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的野心

作者: 黄雪媛

一、野心即弱点

译者侵入,榨取,掳掠,仿佛是一个开放的矿坑在地表上留下的疤痕。

——乔治·斯坦纳《巴别塔之后》

我永远记得读到斯坦纳这句话时的震惊。长久以来,我们对译者的想象总是与俯首“为他人做嫁衣裳”的谦卑与勤恳联系起来。译者应该克制自我表达,按捺住一颗欲求创造和言说的“野心”。尤其当译者面对一位经典作家和诗人,又怎敢轻易展现掠夺城池般的进攻姿态?

细细思量,翻译这个举动从略高的地势俯瞰,确实带有采矿术和外科手术般的侵略性:锁定一首诗,仔细剥开,从词语的皮肤到内里,从句子的骨架到关节,诗的质地纤毫毕现。译者捕捉,咀嚼,转化,缝合,抛光,赋予一首诗与原诗相似又新鲜的面目和光泽。躲在诗背后的译者,如同躲在羊肚子底下的奥德修斯,骗过独眼巨人,走出洞穴,雄心勃勃又惴惴不安地踏上返乡之旅,海那边的故土便是“理想读者”的耳朵和心灵。译者总是乐于倾听一首诗在读者那里发出的声响,即使它与自我期许往往并不相同。 话语的微小“时差”也会造成不同的感受,从布莱希特1937年写下的短诗《话语的尾音》里,我们可以看到话语的“调值”(tone-values)和“估值”(valuations)如何随着它的运动曲线而起伏变动:

我说出我的句子

在观众聆听之前;观众听到的

已是一个过去。每一个离开嘴唇的词

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掉进听者的耳朵,我等待并听见

它的响声。我知道

我们的感受并不相同

我们也不会同时感受。

(《语语的尾音》,1937)

一旦踏上译诗的旅途,译者注定要承受评论家和读者的检视。这将是一场针对意象、声音、韵律、意义的,全方位的、同时往往是单语角度的“质检”,诗歌的译者总是要遭遇质疑的。套用海德格尔“我们是我们的理解之所是”,那么“一首诗即它的理解之所是”。 翻译一首诗,就意味着一次理解性的占据行动,一路占据,又频频放弃和漏失:音韵的偏移或放弃,意象和情绪的不对等,意义折损和流失……总之,一首诗无法做到“精确”地被译出。从这个意义上,编译一本包含三百多首诗歌、近五百页的布莱希特诗选,不啻一场冒险的围猎。猎物“折损”和“逃跑”的部分是我必须承受的代价。译者的“野心”包含一种甘愿受伤的决心和负伤而归的荣耀, 只要译途不止,便永远别指望伤口能愈合。译者曝露自己的“野心”,实质上是在袒露一个弱点,恰如布莱希特五十二岁时在《弱点》这首三行小诗中写到的:

你没有弱点

我曾有过一个:

我爱过。

(《弱点》,1950)

当我们爱,就意味着消耗,意味着弱点的暴露,但最终让我克服对不完美的焦虑的也是爱。因为只有爱是进取型的情感,而不是抵御的姿态,爱能调动信心和勇气。对诗与诗人的爱,说到底是对诗歌这种语言织物的信任和眷恋。一个人热切地想要理解一个诗人,渴望通过翻译去分享对这个诗人的理解,除了“爱”,还能以什么别的词语来形容呢?但是,我也知道,光有爱还不够。面对布莱希特五十八年激荡活跃的生命,两千多首与社会政治和日常万物密切相关的诗歌,那种无所不写,万物皆可成诗的才能,我该拿起什么武器和他博弈?

