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陌生男子的芍药

作者: 淡巴菰

编者按:

专栏“西游记”是淡巴菰行走在大洋彼岸,以人物故事为线索,并投入自己的感悟和思考的系列文章。淡巴菰用敏锐而独特的视角去观察彼岸的生活,以开阔的视野记录周围的人们的喜怒哀乐,素材新颖,细节生动,描绘出一幅幅别样的生活图景,呈现出多样的文化氛围,客观而理性的笔下洋溢着温暖的氛围。

1

失眠像蜂鸟,总在不期然间倏忽而至。我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墨黑的夜色淡下去,窗户像被谁糊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纸。从枕下摸出手机看时间,3:45 。我戴上眼罩,盼着天大亮前能睡着一会儿。刚朦胧有了困意,就听“呯”一声极清晰的炸响。枪声!那么近切,像来自几百米外的街尾,我第一反应就是“天哪,詹妮弗!”——去年此时,距离圣诞节不到两天,她的丈夫艾伦举枪在阁楼上自杀了,一直泪水洗面的她不会也丢下两个孩子追亡夫而去了吧?我坐起来,心跳着竖耳倾听,却没听到哭声和叫嚷声。站到窗前往她家的方向望去,两户近邻廊下的灯暗淡地打着瞌睡,映衬出树木和房屋梦幻般的影子。街上空无一人。

我再度躺下,也许只过了五分钟,“呯”又是一声钝响。这一次,似乎是在街头的小公园。爆竹?美国人除了独立日零星意思一下,几乎从不放爆竹。“难道是吉姆?”—— 蹓狗偶遇,他不只一次告诉我,他当年可是军中的quick draw(快枪手)。他坚持体能训练,年过八旬仍身轻如燕,每天四点晨跑,除了迷你手电棒他还会揣把手枪。有一次,他与一个开车经过的人发生口角,几乎动手。那汉子指责他在公路上跑步妨碍交通,看这倔老头不服,下车就要挥拳揍他。吉姆把食指和中指做成钩状,伸到那人面前,用干瘪的声音低低地说:“伙计,我两根手指头就可以把你的脏舌头揪下来抽你的脸。你信吗?”那人被他震住了,叫骂着扬长而去——会不会,那人摸准了他晨跑的点儿伺机前来报复?

接下来,又是沉寂,连狗都没叫一声。也不知何时,我迷糊着做了个很短的梦,梦见在清洗一块极脏的纱布。朦胧中听到房东杰伊下楼梯的咚咚声,然后是汽车离去的轰鸣声。摸出手机,一条群发信息让我睡意顿消,来自隔着两户的老太太米琪:查尔斯小学,发现尸体和一支步枪。警察已经来了!

“你该去跟警察汇报!”米琪看到我发的“听到枪声”,秒回,说可以让她的老室友格瑞陪我同去。

我立即感到责无旁贷,赶紧起床洗了把脸下楼。米琪发来新的信息,说格瑞认为我应该先给警察局打电话。“他这老家伙总是那么固执,自以为当过律师,什么都要走程序!”

人命关天,我顾不上和米琪评论格瑞,决定自己走去找警察,反正不过三分钟路程。学校前门临街,就在我们这条街的尽头。学生已经到校,路边没车没人。我沿公园草坪走向学校,远远就看到篮球场边停着两辆警车,路边的树都围着黄色的警戒线。看我走上前,车窗摇了下来,一位年轻英武的女警官扭脸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助,她面前是一排带着许多黑色按钮的电子设备。我复述了几小时前听到的枪声。显然这是位干练精明的警察,利索地打断我不知所云的讲述,直截了当地问我一些细节,同时飞快地在电脑上敲击着。最后她问了我的名字、生日和手机号。我迟疑了一下,问有人死亡还是受伤了?她本是随和亲切的脸顿时严肃起来,摇头说不能透露。我看到她的制服前胸处别着她的名字Mabril,便直呼其名说我有个担心,“有位老人每天早晨在这一带跑步,他是个退伍军人……”我刚开了个头,她就笑着摇头说,“放心吧,不是吉姆!这老人家好着呢,他也来过了,有趣的是,他担心是另一个有早起习惯的邻居,说那人最近显得很郁闷,因为他太太患了重病。”猛然间,我看到距离我们不过十几步的篮球场中央,有一个人形的东西,被苫布罩着。我心一抖,没错,看来真是有人被枪杀了。我知道这位恪守职责的警官不会透露任何信息,便打算闭嘴走开。“Have a good one(祝你有美好的一天)!”女警官轻松愉悦的声音从背后追上我,好像我们不是在死亡现场,而是在谁家的派对上道别。我也回了她同样的祝福,不由得感叹:一个人几小时前死了,他的同类们却若无其事继续期待美好的一天。

