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芙美子:《浮云》
作者: 唐诺为什么读《浮云》?
这三十年整整了,彼时台湾电影“内圈”忽然起了一阵小津热,小津安二郎,美丽的日本上一代大导演,《东京物语》《秋刀鱼的滋味》云云,但更内核的杨德昌和侯孝贤迷的却是成濑巳喜男,尤其他的代表作《浮云》。
日后,听说香港的王家卫也最喜爱《浮云》,看他拍的电影,我以为可信。
杨德昌已逝,但我们仍会说起他讲《浮云》时眯着眼的模样,他总是说片尾雪子死去、富冈俯身为她搽口红那几秒。
这三位我以为正是华人世界有过的最好三个导演(真希望还会有更好的出来),此一证词对我意义非凡;但我更是个小说读者,我还是希望这三位大导演也回头读原著小说(我来猜,王家卫读了)。
我以为书写者林芙美子已差不多做完所有事了,这位已有相当身后之名的小说家还是被低估了,她真的写得非常非常好。
其一
当然,成濑是了不起的,他专注地、并不张扬自己地辨识、挑拣、呈现小说最好的部分,这是比一般想象困难很多的工作,而成濑极可能拍成了电影史上最好的一部由小说改编的电影。我们知道,知道到已当它是铁律,最好那一层级的小说很难拍成好电影,文字用到一个临界点,至此文字单独前行,和影像就分离了,去到只有文字才能去的地方,岂止影像,连语言都抛下了。
容量的歧异是第一感。一般,一部电影的容量换算大约是一个短篇小说左右,但不是也可以拍八小时十小时以上的电影吗(我能想到的是BBC如此拍了一堆了不起的大叙事小说,但毋宁说是某种科普作业)?我们这么一想就晓得可能不仅仅是长度的问题了,带自身企图和意义的影像大概撑不住这么久,影像会疲惫不堪。阻止电影如此增长的不只是经济理由而已。
真正无法克服的分歧更本质。此处我们只说这个:只有小说(文字)能放个麦克风在人心里。这是昆德拉讲的,让我们听到人心各种细微的活动声音。到电影这里,我们只能靠影像的交织隐喻(间接地,只能做到诗的地步),以及演员肌肉弹性有限的肢体和表情。像杨德昌喜爱的这搽口红一幕,其实并不只柔美如诗而已。原小说,这是长达数页直视梦魇的书写,毋宁说是恐怖的,绝对是小说最好的死亡书写之一。最终,雪子眼睛狠狠盯住的是看护她的在地妇人都和井信(“而她的胸部和下巴的润泽肌肤却又散发芳香诱人的女人气息”),雪子本来就有一个渐强的恐惧,以为自己会被这女人害死,得设法从她手中挣脱出来才行。现在,这一切已成事实了,她死,富冈和都和井信结婚,住下来……就在这一刻,雪子胸中忽然喷出一股黏稠的东西,被子、毛毯和枕头全被污血弄脏了,“雪子拼命想把浓稠的血块咽回喉咙,就像个活埋的人,呻吟着发出求生的哀鸣。雪子还不想死,头脑冰块般冷澈清明,身体却不得自由。”
便是这个目光吓跑了都和井信,那是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病容,直勾勾的眼神仿佛把自己穿透了。都和井信冒雨逃回家,以至于没人确知雪子何时病逝。
从大山里赶回来的富冈,他真正的悲伤(或说绝望)来得很晚。国境极南、再无法往前去的屋久岛,号称一个月下三十五天雨,雨激烈有声地下了一整晚,“下半夜,富冈突然猛烈腹泻。他痛苦地蹲在厕所里,无力地把脸埋入两手之中,像个孩子那样呜咽哭起来,人到底是什么?到底应该怎么做人?”
