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马
作者: 谭镜汝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冯至
1
雨快停下的时候,豹子从马厩的窗户上望见了远处出现的微弱光点。阁楼上的窗户被缓缓推开,倾斜出一片暗黄色的瀑布。豹子把头仰着,瞥见楼上的星光,衬着一个褐色的半身影子在窗帘里扭动。往日的繁星在今夜坠落,似乎早已预告了不详的结局。他又望了望远处抖动着的亮光。妈的,豹子捂着跳动的左胸自言自语,你得快点了,兄弟。
2
豹子有预感,他的兄弟东楼在祖父发觉是怎么一回事之前是绝对回不来了。他有可能死了,死在路上或者赌场里。渐渐消停的雨声加剧了豹子心中的不安。
豹子知道,如果东楼还能活着从赌场里回来,那他在太阳升起来之前也许还会有一线生机。祖父在天白时才会漫不经心地起床,那时候,长工瞎子肯定会一摇一晃地从后院出来,在院子里烧一把茅草,把冷了一夜的鸡鸭都赶到食槽边去;而在那个时候,豹子身旁这匹枣色的马儿,陪豹子长起来的最后一匹马儿,也会被老东西和瞎子送到军营里。
“小六”的结局无非是累死在湘桂边界的前线——豹子在山里见过那些向南仓皇狂奔后,心脏爆裂而死的马儿——也许更惨的,会和“阿四”“五哥”一样,在水塔下被匆匆宰掉,扔进煮沸的锅里。
明天早晨也就该轮到它了。
豹子摸了摸它的头,紊乱的鼻息透露着对白昼到来的担忧。事情在那个时候就无可挽回了。当初不应该冒险跟东楼合作的,至少得给这个家族留下最后一个男人。他之前在赌场里救过东楼一次,但这次,是他把那个欢乐度日的兄弟给害了。如果可以的话,他一定会让老东西和瞎子在“小六”前面死去,然后骑着它一路往北跑,再也不回到这个死水一样的镇子上。可是他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这个胆量,即便他继承的不是这个家族里懦弱、漫不经心的血液,也无法改变自被抚养起就同样胆小的事实。
在一轮又一轮寒冷的颤抖里,豹子紧贴着发霉的墙壁,想起了这件不可挽回的事情是从哪里开始的——
他和绿浦的其他人,都是在两年前中元节的祭典上,第一次听说了日本人将要进入这座城市的消息。即便城市离绿浦远得不行,就连县署那边也没有任何反应,中间还隔着三道江水和没有边际的丘陵,但这消息也依然让绿浦人担心了好一阵子。在中元节的圩会还没散去时,闷热的空气如同鱼鳞般附着在每一个不安的绿浦人身上。一个难得的晴朗的早晨,被祖父派去北边贩橘的瞎子回到了镇上。他扇动着破裂的嘴唇,向绿浦人讲述着一路上看到的情况:日本人刚刚抵达城市北面,在跟咱们的军队发生摩擦后就撤回了湖南,不知所踪;但不幸的是,他说,北边的山贼来得比日本人更快。
豹子在此后孤独难耐的数十个深夜里,曾多次回忆起瞎子的讲述。惊心动魄的雨季,瞎子行走在杳无人烟的江岸,东北边天空突然亮了起来,爆发了一团橘黄色的火焰。起初,瞎子还以为那是前线战场投下的照明弹。直到他看见远处十几座未被命名的低丘上,倏忽间出现了一圈圈抖动明灭的火把。壮观如举火烧天,只在一瞬间便将暮色点亮。他呆呆地望着那片火海,十几座山连亘而来,如同点燃的塔。被点亮的不止星辰隐匿的天空,还有对岸那座毁于轰炸的县城;缺了一半的城墙上歪斜地插着几面旗帜,山间马蹄清脆,马哨声由远及近在谷地里盘旋不绝。
那些从北边流窜而来的响马和盘踞南岭的山贼,不知因什么契机便混杂在了一起。他们吹响一段段短促的口哨,瘟疫般从湘桂交界处向南蔓延而来。沿岸那些早已被日本人毁掉的县城,将将恢复了一些船货生意和人气。在期盼着欣欣向荣的中元节,由诸多跑马人和商会约定好的盛大圩会上,南北合流的马匪叩开了只有十几个团练民兵守护的山隘。他们在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中涌入码头,将一九四三年后,本地最大一次商贸集会上的物品洗劫一空。