我从学校另一侧往家走,经过一排教室,有孩子们稚嫩的读单词的声音传出来。他们每天追逐打闹的操场上,那具尸体似乎也在倾听。

“It is horrible(太可怕了)!拿着枪跑到这儿来杀人!我听说杰伊要出差去意大利,你自己在家可得小心。不行就搬我那儿住一周,我还有间闲着的卧室。”米琪敲门来探听消息,似乎我早晨的举止充分体现了她期待的正义感,她望着我的目光比以往更亲切。她新做了眼皮提拉手术,粉红的上眼窝还没消肿,像刚哭过。

我当初选择这里落脚,就是因为搜索过美国城市的安全指数,这个位于洛杉矶西北的山谷小城排名第十四。我告诉米琪连刚才那女警官都说现在治安大不如前,建议我加强安全装备,比如换上更安全的锁。

“警察都这么说了?你知道,美国警察是没有义务保护老百姓的安全的。咱们自己得学会保命。我告诉你,不能光指望着门锁,任何skeleton key(万能钥匙)都能从外面打开,你都听不到动静人家就进来了。 现在有一种安全防盗金属棒,一头支在地上,一头拄在门把手底部,外面越使劲推,它反作用力越大。”看我一脸困惑,米琪从棉马夹口袋里掏出手机让我看照片,她在疫情伊始就买了两根,每晚睡觉前,前后门各支上一根。

我说看起来确实不错,至少听到动静可以有个缓冲打911报警。可是这房屋门这么多,除了前后门,还有两面落地推拉玻璃门,坏人也不是吃素的,很可能走旁门左道,选那最不设防的下手。

“我有对策!找几根棍子,金属的木头的都行,结实就可以,甚至不用的粗扫帚柄都管用——这样,把它横躺着放在推拉门的底槽里。即使有人从外面打开了推拉门的卡子,也不能把门横推开,除非他把玻璃打碎……”说着,米琪抓起一把尺子,她肚子有点大,费力地蹲下去示范,稀疏弯曲的白色卷发耷拉下来,露出粉白的猫肚子一样的头皮。

救命如救火,我谢了她,像个消防队员一样冲向Lowe’s,花五十八美元买到了两根金属棒。回家调好高度和角度,支到门边一试,果然很给力,不由得佩服那个设计者,也感谢米琪老太的热心传授。更重要的是不用征得杰伊同意,因为不需要往墙上门上打洞楔钉。

怀着自力更生的喜悦,我溜进车库转了一圈,在墙旮旯找到几根结实的木条,那是杰伊业余时间做木工的下脚料,他看我书多,曾花了两个周末做了一个放在楼梯下的坡形书架。

“你终于入乡随俗和美国人一样了,知道去买rod防身。”杰伊下班回来看我跟他演示这些金属的木头的棍棒,笑着说。Rod,不仅有棍子的意思,美国人也用来指枪支。他在办公室也看到了新闻,“我早晨六点去跑了一英里,经过那篮球场时,还真看到了有什么东西横在地上,天黑看不清,以为是建筑垃圾。”

他说周末他又要去梅利莎家的牧场打靶,如果我真想保护自己应该去练练射击,他的枪就放在书房抽屉里,一旦他不在家时有人破门而入,知道怎么用枪至少有益无害。

2

杰伊是他的朋友中最后买枪的人,他性格温和,和任何人在一起都没有一点儿攻击性。他的父亲和继母住在枪支自由的德州,两个加起来一百五十岁的老人居然拥有十四把枪,枕头底下、厨房抽屉里、客厅沙发下都藏着枪,他们说“全方位保护,你不知道哪一刻坏人会冲进来”。他在佛州的做房产中介的弟弟也是不折不扣的拥枪派,手枪步枪之外,还新添了AK47,好像威力越大心里越安全。

疫情以来,美国更是枪支大热,所有枪店外都排起了长龙。我看到皮尤调查的数据:五分之二的美国人承认家里有枪,三分之一的美国人表示自己至少有一支枪。六成的人说买枪是为了自卫,四成的人声称是为了打猎和娱乐。虽然有近一半美国人都承认枪支暴力是美国最严重的社会问题,但他们认为最亟待解决的不是枪支而是负担不起的医保。

杰伊也属于疫情期间买枪的人。据我观察,与其说他是为了自我保护,更不如说是出于男人对枪天生的喜欢,打枪,在他看来更像一种特殊的娱乐。在拥有他的第一支枪之前,杰伊就常和好友迈克去郊外专业的打靶场练习射击。迈克曾在海军陆战队服役七年,不说百发百中也是射击高手。他虽早就退役在好莱坞电影公司当了会计,可仍不时周末去打靶过瘾,常顺路接上发小杰伊同去。不幸的是,这位沉默少言的墨西哥裔男子心脏病突发,去年死在了佛罗里达的电影外景地!

