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快的时针
作者: 王刊1
朴秀娟回到家,姜拥军还在睡,鼾声大作,如装修时的切割声,割一声换一口气。姜拥军在报社,昨天值夜班。朴秀娟推开门时故意用了点力,门吸碰出的声响让姜拥军的切割声中断了两秒,接着又开始了。姜拥军用一把割刀,划出一条线,现实在这边,而梦境在另一边。
姜拥军。朴秀娟只好喊了一声。
姜拥军终于停止了切割,他抹了一把脸,把头侧过来,眨了两下眼,这才恢复了对现实的感受力——嗯,喊他的是妻子,还带着怨嗔。
快点起来。朴秀娟转身朝客厅走。这有些不寻常,妻子从未用过祈使句。
你看看都好久了?朴秀娟朝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从姜拥军的角度看过去,还隐隐能看到闹钟的一小部分。此刻,闹钟正走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不用看,姜拥军都知道,那钟严重失准,快了,像有人在催着它。
姜拥军就把自己撑起来,这略微有些吃力。体重是从三十岁开始一路攀升到涨停的。姜拥军向外吊着两只胳膊,略微蹒跚地到了客厅。朴秀娟正望着窗外,用目光将房间切割。她在那边,姜拥军在这边。
啥事?姜拥军在语气上拿捏了一下,以免惹来麻烦。
朴秀娟转过头,从转头的速度上看,似乎只是在做练习,缓慢且谨慎,还带着点狐疑。
是不是甜甜的事?
不是她的事还是哪个的事?朴秀娟回呛一句,这有些不平常。
不是说好了吗?
你说得倒轻巧。朴秀娟剜了他一眼。
娃儿是我养的,难道还要人家说了算?
朴秀娟不响,只盯着姜拥军,似乎在说,你懂个屁。
咋啦,今天啥事刺激你了?姜拥军语气矮下来,试探着问,说完一笑。
你说,甜甜的事咋整嘛。朴秀娟叹一声,埋下头,两手在两腿间搓着。两人都感觉到了空气里的沉默。朴秀娟接着说下去,课间操的时候,碰到丁铭俊,问我甜甜要不要直升?我说还在考虑,他气哼哼地走了。路过教务处,主任把我喊进去。主任要我站在学校发展的高度来处理甜甜的事,说我不带头,其余家长也不会签字,丁校就要找我说话。
找就找,有啥子了不得嘛。我咋个管得了别的家长怎么做?我留在本校他能不能保证将来考上好的重本吗?不是我说的话,你们那个学校咋个能留住学生嘛。
你啥意思?朴秀娟说完停了一下,盯着姜拥军,怒气不是消失了,而是在重新汇聚,像是“你们那个学校”把她惹恼了。见姜拥军并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她才接着问,你的娃儿有好优秀蛮?能考上蓉城一中?搞得不好,连我们学校都……
姜拥军靠在客厅和饭厅的隔断上,赶紧打断她,你别乌鸦嘴哈。不考怎么知道考不起?
姜拥军,你变了,你咋个跟朴秀正一个样了。
朴秀正是朴秀娟她哥。
姜拥军愣了一下,像有人爆了他的头,中断了一下才反击,哪里是我变了?是时代变了。你看你们学校,本科生都不要了,蓉城一中更要985、211的博士。你想想,甜甜不考个好高中,会有个好大学吗?说不准以后进你们学校都难搞,你想她重复你的路?你说是时代变了还是我变了?
是,你说的都对。朴秀娟拖长了声音说,那意思是,你的话我连大脚趾都不信,你就是变了。
朴秀娟这么说不是没有理由的。当初,为侄儿厦厦的事他们可没少吵过,直到不久前还在为姜拥军提供弹药。
姜拥军静默后,争吵就停下来了。朴秀娟开始做饭,一会儿甜甜就要回来了。晚饭是在沉闷中做好的。姜拥军洗完菜,就坐在饭厅里耍手机,除了厨房里咕嘟咕嘟的稀饭冒泡声,就只有风在屋子里窜来窜去的声音。
甜甜回来时,满脸的难看,啪一声把书包丢在茶几上。姜拥军给她倒过一杯水,她不接,只朝茶几上努了一下嘴。
怎么啦?姜拥军问得有些小心,进入初中后,在女儿面前,他就开始后退。
甜甜不回答。
姜拥军也就暂时不理她,他知道她会主动说出来。
吃饭时,甜甜果然开了口,爸,秦老师今天说得好难听。延时课时,她说,我晓得有些人鱼大滩小,觉得我们的高中配不上她,东想西想的,到时候考不起,不晓得这些人的脸往哪里放。我的笔袋恰好掉到地上了,她的话头就转向了,叫我站起来,骂我说,你啥意思?是不是我说的有啥不对?难道你敢保证你中考就一定考得好吗?然后还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她在针对我。后一句话甜甜是用牙咬着说出来的。
姜拥军伸向鱼香肉丝的筷子就停了一下。他知道有些东西会来,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你莫管她,不就说点难听的话嘛,她还能做啥?难道她只给其他人讲课,不给你讲?
