说,三叔说笑了,说笑了,硬就不会喊我回来了。
师傅依然严肃,按规矩,第二个就不该收,别说第三个了,可这小子不一样。
我心中暗暗好笑,小子?桃李满镇的高台狮王你啥眼力?现在识破不就万事大吉了?今后我受苦不说,你也不会好过,更重要的是影响你狮王的声誉呀。
三叔,那同意收了?
同意?八字没得一撇。破个例,先试试,一个月。
虽然只是试试,可毕竟留下了。爹十分高兴,如释重负地取下脖上的枷锁,整个人顿时轻松精神了许多。爹笑呵呵地从蓝色挎包中摸出一些票子,毕恭毕敬递给师傅。师傅说,也破例,不收。
爹的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复杂表情,低头在挎包里摸索,不一会,乱成一团的衣服鞋子拥挤在我手中,爹又迅速将挎包套在脖上,说,好好跟师傅学艺,好好学哈。那我就告辞了,三叔。
此时,我脑海中立刻出现一个画面,一个人从鱼缸中抓出活蹦乱跳的鱼送与他人,自己捧着鱼缸和鱼缸中的水,转身走了,背影滑稽可笑。我心里不解,为啥舍不得将粗布挎包留给我收捡衣服呢,我的心情也和衣服鞋子一样乱成一团。
爹返程时,我看到,他把蓝色挎包背在背上,像一个驼背老人。望着逐渐变小变细变淡的驼背,我觉得爹的这些举动像一个谜。
第二天早晨,刚到七点,嗯哼,师娘在厨房干咳一声,声音是提高嗓门亮出来的,不像正常咳嗽从喉咙处憋出来,我知道这是提醒人的暗号。在我们农村上厕所,经常这样干咳,试探厕所有没有人。我赶紧翻身起床,边走边用“五指梳”在头上胡乱抓了几把,跑到堂屋,师傅已端坐在堂屋正中的香火坛下。
叫啥?
董继华。
自己想学?
爹要我来的。
奶声奶气的,几岁了?
十四。
出发前爹反复告诫我,记住两点,一是师傅问年纪,一定说大两岁。二是问性别,千千万万不能说是女娃。我十分紧张,师傅接下来的问题,应该按部就班了。我的心咚咚直跳,师傅真要问起,把我逼到悬崖边,我是跳还是不跳?说是女娃,肯定马上被师傅赶走,回家还要遭爹一顿痛打。说不是女娃,纸是包不住火的,再过几年,青春期一到,胡子长不出来,胸部却一天天胀大,总有一天会露馅。我急得想哭,巴不得马上找个地缝钻进去。
以前看过高台舞狮?
谢天谢地,师傅没有按爹说的套路提问。
我的心瞬间从天空降落至地面,欢天喜地回答,看过看过,上次你去我们村演出,在七层桌子巅巅提起一只脚时,我还尖叫了一声。
怕我摔下来?
嗯。
师傅哈哈大笑。在我茂密的头发上拍了拍,好,好。就在我思考这个“好”字的意思时,师傅拿出一个藤条编织的大撮箕,说,戴在头上练习,一个月,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从此,师傅家院坝里,出现了一个头戴撮箕的怪物,一会弯腰跨步,一会直立踩步,天天在院坝里游荡。撮箕一戴就是一天,午饭时才能取一次,中途若偷懒,师傅火辣辣的眼睛仿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取下一次加罚两个小时。每到太阳快落山时,我心里经常咒骂,昏黄昏黄的烂灯泡吊起就吊起,早点滚下去嘛。我甚至想念小时候淘气被爹妈盖上锅盖敲打脑壳的场面,那毕竟只盖一会,父母解气就揭开了,现在连我自己都讨厌我这个怪物。
半个月后,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了,师傅在撮箕口加了一根横杆,先练单手摇,顺时针或逆时针摇出一个个圆,圆有高有低,有大有小,五十个圆便足以吸引欢天喜地的汗水满地打滚。接着练双手摇,腰部臀部随着扭,像摇摇晃晃的醉汉找不到路回家,我倒是找得到回家的路,但又不能回。摇到最高处,整个身体都要飞起来,摇到最低处,身子一松劲全身就像要散架。我心里想,师傅那天说一家不招二徒,爹就送来三个娃,该不会是师傅不好当面扫爹的面子,故意留我下来折磨吧?
在师傅家这个月,除了撮箕,床是我最好的伙伴,天擦黑就早早上床。师娘经常进屋查看盖没盖好被子,我丝毫不知,是她告诉我的,说我天天睡得像头小猪。白天当怪物,晚上当小猪,这哪是练舞狮,是练马戏吧?