我与布莱希特的幽灵展开了一场漫长的对话。在他独有的“怀疑者的目光”注视下, 我反复思考:我真的有能力翻译他吗?我打算构建一个怎样的诗人形象?应该选择哪些诗?标准是什么?我的设想经得起实践的考验吗?这一趟翻译之途并非领命而去,而是一个自愿踏上的征途,然而“自由人”也最容易迷途,疲倦袭来,怀疑升起。我必须一次次重新勘察布莱希特的诗歌地形,确认方向和工具。 我首先认识到,布莱希特的个性气质与我存在明显的差异,更遑论智识上的距离。我在倾听、观察和理解诗人的同时,常被他强悍生命的能量之流卷到半空,经历铁一般的“异质”元素的击打。但是,倘若在社会关切与诗歌理念上与诗人背道而驰,倘若在情感层次和心灵敏锐度上难以契合,那我根本不会、也不敢选择布莱希特。

二、走出语言和观念的舒适区

在《诗歌的坏时代——布莱希特诗选》译途中,布莱希特的语言、情感和思考方式像盐和酒一样渐渐渗入我原本“平淡”的语言体系,我不断调整自己的表达模式。 布莱希特早期诗歌的字里行间充溢旺盛的荷尔蒙,词语一个个鼓胀着,如同被风鼓起的船帆,冲出字纸的海洋。我被逼迫着、驱赶着,走出教师职业规训下形成的语言舒适区和安全区,集中心神,去捕捉那头野蛮而灵动的兽。

1

春天,绿色天空下,迎着

恋爱的狂风,狂躁的我

驶向黑色之城,一路往下

心壁贴满冰冷的话。

2

我用黑色沥青动物填充自己

我用水和喊叫填充自己

把我变冷,变轻,亲爱的

可我依然虚空,依然很轻。

3

它们也许在我的墙上穿了洞

又咒骂着从我体内爬出:

我的体内一无所有,除了空旷与寂静

它们骂道:我只是一张纸。

4

我冷笑着从屋宇间滚落,

一路滚到野地。轻,庄严

风以更快的速度穿过我的墙壁

雪还在下。我的体内下起雨。

5

狡猾的家伙用可怜的长鼻寻觅

发现我身体里一无所有。

野猪在我体内交配。乳白天空下

乌鸦总在我体内撒尿。

6

比云更柔! 比风更轻!

隐形! 轻盈,粗鲁,庄严

像我的一首诗,当我飞过天空

与一只飞得更快的鹳同行!

(《复活节前夕黑色星期六的十一点之歌》,1922)

这首写于1922年的早期诗歌无疑是对抒情诗传统的反叛,也是对宗教节日的亵渎。我们在这首诗里看到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德国青年一代的缩影,他们失去信仰、变得无所顾忌。 一连串动物意象凸显着一个狂躁的生理性自我,空虚的身体包裹着形而上的痛苦,韵律的波涛夹带着意识的排泄物,沉浮不知所终。我们似乎可以感受一个有机生命体坠落和瓦解之际产生的恩仇快意。但在那喧腾狂躁、邪乎放荡的动物性本能之下,藏着一个期待自我蜕变的灵魂。在最后一节,全诗最具诗意的瞬间到来了。它抵消了前五个诗节的黑暗与空虚,扭转了不计后果的自我放纵的态度,制造出全新的景象,带来新鲜的气息:当诗行摆脱了尘世的浊重,缓缓上升,与一只鹳同行,穿透云层,掠过天空,这是纯净欢畅的神圣时刻,是另一重意义上的“复活”!

这首诗是青年布莱希特的外部生活与心灵生活的截图,是混乱后的秩序重建,心灵废墟上的重拾信念。“粗鲁,庄严,轻”——三个形容词的组合,与《铭文前的感伤》(1922)“纯粹,务实,愤怒”,以及《失望者的天空》(1924)“洁白,微笑,她”的组合相比,更出其不意,也更可回味。这首诗并非布莱希特最具代表性的早期诗作,但我永远无法忘记在翻译它时的感受,还曾写下日记,记录“一行诗就将我俘获”的叹服心情。