瞎子因为沿途的暴雨而没能赶上集会。他拖着家里的两匹马——黑色的“阿四”和“五哥”,还有老东西吩咐尽量卖掉的一整车橘子和木材,在途经口岸准备登船时,望见了顺着山洪漂浮而下的几百具人尸与马尸。血水散过后,跟随泥石和树枝又漂来了难以计数的香料、绸缎和橘柚。
流言比匪患来得更快。瞎子从同行的另一个跑马人那里,得知了沿岸村镇被尽皆掠夺的消息。“这回不是本地的山贼。”瞎子回到绿浦后,跟聚在老东西门前的绿浦人说着,“是北佬和蛮子一起来了。”
瞎子的话比那年流行的麻风病更让人害怕。他回到绿浦没几天,老东西已经打包好了所有行李和财产,装在四辆马车里,随时准备向南跑去。他在更南边的梧州有一块百亩大的荒地,打算让瞎子带着三姨、病怏怏的少爷和豹子、东楼两个小鬼,去那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自生自灭。
准备出发的第二天,下起了暴雨。有不要命继续往北贩水果的跑马,看见了一队穿浅蓝色兵服的人正朝着绿浦前进。“在他们前面,还有两辆鬼怪一样大的车子。车上站满了扛枪的。”
下午,躲在马厩里偷睡的豹子看见了那队人。他们在雨里步行了四五个钟头后终于走进了绿浦,倒在镇子外的橘林里,如同随雨水从土中冒出的一丛丛板蓝。带头的是一个骑着马的中年军官,他肥大的肚子压在马背上,用一口标准的官话,朝聚集在圩上的人念了一道公文。豹子注意到,那个姓陈的湖南营长,刀把上挂着半块印有两颗星的肩章。他骄傲地向绿浦人说,这是在保卫长沙时,从斩首的一位陆军中佐那亲自缴获的。
他高举刀把,向绿浦人展示那渗着红点的战利品,声音高亢地喊道:“从今天起,绿浦的国民由我们营来保护。别管日本人和土匪,都别他妈想进来。”
所有人在回家后都欢欣鼓舞,解开了运输车上的绳索,把家什重新搬回到了屋子里。只有老东西一直皱着眉头,紧闭家门,面朝神龛上祖先的牌位枯坐至天亮。
第二天早晨,老东西突然变得毫无斗志,像是要在雨中死去。尽管极力掩饰,但他脸上还是留下了眼泪滑过的痕迹。祖父敲开后院里一间柴房的门,东楼和豹子厚重的汗味弥漫在房间里。他让两个小鬼赶紧起床,把马车上的行李全都卸到后院,然后挖个坑给埋起来。最后,他面朝黑暗的房间,意味深长地对豹子和东楼说:这是自民国十七年打军阀以后,第一次有超过三十个当兵的进入绿浦。
那个长了一脸漂亮胡须的陈营长,在绿浦一边轮番豪饮,一边散播着日本人将要攻陷北边城市的消息。短短几天,绿浦所有作为嫁妆埋下的女儿红和地窖里的存酒便荡然无存了。绿浦的男女每天都在日本人逼近的消息中辗转难眠,到了傍晚,又惆怅地在酒香四溢的街道上虚无地徘徊。
一些人跑进山里后又跑了回来——他们的房子自然而然地成了驻扎地,从内到外都像被酒泡过一般,日夜爆发出骇人的欢闹声——他们在丘陵叠彩的山路里眺望虚幻的敌人,却望不到一丝硝烟,仅仅能听见几声马蹄声,以及猎人捕杀野猪后的篝火狂欢。仿佛将要进攻这片土地的不是异域敌人,而是外乡人对绿浦醇酿和鸡鸭的蓬勃食欲。
那几天,老东西在为陈营长和他的卫队士兵们杀掉了将近一半的绿头鸭子后,破天荒地走进了祖母的房间。豹子和东楼想起了祖父前些日子的那句话,此刻似乎也在老人自己身上灵验了:那是自民国十七年打军阀后,老东西第一次推开祖母房间的门。他们趴在门边,在点燃的松木香味里,听到了祖父无尽的叹息声:
“慧芳,你看见啦?扛枪的来拉壮丁,都拉到绿浦来了。其他地方的人都死绝了?”