总算熬满一个月。当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忽然听到,睡在隔壁的师傅师娘在悄悄说话。师娘小声问师傅,这小子咋样,满意不?师傅的声音也很轻,动作灵巧,悟性很高,身段还柔软,果然是块好料,收了。不知是高兴还是沮丧,当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师傅特地放一天假,让我回去取换洗衣服。回到院坝坎下的竹林路,我就兴高采烈地喊,娘,我回来了。听到我的声音,娘兴冲冲地冲出屋来,第一句话是不练了?回来了?爹接着冲出屋,问的恰恰相反,留下了?
爹娘关心的,都不是一个月苦不苦,累不累,我很失望,表情木然地说,留下了。爹的眼神闪闪发亮,娘的眼泪却像拉开粮仓挡板的谷子,一粒粒滚落下来。
进了屋,爹又迫不及待地问,师傅问性别没?你咋说的?我说,没问,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你家女娃大大咧咧的性格唛,特别是你的手艺高,我这头式比男娃还男娃,师傅师娘怕是做梦都不会怀疑我是个女娃。好,好,好,爹接连说了三个好,那就好好练,祖上会高兴,会保佑你的。
转身进房间时,我还在想,爹怎么会把舞狮和祖先扯上呢?一边想一边拿出我最喜欢穿的玫瑰红灯草绒上衣和浅蓝色裙子,对着镜子照,照着照着把眼泪也照了出来。太阳快落山时,爹提着早准备好的装了男娃衣服裤子的袋子,在屋中间喊,该走了,再晚天黑了。我接过袋子,看到爹和娘眼神迥然不同。这次爹没出门,娘拉着我的手,一路眼泪送出竹林路口。我安慰娘,就是顶个撮箕在头上练,不难,早点练出师,我就回来陪你。
翻过山梁,回头望,娘还站在竹林路口。看不清娘的身影,像立在竹林巅巅的一只鸟。我心里想,娘看我才是一只鸟吧。
第二天早晨六点,师傅家的堂屋烛光点点,气氛庄严肃穆,香火坛下的八仙桌上,卧着一尊狮头。师傅向狮头敬了三炷香,行了三个鞠躬礼,然后端坐在堂屋正中,我赶紧跪在师傅面前。今天起,你就是董家班的弟子了,总共要学六六三十六套技艺,能吃苦不?师傅目光如炬,严肃地问。
能。想起爹的眼神,我回答得斩钉截铁,声音洪亮。
能向历代狮王保证一辈子不放弃不?
也——能。想起娘的眼神,想起自己的女儿之身,我回答得虽然也算坚定,声音却明显不如上一句洪亮。
师傅转过身去,对着狮头念了些什么,随后转过身来,将缝着粗麻布的簸箕戴在我头上,接着又推来一辆小孩高的四轮车,说,首先练合步,你舞狮头,四轮车跟狮尾,练到合二为一。
顶撮箕倒也容易习惯,现在粗麻布缝的狮皮披在身上,又黑又重,每挪一步都异常沉重。狮尾的四轮车更是不听使唤,要么不动,要么乱滑,每节练下来,都累得人气喘吁吁。我心里暗暗骂,头顶撮箕,身披麻布,还不停腾挪跳跃,这叫哪样舞狮,简直就是小孩扮姨妈妈玩。
一天,我忽然心血来潮,想看看自己的滑稽扮相。我找来一条板凳顶起狮头,四轮车挂着狮尾,只瞟了一眼,我立刻笑翻在地,这哪是狮子,分明是河中蹿出的水獭。笑完刚起身,师傅赫然立在面前,我吓得妈呀一声,赶紧蹲下。师傅板着脸,一把将我提起,不想练就滚回家,想练今晚就不要睡觉。我乖乖地和四轮车搭档了一个晚上,直到四个轮子都艰涩不动为止。
半年之后,师傅终于放走了“水獭”,却又拿出一件新玩意,竹编的简易狮头,后面缝着一张旧床单。我喜出望外地披上身,顿觉狮头轻盈灵巧,狮皮轻软飘逸,每个动作都轻盈自如。我心中暗暗佩服师傅。
一年后,师傅在院坝里安上几张八仙桌,要我头顶狮头,身披床单,练习从四只桌子脚绕上桌面。爬树是我的强项,身手轻盈,同村的男孩都甘拜下风,可一只手握狮头,只能一只手攀爬,我心里有点打鼓。果不其然,刚练习绕第一只脚就摔下来,桌子也掀个四脚朝天,狮头被砸得稀烂。师傅扶起我,说要用巧力,轻轻盈盈地上,这才一层,今后要上几层。不想从几层高的桌子上摔下来,就得好好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