爸,我的话还没完。以后的延时课我上不了了。
为了提高升学率,区内的学校通行的做法是,在初三,五点放学后会加一个小时的延时课。
为啥?
秦老师说,凡是不直升的,明天下午都从这个课堂消失哈,不要等我来撵你,人的脸皮没有那么厚哈。后一句话,甜甜是学着秦老师的声音说出来的,秦老师的声线窄细,好像她的共鸣腔一直是个赝品。
那就告她,还由得了她了!
你咋个告,这个是老师义务的,又没收你钱。朴秀娟怼一句。
那我在媒体上出点学校的新闻,这个总有一天会碰到我手上。
你啥意思?你莫以为你在媒体方便,就可以随意,你想过我没有?
姜拥军一怔,夹着的茴香肉丝又掉回盘子里。
爸,我咋办?秦老师说,后期复习老师讲的都是针对中考的。
你偏就坐在教室里,我看看她有没有本事来撵你,不签的又不只是你一个。
姜小甜把筷子顶在上面的两颗门牙上,狐疑地看着姜拥军,像是在说,你没毛病吧,老爸?
2
当初,朴秀娟的哥哥朴秀正一家生活并不好,厦厦要读的私立幼儿园是蓉城最贵的,一年十万。哥哥找妹妹借,朴秀娟就把准备在县城付房子首付的钱拿出来。这自然引起了姜拥军的不满,在电话里,他斟酌着词句说,哥,有几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哥说,我俩啥不可以说?那你莫生气哈。我生啥气呢,你看你这么见外。哥,那我说了哈。朴秀正就笑了,怎么这么磨叽?那我问你一句,哥,你说厦厦不就读个幼儿园嘛,你整那么大动静干啥?朴秀正就说,啥,啥动静?快说,我在上班呢。姜拥军就说,我看你旁边那个蓝天幼儿园不就挺好的吗?一年才两万。朴秀正就嘿嘿笑了两声,那嘲讽的意味电话的另一头都能感觉到,你想过啵,贵有贵的道理,我想这个你应该懂。能读那个幼儿园的家庭都是些啥家庭?非富即贵呀,老弟。那背后的关系网好给力,娃儿长大了用得着,你懂噻。听到这里,姜拥军差点嗤一声喷出来。晓得你不以为然,那这么说嘛,他的那些同学都是被精心培养出来的,素质不一样,肯定不同于那些农民工的,这个你要承认噻。朴秀正留下的空白被姜拥军白白耽误了,他既没说对,也没说不对。朴秀正只得自己说下去,我很认同那个园长的理念,贵族气质要从小培养。你想过没有,我们辛辛苦苦考到大城市,不能娃儿这一辈又出去了噻。
挂了电话,姜拥军冲着妻子说,你那个哥哥,病得不轻。农民工咋啦?农民工就不是人啦?他才离开农村好久?你说你哥一个月就挣个四五千,整得自己就像月入四五万的人,到处欠账,好大的能耐办好大的事嘛。
朴秀娟把叠好的衣服收到衣柜里,又叠另一件,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啥?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厦厦后来读上了“贵族”幼儿园,为了接送方便,朴秀正在旁边租了一套小户型。姜拥军觉得有些不值,何必呀,想想我们那些年,一天割草放牛,还不是读出来了,现在,哼哼。
朴秀娟就呛一句,我们那个时代割草放牛的,有几个读出来了?不能拿个案来说噻。现在没有文凭,寸步难行,时代不同了呀。
厦厦三岁起,就被送去英语补习,拿朴秀正的说法是,语言这东西学得越早越好。姜拥军这次公开杠上了,哥,你说你着急啥,人这一辈子少了学习的时间?
那可不?我家孩子绝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起跑线?啥子才是起跑线?抗压的能力?目标感?快乐的性格?还是分数?多背了几个单词和诗词?
别别别,你莫给我说那么多,教育我懂,等你有了小孩再跟我探讨。表面看来,是朴秀正的那句话结束了争论,实际上是姜拥军内心的不屑。
小学时,朴秀正把儿子送进了“五朵金花”之一的名校,一家又跟着搬了一次家。恰巧朴秀正生了一场病,花费颇多,只得将唯一一套房子卖掉,但这丝毫没有动摇他要让儿子接受优质教育的信心。
相比小学,进入最好的初中就费神多了。
几年前朴秀正就开始布局。补奥数,学普数,上作文,学英语,按朴秀正的设想,孩子要能体体面面地考进育英学校,并且要进最好的班。每一届育英学校都会收两个火箭班,如果单独计算重点率,这两个班都超过了90%,其中一半是能考上蓉城一中的。
但孩子五年级时,一个消息打乱了这一进程。
那一年育英学校的祝老师火了。他带的火箭班,平均分可以达到630,要知道这个分数比蓉城一中的收分还要高3分。尽管教育局规定不能宣传重点率,但这难不倒眼尖的朴秀正。他知道的显然比这还要多:祝老师顺位要教下一个初一。这可难坏了朴秀正,这么好的老师错过是不是遗憾?
