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与湖畔

作者: 禹风

回望旧日,民国时代显得神秘莫测,且富脍炙人口的传奇;民国人物则性格昭彰各有千秋。

偶与上海图书馆的朋友谈起苏州东山的春在楼及此楼曾经的主人金锡之,颇想探知当年金锡之同哪家洋行交易了棉花棉纱和棉布,友人却发我一幅1932年11月27日沪上《时事新报》的截屏,竟是涉及“诱拐”和“父追逃女”的花边新闻。金锡之君正是新闻主角之一,他当时已截获了被“诱拐”或曰“私奔”的女儿,追回了女儿携走的财物。

春在楼现在已是国家财产。因为金氏起造此楼以无所不雕无处不刻为纲要,世人已忘怀了取自古诗、寓意美好的楼名“春在”,直截了当称呼此楼为雕花楼。苏州东山雕花楼已是太湖边颇具吸引力的一个旅游景点,大概上海人去白相东山是定要去看看雕花楼的。上海和苏州,其实对于两地人民来说,好比是“前店面后花园”,或者就是地理上的“海滩”与“湖边”,文化交融,原为一地。

我曾经往苏州去了无数趟,却局限在苏州市内,流连于园林或月夜泛舟古运河,不曾到太湖边的东山。到达东山访问雕花楼已是我环游世界见识过众多宝藏建筑之后。能眼光清明地欣赏这百年私宅,本不至于有激赏,事实上却还是有惊奇。

这栋建筑自1922年破土至1925年竣工,三年紧锣密鼓马不停蹄,用工26万人次(由苏派建筑大师主理),耗资高达3741两黄金。宅内遍布木雕、砖雕、石雕和彩画,各有用心,又特从德国定制洋货金属围栏,从法国定制当时中国不制造的彩色玻璃。金氏敢于华洋结合,分寸把握适度,乃使整体的建筑风格统一,不违和,颇见匠心。

雕花楼花园因向邻舍买地未成,面积不大,却下了心思遍植奇异花木。江南园林中能访见肉桂树的大概只雕花楼一家。肉桂在苏州亚热带的气候中虽不能结果,却年年扬花至今不衰。我去时正好,当面见识了此树上被称为“吴中孩儿莲”的粉色丛生花朵,可谓“目见稀奇,寿增一纪”。距之不远处还有一株高达五六米的红花紫薇,树干一处经千万人的肉手抚摸,已诞出油亮之光。而紫薇能长成“参天树”,也属罕见。我特意徜徉至二楼无人处,细细端详并轻抚了各色法国门窗玻璃,好奇当年是哪家洋行承办的这笔洋货买卖,又是法国哪一家玻璃公司承接了此业务。当然,欲查考而实无线索,难以实现往巴黎或法国别的城市查阅那公司历史行销纪录的“考古”乐趣。

当然,若旅人常访苏州各名园,而后再来雕花楼,看过其独特之处,也就心满意足了,于建筑上不会有太多新期待。我更有兴趣的是想回答本文初始即诞生的那个问题:建筑雕花楼的金锡之何许人也?金家暴富留下雕花楼,金锡之个人及其氏族的命运如何,其后人又何往也?

再次求助收藏史上拥有诸般蛛丝马迹的上海图书馆,终于在《苏州近代建筑考》(苏州市房产交易管理中心编,2016年版)中查到一星半点的信息:金锡之(1881-1960),名基应,东山施巷村人,雕花楼主人。他少时由同乡带往上海浦东川沙县典当为学徒。民国初,在上海出任日商取引所(交易所)理事长,后自设公茂纱号,经营棉花、棉纱、棉布和美孚石油,被推举为上海纱业公会会长,并一度主持东山旅沪同乡会。金与洋商贸易发迹时金氏号称金百万,建筑春在楼,楼成,被誉为“江南第一楼”。其母病故后,金迁居上海。1937年日军侵华,金经营日衰。抗战胜利后,金从事证券交易,在1948年蒋经国入沪“打老虎”时破产。金于1960年在沪病故。

历史是最有趣的学问,历史与历史间有很多缝隙甚至空洞,只能靠联想与推理去填充。

雕花楼主人金锡之偶然成为1932年11月27日《时事新报》花边新闻的主角,使得只是普通参观者的我们对雕花楼展示的主人房、公子房和小姐房团团抱拢的温馨布局产生了一丝疑惑,生活也许并不是那般花好月圆,其中真相却让后人发生追寻的意趣。