杰伊很难过,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去打靶,直到后来几位保龄球友约他同去梅利莎家的牧场。我跟着去过两次。那其实只是一片山洼地,三面环山丘,开阔的那面较平整,坐落着梅利莎家几间简易的平房和马厩,不远处就是双向单车道的乡间公路。

“你要去打靶?用枪保护自己?没必要。只要不做坏事,你就安全。上帝会时刻保佑你。”听到凌晨枪声那天下午,我对面的邻居格兰特夫妇约我去散步。这对亚美尼亚老人每周都去教堂,在家的重要活计也是研读《圣经》。公园一侧有座小山,可顺着坡道蜿蜒而上,我们漫步着,不约而同地扭脸望向那篮球场。五个便衣警探模样的人围立在那儿,那苫布撤开了,躺在水泥地上的是一具穿着深色衣服的尸体,一双黑色的鞋子被整齐地摆在脚下两米远的地方。看不清脸,躺着的姿势却能辨认:一条腿直伸着,另一条弯曲,像睡着了一样。靠近头部的地上,一大片血迹在阳光下非常刺眼。

“你看,这不都是枪惹的祸?美国要禁枪也难,宪法里写着可以拥枪,从根儿上就没办法了。越有钱有势的人越支持拥枪。”格兰特粗眉紧皱,愤愤地说,“普通人就算家里买了枪,防身的哪儿有打劫的手快?还没摸到枪就被打死了。可是更糟糕的是,信上帝的也越来越少。其实心中有上帝,啥事都没有。”

回来经过米琪家,我看到她正往前院的花园里插一个写着ADT的蓝牌子,那是一家专门往室内安装报警装置的公司。有了这种安全感应装置,一旦有人入室没输或输错密码,警报就会响,而且直通警察局,十五分钟内警察就会现身。米琪当时趁促销打折安上了,前院插了这小牌子,意思是警告打坏主意的人绕行,这家可是有报警装置的。可两年后她却撤销了服务,抱怨对方从每月三十美元涨到了五十美元,她认为不值,尤其是小区电线杆上新添了诸如“本校园社区,装有监控摄像头”的字样后。

我有天问她,“我怎么没看到摄像头?在哪儿?真安了还是吓唬人的?”她瞪大眼睛四处望了一圈,也只看到电线杆上的灯泡,她说,“管它呢,反正有那些字就足以起到点震慑作用。”

“挺好,你又续租报警服务了?”我上前道。

“嘘!”她招手叫我走近,虽然身边没人,仍压低声音说,“没有。把这个拿出来摆着,至少吓吓那些坏人。”我笑了,敢情那是个“稻草人”。

周末前一天,杰伊说要去买些子弹,我好奇地跟着去了。

那不过是个不大的户外用品商店,除了渔具、登山装备、室外折叠椅、健身服,就是一面码着上百支步枪的墙,锄头铁锹一样竖着码放着,枪头指向天花板。几个麋鹿和羚羊头从墙里探出来,像古希腊雕像,有着无辜的眼睛和硕大枝形的角。L形的玻璃柜台里则是不同型号的手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玩具模型。子弹像胶卷一样被层层码放在不同颜色的小纸盒里。

店里只有两个柜台员工,一个收银员。仅有的三个顾客都是男人,都在柜台旁低头仔细打量着那些枪,像女人在商场挑选心仪的首饰。

杰伊的枪就是从这里买的,只需要出示驾照就可以不用登记买到他需要的任何武器和弹药。“买枪很容易,年满二十一岁,没有犯罪记录,交二十五美元,通过一个枪支安全考试,that is it(就这样)!”杰伊说这还是在控枪严格的加州,有些州连这都不要,亮一下驾照就行。

只不过一刻钟光景,我们已经回到车上。杰伊随手把那放着五盒二百五十发子弹的塑料袋扔到后座上,似乎里面只是一包花生米。

路上经过小学校,我说想趁天还亮去看看那篮球场。“你惦记着那尸体?肯定早被运走了。”杰伊虽这么说,仍好脾气地愿意陪我去。草坪上有二十几个小学生在训练美式足球,穿着统一的黑白运动服,戴着银色头盔,列队工整,在教练指挥下时进时退,像一群守规矩的工蚁,也像一群外星人。

离他们不远处就是那篮球场,尸体当然不在了,就连那摊很大的血迹也被冲刷得像根本没存在过。我仔细看,才辨认出水泥地上一片淡而模糊的褐色洇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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