一个月后,没有日本人,也没有南蛮和北佬出现,陈营长接到了北上支援的命令。他负着比来时更威壮的肚子,十分郑重地朝绿浦人鞠了一躬后,便踌躇满志地离开了。直到这时,他们才恍然发现,绿浦除开失去了很多酒和牲畜外,只有一个人被拉到了部队里去。
悲伤的祖父后来花了大价钱才从陈营长手里留住了瞎子。从七月十九到八月廿五,老东西租下了一艘货船,刨开后院的大坑,带着近半身家从绿浦出发,一路往北宴请他能接触到的所有官人,终于赶在部队发往衡阳南部的路上把瞎子带了出来。
豹子依稀记得他们两人回到绿浦时的盛况。那条游南游北的货船停靠在码头,处在圩日的人们高举柚子,特意为祖父和瞎子停止了半日的买卖。瞎子背着老东西从船上走出来时,豹子和周边的人都产生了奇妙的幻觉,那仿佛是瞎子背着万贯家财去带回自己的老爷,而不是老东西千里迢迢地去赎回了自己的长工。当天在场的所有人,到现在都还铭记着老东西用颤抖的嘴唇说出的话:“妈的,日本人真要来了。”随后他们听见老东西一边拍打瞎子的背,一边哭丧似地呐喊:“瞎子,你还不如死在湖南算了,老子的钱全打水漂了。”
果然,连那个雨中的圩日都没有过完,祖父租来的货船还飘摇地浮在码头边,往北贩橘的跑马队就又一次带来了令绿浦人哑口无言的消息:穿蓝色兵服的队伍正在穿越北边布满橘树的丘陵,冒着雨一刻不停地往绿浦赶来。这次所有人都知道,遥远的北方还是败了,日本人也在一刻不停地南下,驱赶着本乡人继续往南逃亡。
十几天前骄傲出征的陈营长再一次回到了绿浦。这一次,他没有再向豹子他们炫耀刀把上的胸章,而是趁着晦暗的雨夜,如风一般无声无息地进驻了这处熟悉的村镇。第二天早晨天还未白,祖父提着起夜的木桶走出房间,发出了公牛一般的鼻息。在点燃这日里的第一根蜡烛时,他才用老花的双眼,艰难辨认出了坐在八仙桌前的肥胖军官。
豹子跟随瞎子将吃饱的三匹马从后山牵了回来,高举着裹了蜜的火把,驱赶暴雨时节的蚊虫。他们先是在雨中看到了两辆冒着黄光的铁皮怪物,五六个士兵站得有三米高,互相传递着沙袋和雨棚。在黄光后边,连营的蓝色军帐早已搭建起来,哨兵靠着步枪坐在泥地上熟睡,背后的橘树向他们投下一道潮湿的黑影。
“瞎子,”豹子用手揉着眼睛,向身边的瞎子轻轻诉说,“我昨晚梦到了两头大象在吃我们家的柑子。”
“你见过大象吗?”瞎子在他头上用力拍了一下,拽着他绕过发光的怪物,“大早晨乱想什么,嫌事还不够多?先把马牵回去,把鸡喂了,再讲大象的事。”豹子没把后半段梦境告诉瞎子。那是一群受了轻伤的人,扭曲着脸庞挤到了两头大象中间,高喊着要渡河。
他们踩着积水回到院子里,将马塞进柴棚里,吞了两颗竹筐中的黑李。东楼正靠在后门的金桔树旁吃一碗鸡蛋羹,摆摆手把豹子叫了过去。
“怎么在这里吃?”豹子问道。
东楼把剩下的半碗鸡蛋给了豹子,指着厨房外的堂屋说:“还不是被老东西赶出来的。”豹子赶忙吸溜着鸡蛋,一边舔着碗沿一边点头。黄色的蛋羹滑入食道,他胃里终于热乎乎的,铁青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棕黄。接着,豹子听见东楼凑到他耳边说:“你知道吗,那个当兵的肥仔又回来了。在跟老东西说话咧。”
豹子点点头,把碗丢进水桶里,抹了抹嘴。
“我刚刚看到那帮扛枪的了。”
东楼说:“进去听听?”豹子打量着眼前这个从不用到后山放马的兄弟,皱着眉头问道:“这么好兴致?你今天不去南蛇那边耍牌了?”
“还耍个屁啊。”东楼扯过豹子的衣服,把他往堂屋里拉,“谁不知道日本鬼来了?牌店前两天就空了,老板躲到山里面去咯。”两人的脸紧贴在厨房与堂屋连接的木门上,雨季泛起的霉菌,让周围所有木头闻起来都有股香蕉林的味道。
祖父洗了把脸,满头雾水地来到八仙桌旁。面前的军官比走时更加憔悴,却多了几分吓人的冷漠,沾满露水的头发耷拉在两耳上,脸上的神态,仿佛是随时要跌倒在地的悲伤。
“陈长官?”
军官点点头,抽动着嘴角,示意老人在面前坐下。等你一个晚上了——老人没听见这句话,却从军官脸上看见了声音。
“弟兄们还没吃饭吧?”祖父用桌上的木柄刀削着一个夏橙,沉默了好一会,才又小心翼翼地朝面前这位熟人问道,“长官,日本鬼还会来吗?”
“有我们在,他们不敢来。”陈营长答得很快,说这话时咬紧了嘴唇,刻意提了提左手边的佩刀,让那半截日军中佐肩章在空中跳动。
祖父吸了口橘子的汁水,含混地说着:“之前你们也在呢,日本人不还是也——”
站在门后阴影处的卫兵突然吼道:“你个老鬼,懂什么?”筒靴“啪啪”地响了两声,卫兵坚毅而孤僻的脸出现在蜡烛的光影前,把祖父手里的夏橙惊掉在了地上。他侧过湿漉漉的头继续说:“我们在灵渠遭了伏击,长官命令部队就地开打。三连到现在都下落不明,只跑回来五个走丢的弟兄——这不关营长的事。营长说了,有我们在,日本鬼就进不来,你听不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