该新闻的标题是“逃苏与恋人结婚”,副标题为“男为吴县保卫委会会员”。新闻大意指金女自愿携金两万元及贵重金饰品,与同龄同籍贯男方从沪出走至苏,而男方似有重婚之嫌,女父金锡之报案并由东山“检察官下令”将两人收押,云云。

雕花楼建造时苦心孤诣安排的藏金暗阁能防盗匪,却如何应付自己人的离心?雕花楼到处展示埋下“福禄寿喜”暗喻的雕刻作品,而金锡之碌碌终年积聚的浮财,最终是否仍由金家子女后人享用消受?

百年来金家留下的公众文字甚少,却也大方指明其在蒋经国“打老虎”的过程中破产。1948年,巨大的战争开支叠加权贵贪腐使得国统区物价飞涨,上海普通市民生活艰困,到处出现了反饥饿反内战的风潮。南京政府意图发行金圆券、收兑民间金银外币,以图消弭物价飞涨的局面。蒋经国发表《告上海人民书》,宣布“投机家不打倒,冒险家不赶走,暴发户不消灭,上海人民是永远不得安宁的”。蒋当时轰轰烈烈打虎,连杜月笙之子也因“囤货炒股”被捕入狱,其他如米商、纸商、证券公司经理、纱厂大老板等人物,多因“私逃外汇”“私藏黄金”,或“囤积居奇,投机倒把”被捕入狱,还有人倒霉到被执行枪决。虽然蒋经国最终败给豪门资本,“打老虎”草草收场,不过,来自民间,凭个人势力买不下邻居地产,连女儿“私奔”都被报纸当花边新闻报道的雕花楼金老板在“打老虎”的风波中破产,也没什么可惊可叹吧?

上海滩至今只有约一百八十年的历史,上海滩与周边长三角大中城市的经济衰荣史并不复杂。雕花楼可说是历史留给今人的一个建筑文化见证。

自从南京条约带给长江入海口一个万国自由营商的大码头上海,蜂拥入华的洋商需要沟通内地资源产区,地方机敏人物充当买办是大势所趋。只受过私塾教育的金锡之金老板受时运之济成为上海滩的暴发户,靠太湖腹地出产的棉产品和丝织品发下大财。他建造雕花楼,颐养母亲以尽孝道,信仰福禄财喜,传承数千年的文化,在“老法”人群看来是个不可多得的成功人士。雕花楼“江南第一”似乎堪为楷模。然而时代的洪流终不能为金老板这样的人物所理解,沉沙折戟便是必然了。

金老板于1960年“在沪病故”,而金家后人星散,人去楼空,于今无所查证,是为一谜。雕花楼却幸运地留存下来,个中自有其故事,留待游客和文人墨客自去探索。

参观雕花楼之后,我似有所悟,想起苏州和上海互为表里的关系。如将上海的宁波因缘放一边不提,上海和苏州就会是广玉兰树叶般的两面一体。

十九世纪中叶上海开埠之后,长江广阔腹地鱼米之乡的丝绸茶叶棉布等出产直接从长江入海口装船运往世界各地,长三角地区从此直接与地球村的其他部分贸易交流,造就了整整几代富裕的江南商家,也创造了独有的封建地主与洋行买办合体的时代文化。

我手头有一本晚清小说《海上花列传》,作者韩邦庆是当今上海松江地方人氏。这是本吴语小说,大概只有苏州周边地区(含上海)的读者能懂(为此张爱玲翻译了这本书,题为《海上花开》与《海上花落》两册)。我想雕花楼的金老板之所以举家迁居上海,大约也是过上了《海上花列传》书中那些江浙商人们的“风雅”生活。如果再看一回侯孝贤导演执导的电影《海上花》,更能想象金老板在上海滩怎样的阶层、怎样的商业世界中生活:一种被同时看成“买办先生”(上海滩)和“家乡贤达”(太湖边)的“成功”范式。海滩的上海负责变现真金白银,然后回湖边的家乡起造华楼秀堡,完成光宗耀祖的使命。

如今雕花楼也拥有了百年高龄,沧海桑田,人事轮回。前人已渺渺,我们这些后人乘兴而来游园观楼,能带一点怎样的心得或哲思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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