“人到底是什么?到底应该怎么做人?”我读过不少《浮云》小说和电影的介绍文字,包括林芙美子自己讲的,但我以为最好的就是这两句。
高峰秀子,电影里的雪子,还是太美了(尽管我感觉选角时有考虑到小说中雪子甚至林芙美子本人年轻时的容貌),且一直素着脸,这也许是电影的缘故(我想起王家卫讲的,没办法,俊男美女是电影的基本前提)。小说中的雪子“长相太不起眼”,还屡屡是丑的,也因此到越南支援工作时才被扔到没人要的高原上的大叻市,在那里结识了做农林省官员的已婚的富冈兼吾;而且,战后在东京狼狈活着的雪子,也尽可能是浓妆的,像是这令人骇异的一幕般:坐阿世的梳妆镜前,“雪子毫不介意地用着阿世的粉饼和粉扑。”阿世才刚被杀,她逃家从伊香保温泉到东京当舞女,和富冈同居,被追来的大龄丈夫清吉扼死,雪子看了新闻才循线找到躲了她好久的富冈。这近乎不知羞耻的举动让富冈厌恶极了,遂也更厌恶自己,“坐镜前的雪子显得瘦骨嶙峋。曾经浑圆的膝头单薄了许多,平添了不少岁数。胸脯也单薄了。头发是一种缺少滋润的焦黄,额头宽得有点夸张,眼角也耷拉着。”
顺便讲一下。电影里,这看来是富冈最渣的一段,最缺钱,还因凶杀案牵连丢了工作。像是他把雪子给拖下去的,但其实,这反倒是富冈居然生出了气力的异样时刻,他重拾起自己对树种的知识,也忆起了在越南森林里的种种研究和听闻,坐定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写着为报纸杂志供稿,仿佛把瓦解掉的自己一点一点拼合回来。他是缺一笔闲钱,但那是因为请律师为狱里的向井清吉辩护,他几次去探监,“富冈不禁为他不惜杀死一个女人的真挚而感到震动”,也认定自己才是害死阿世的真正凶手。富冈胸口有了久违的一点温度,可能终归会熄灭,但无论如何雪子就是无法放走他。
行到水穷处,这样人坠落绝境的微妙变化,仿佛重新流动,某种人生命最深处接近生物求生本能的找寻出路,“走到一切幻灭的尽头,从那里再次萌生的东西”,这林芙美子一直很会写,或者说,她最熟悉,经历丰富。
所以说,雪子的魅力,甚至偶尔不知从何而来的美,便不是给定的,所谓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那种的;而是闪逝的,一瞥的,惊心动魄,出现于某种奇特的情境里,仅有的心绪中目光中,光影交错。这种针尖也似的书写捕捉,比起直接描绘一个美人,当然是难的,难到不以道理计,难到不知差多少技艺档次、理解人心档次。
读小说,我自己一直有个私密看法不晓得对不对,我屡屡对此莞尔,尤其女小说家,总是“依自己的形象造人”,书写她最费心最动情的女性角色(当然几乎都是女主人公)。最深刻的书写素材只可能取用自身这没毛病,有趣的是,其容貌和身体也一样取用自己,只一定是美丽化了、整容化了的自己,毕竟,细眼睛也可以是美的,瘦小身躯,也可以是娇弱的、让人生怜的云云,文字是最好的医美器械;而这样依自己形象的小说人物,可能败德,可能在书末毁灭,惟鲜少真的变丑。但此番,我对照着林芙美子的老照片读《浮云》,有点不寒而栗,可真狠啊,林芙美子三番四次把雪子写得如此之丑,借用格林的话,她心里真的有一块冰,“永生不化的一块冰”,能这么残忍地对自己,这样的人应该是会杀人的。
有些非常好的书写者,我们读他的作品就好,生活中,我们该明智地远离他。
一九五一年林芙美子病逝,主持她丧事的川端康成(只剩他了)说了这句日本文学历史难忘的话:“所以,请大家就原谅她吧。”
小津安二郎曾坦承,他拍不出《浮云》这样的电影。这话,熟读十九世纪旧俄小说的人一定听来耳熟,当时普希金和别林斯基读了果戈理来自乌克兰民间的《狄康卡夜话》,稍后托尔斯泰读农奴之孙契诃夫的短篇,就是这个反应。我也相信,这也是川端康成对林芙美子小说的反应。
旧俄这个也许就是人类小说最伟大的时代,书写者几乎全出身上流贵族,果戈理和契诃夫的底层震撼,不只是让他们读到了另一种书写,而是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别林斯基语);多年后现代小说进入日本,书写者一样多是过好生活、人人敬重的“先生”,年轻的野草般的林芙美子以一部自传体的《放浪记》同等级地撼动他们。
《放浪记》里,我读到这一段:“我从书箱里抽出一本契诃夫的作品来读。契诃夫是心灵的故乡。契诃夫的气息、身影仿佛近在眼前,喃喃对我黄昏般的内心娓娓述说。”是书里最不起眼、如随口带过的话,也没真的讲出契诃夫什么,但我一身鸡皮疙瘩。
读《浮云》的人应该都已读了《放浪记》,这部更事实的,等于直接呈现她二十五岁前自己的作品,比《浮云》的雪子更穷,或直接说更冷更饥饿,屡屡沉入生存线之下。林芙美子七岁即随母亲和继父出走,体面地说是行商,其实就是流浪挣扎求生,十二岁前四年内就换了七个小学,十二岁更干脆辍学当小贩,在比穷比苦的矿区兜售廉价化妆品、纸扇和夹馅面包。十九岁念完高校和同居男友来到东京,旋即被抛弃,她如《浮云》里的雪子顽强不回老家,为了在东京存活下来,她什么都做,也差不多什么都肯做,女佣、女工、小妹、地摊小贩、工作性质暧昧的女侍……直到这一切化为作品,一九二八年开始连载,一九三○年正式出版并爆卖六十万册,这段仿佛没有尽头的黯黑甬道的惨烈生活才结束,她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了,二十五岁这一年戏剧性的拔高成为生之分水岭。
所以《浮云》里的雪子,好像是把她的此一人生没获救地再演化下去,指向毁灭(这应该是更大机率的结局);或者我们也可以这么想,雪子身体里就是少了林芙美子这个不合宜的执念,饿着肚子也要读、要写,典当棉被才能活也要出版诗集。当然,这怀璧其罪的可能让她毁灭得更快,所以我们这里讲起来提心吊胆。
《放浪记》这部生命之书于是有着诸多凌厉的念头,全都是被逼出来的而不是没事装痛苦或想吓唬人。骇人的也许是这句:“神啊,你这个畜生!”但我想说的是哀伤的这句:“会有谁要买我!把我给卖了吧!”