朴秀正作了个大胆的决定,跳一级。
姜拥军吓了一跳,哥,没必要吧,跳一级,厦厦欠下的知识咋个整?
朴秀正就哈哈笑一声,厦厦的数学早就学到初一啦。
那语文呢?还有那么多课文。
语文?哈哈,语文少上几堂课有啥影响?大不了假期请个家教嘛。英语,娃儿学的剑桥,已经初二水平了哈。这就是未雨绸缪,不然,有这样的机会你咋个抓得住?你们家甜甜……朴秀正没有接着说下去,那是要姜拥军自己领会的意思。
跳一级的决定简单,但进入育英学校却是一道复杂的方程式。
随着摇号政策的推行,育英学校自主招生的名额越来越少。那么多优秀的孩子都想进入,对没过硬关系的人,自然只有靠另外的途径进入了。费用由十多年前的几万元,一路涨到了二十多万。但朴秀正显然觉得一切都值得。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班,最好的班主任,想想都美。按这个路径,厦厦的人生轨迹已然确定,高中读蓉城一中,大学在清华或者北大里选,研究生送到斯坦福。这自然成了朴秀正看似闲扯的教育叙事,在家宴时,或者端着茶杯坐在河边的时刻,朴秀正的哈哈打得很响亮。
对侄儿的跳级,姜拥军有自己的理解。还是在电话里,他冲着妻子说,晓得争那一年干啥子?就像催肥的猪肉好吃蛮?
朴秀娟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也不知姜拥军的情绪里是不是掺杂了对哥哥对他反呛的反呛,抑或还有对侄儿“欣欣向荣”的嫉妒。
对于姜拥军而言,事情的转折发生在甜甜小升初那一年。那一年,朴秀娟所在的县城一中又有几位老师离职。那些年,学校出现了离职潮,备课组长、年级组长、教务主任纷纷离开县城,前往绵阳或者蓉城,大多去了民办学校,那里待遇高。女儿甜甜的那个年级更是找不出一个不错的老师。
对姜拥军产生更大压力的是,厦厦真的考进了蓉城一中。多年来,尽管不愿意承认,姜拥军都在潜意识里觉得朴秀正的教育不会结好果。谁知道,他意识到的那个结果根本没发生。恰恰相反,侄儿正在哥哥精确设计的路线上飞驰。反观自己的教育,似乎只剩下“快乐”了,他开始脑补出一幅场景:几年后两家聚在岳母家,厦厦那时从北大回来,朴秀正和嫂子又是夹菜又是斟酒,待儿子如朋俦;但姜拥军这边,甜甜埋头吃饭,像是在一颗一颗地数。这难免让自己一家显得落寞了些。姜拥军似乎能轻易地想到,几年后厦厦会作为世界公民,在天上飞来飞去,而甜甜却困在县城的一个小单位里。那时候,连朴秀正的话风都猜得出,哎呀,我们家厦厦忙得很呀,电话都懒得接一个;我们家厦厦去夏威夷海滩度假啦,叫我们一起去,我们哪里舍得蓉城呀……每每想到这些,姜拥军就有些坐不住。
不久,他就下定决心要把妻女弄到蓉城来。
3
姜小甜就读于基地班。十年前,蓉城教育开始集团化,姜小甜就读的学校由一中领办。校名一改,丁校也是由一中派出,生源立即不一样了,重点线上20%的学生可以直接进入一中,仅仅两三年该校就一举成为所在区最好的中学。
但随后为了促进教育公平,教育局开始实施指标到校政策,由重点高中拿出一定名额向市内所有初中派定到校名额,成绩排在前列的可以直接升入目标学校。
姜小甜显然没能通过这条途径进入理想的高中,留给她的路有两条,直升本校或者参加中考。姜小甜在该校读了三年,已经厌倦了狭小的空间、无法遮阴的树木,高考宣传栏中从没超过50%的重本率,也让她有了鄙视之感。她会对着那个数字,把嘴一撇,脑子里立即出现一个柱状图,一中要整整高出一倍。姜小甜知道,表哥朴厦不久就会变成一个数字,把那个柱状图垫高。在某些莫名的意识里,她会觉得朴厦就站在那个柱状图的顶端,朝下俯视着她。
这都变成了她要考出去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