决定收录还是放弃一首诗,并不能全凭译者个人的口味喜好以及审美的立场,而更需要作出全局的判断。以情诗为例,情爱是布莱希特诗歌的一个重要母题。作为编译者,应该呈现他各个时期情诗的调性和姿态,包括情诗写作的对象,复杂的关系,才能使读者有机会观察到一个诗人——同时也是一个真实具体的男人——亲密关系的走向和情爱观念的变化。布莱希特的青春情诗《回忆玛丽·安》和《爱的三行诗》等诗作拥有丰润的词语、美妙的意象,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让读者先是沉醉,“除了彼此在风中摇曳的身姿/眼中再没有别的身影”;之后突然清醒,“所谓爱,就是爱人之间的一个停留”。即使在最浓情蜜意的诗歌中,布莱希特也会冷不防地使用“间离术”,给读者发热的脑袋泼点凉水。《在一位年轻女子身上的发现》则摒弃了任何修辞,用白描手法传达了一种实用主义甚至消费态度的情爱观:无论是与萍水相逢的男女,还是恋人,都应该抓紧时间,相互利用,促成短暂的享乐;犹豫只会让情欲衰微,生命凋零。 布莱希特这一类“无情”的情诗也许会让偏爱浪漫主义与象征主义爱情梦幻的读者感到不适。

而在落魄的,忧心忡忡的流亡岁月里,布莱希特却奇迹般地写出《难以忘怀的夜晚》这样的迷人之诗,像冬夜的一团火焰燃亮了周遭的冷灰色。在这首诗里,布莱希特用五个“足够”串联起简练的诗行,一种“剂量刚刚好”的伊比鸠鲁式享受:

那个难以忘怀的夜晚,

我头顶的天空足够明亮,

我坐的椅子足够舒适,

谈话足够轻松,

饮料足够浓烈。

女孩,你的手臂足够柔软,

在那个难以忘怀的夜晚。

(《难以忘怀的夜晚》,1936)

这样的诗固然让人愉悦,译来也轻松,但作为译者必须察觉,它不是流亡时期抒情诗的主调。我把它作为小小的“调味品”,撒入布莱希特流亡岁月时而愤怒、时而悲伤的诗海。《当我们长久分离》透露的“彼此巨大的困境”才是布莱希特中期情诗的基调。

我们还从未经历如此漫长的分离

我读着你的来信,忧心忡忡地寻找

陌生的字眼,它们告诉我,你不再是那个

我多么熟悉,日思夜想的人。

但也许应该是:当我们相见,只需一眼

便立刻看清彼此巨大的困境。

(《当我们长久分离》,1936)

布莱希特幼年时体弱多病,个子也小,成年后在情爱关系上总是不自觉放大自己的“雄性力量”,掩盖性格中柔弱和羞涩的一面。其少作中常有袒露的雄性话语,中期的情诗则萧瑟苍凉,有一种无可奈何又不甘罢休的心态:

看来,我对你只有一串问题!

并且已听见答案落下的声音!

如果你累了,我不能为你扛起什么。

如果你在挨饿,我没有食物为你充饥。

这情形就像我已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不再存在,就像忘记了你。

(《问题》,1934)

但现在我发现

我还有许多话没有对你说

夜里我常常起身,那些无用的建议

卡住了我的喉咙。

(《我们之间从未停止谈话》,1937)

而在布莱希特后期情诗里,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生理多巴胺渐渐衰退,取而代之的是精神多巴胺。“爱”走向平静和深沉,甚至让人不再害怕死后的空无。

将来,当我躺在墓园里

最亲爱的人带给我一把泥土

说:这里安息着一双脚,曾向我走来,

这里安息着一双手臂,常将我拥抱。

(《将来,当我躺在墓园里》,1944)

三、一首诗的战略意义

对于译者而言,对一部时间与爱凝结而成的译诗集,肯定不希望它在出版后掉进茫茫书海,成为“无名者”,等待被读者偶然发现。诗集的取名方式将直接影响它的命运。最方便、也最有效的方法是选取一首代表诗作的名字,充当诗集封面的标题。我在两首诗之间踌躇:《诗人们背井离乡》(1934)和《诗歌的坏时代》(1939),踌躇摇摆的过程也是对两首诗战略价值和美学价值的评估过程。

荷马没有家

但丁被迫背井离乡。

李白和杜甫流离失所

在吞噬三千万人的战乱中。

欧里庇得斯被威胁送上审判台

莎士比亚奄奄一息时被封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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