《浮云》里,雪子回国住进有三年断续男女关系的伊庭杉夫家(伊庭疏开到乡下未归),毫不犹豫就把伊庭行李里的值钱东西卖了,买了件绛紫色时麾外套,还做了头发。日后伊庭上门问罪,两人当然大吵起来,吵得非常滑稽,雪子理不直但气很壮,伊庭狠话放尽但其实心知无效,他把“屋里每一件行李都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还贴了封条”,可伊庭前脚走,雪子就又把行李里的长披风和五升小豆拿去车站旁的市场,“心中暗想,原来偷盗竟可以这么有趣”。书末,雪子投靠藉大日向邪教敛财大成功的伊庭,对着藏钱的金库,“雪子的手像鹰爪那样伸了出去”,她拿走了六十万日元,这说是想着富冈,不如说是一种已成本能的举动,一种肌肉记忆。
忽然闯入文人世界的林芙美子,不会是另一个林芙美子,她当然风评糟透了如异物,当利不让,打压后辈女作家云云。二战期间她还摇身成为随军记者和鼓吹者,这绝不是林芙美子立场丕变,对战争换了想法,这只是她又把她鹰爪一样的手伸向军国主义的金库。军国主义的钱,除了更多,有比大日向邪教干净吗?
于林芙美子,你不能相信她的行为,甚至不该相信她的话语,你该相信的只有她的小说,她的“正直”,以及精致的反思,只用于此。
这段战时经历,我自己较留意的是她因此也跑了新加坡、爪哇、婆罗洲等地,真正留下东西的是在这些地方。
因此,何以死时只剩川端康成一个人?我猜,云上人、“物之淡淡哀感”、距离林芙美子生命现场最遥远的川端,极可能是最被林芙美子生猛、不遮不饰力量撞动的人吧,这是他完全没有的东西。他对林芙美子的此一宽容,其实正是他对林芙美子小说的最高赞语。
其二
贯穿《浮云》的是雪子和富冈的无止尽的分分合合,但说这是一道小说“主线”并不恰当,这不是线,这根本是一条绳索,又粗又韧、怎样都扯不断的绳索,只有死亡才放人离开。
“静静等待时间的流逝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已经无法从生命里剥离出来了,已差不多等于生命本身。
所以尽管仍可以称是男女恋情,但“绝不是你们说的那种恋情”。小说开始,是雪子发了电报并找到了富冈家,这是战后返国两人第一次见面,其实富冈当时已封存越南往事回归家庭了,但喝着劣酒吃着馄饨和发黑的鲔鱼寿司,两人还是在“许多烟头烧焦斑驳痕迹”的小旅馆脏榻榻米上过了一夜;紧接着,是雪子挑衅也似的又去富冈家,如愿见到了那位富冈在越南时“三天就给她写一封信”的妻子,富冈正式要分手,还塞给她一千块钱,但似乎这个举措被雪子逮到了,祭出在越南时对她的承诺闹起来,但她真的坚持吗?其结果仍是两人又在小旅馆待了一夜。就这样,仿佛进入了不醒的梦魇,其间,伊庭转回东京了,雪子和大男孩美国大兵乔同栖,稍后,富冈也勾搭了温泉乡阿世还似乎不止如此,但狐死首丘,总是谁伤痕累累会先循路回来。
说真的,读到一半左右我都开始不耐烦了,像那种被什么不洁东西黏着的感觉。但厌烦不堪之后,再来的是惊讶,再然后几乎是赞叹了,要自己放慢阅读速度唯恐漏看了什么,这还能回来,还能再回来,海潮一波又一波。本来,在书写“情感”这个总是糊作一团不易分解又总是重复的东西,要想写出进展、写出所谓的“层次”是最困难的,但对雪子富冈这对男女,这已经不是层次了,而是流动,转动,晃动,在人处境的微妙变化中,在人心思心绪的难以言喻的变化中,在赫拉克里特的时间大河里,次次不尽相同,循环却又单行道地直去不回。不知不觉中,它树根一样愈抓愈多愈紧,让人望而生畏,望而沮丧,雪子和富冈都一样,都只能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