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楼随想
作者: 朱强我住的房间距离雕花楼两百米不到,尤其在夜晚,想起这个距离的空间,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两百米的中间所存放的事物太多了。以我的观察,至少有五十株以上的含笑、茶花和月桂。此时正是含笑怒放的时节,在屋子里洗漱或者翻找东西,浓烈的花香突然冒出来,好像后面有个人狠狠地在你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等拿鼻子刻意试探,那花香反倒没有了。住所和雕花楼之间,还有一条呈L形的石子路,以及一个被各种名贵花木簇拥的花园。我和雕花楼的距离已经被这些活跃于春天的事物分解了。尤其是第二天清早,我拉开窗帘,看到对面有一面白墙,少量的墙皮已经剥落了,露出包裹在里面的青砖的颜色。沿着墙根还有一条小路,这条路想必也可以抵达雕花楼。我想把这些说出来,其实是想说,雕花楼与我之间虽有两百米远,但其实我们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就像树林里的树枝在交错重叠中,完全可以延伸到另一片树林。雕花楼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楼坐落在那儿。
向着烟波浩渺的太湖无限敞开的,是一片人烟阜盛的水乡泽国。放眼望去,万家屋舍,庭院深深。对于生活在恒常现实中的人,世间的所有奔忙,最后都是为了有一个安稳的落脚地,欲望和苦闷,最终都被某个庭院收藏了。与雕花楼一墙之隔的,当年,或许是一个同样幽深的院子,槐树与龙柏高大的树冠从墙后面伸过来,繁密的树荫落在地上,呈现出一派荫翳之美。
也或者说,雕花楼在建成之初,它只是太湖半岛上的一座豪宅。住在楼上的小姐丫鬟从来不轻易露面,但炖猪蹄的香味却时不时地从庭院里飘出来,墙外的行人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被这种极具有蛊惑意味的香气吸引。那时候,雕花楼并不是遗世独立的,它就在盛大的人间,在我们的生活的内部。偶有唱戏的、送信的、挑担子的人进进出出。担子里盛着菱角、脆藕、莲蓬、白鱼、白虾……他们匆忙的脚步里,带来了大湖或田野里的气息。无穷的远方和无尽的人们通过那道一尺高的门槛进入深深庭院……隐没在昏暗中的一个个屋子,它们也都带有强烈的私人的气息、瑞脑销金兽的气息、樟脑丸与樟木箱的气息、书的气息……人的情感与情绪都在这寂静的微动中变得如此玄妙。
我在雕花楼里转了一圈,身体适应着楼里的高低曲折:登堂入室,上楼梯下楼梯、拐弯、弯腰、侧身。人与空间之间,进行着各种互动。我发现这个空间是不断地扩散和延展的,你根本想象不出,柜子或墙的后面又有一个什么东西,它们总是出乎我的意料。当讲解员手一指,一块普通的盖板后面,竟隐藏着一个秘密的阁楼,大小容得下好几个人,但盖板盖上,一点痕迹也没有了。西厢房的烟榻,前楼的轩梁,还有“春在楼”的匾额,它们在眼前,都是简单而实用的物,但开关按动,一条不可思议的逃生的暗道便由此打开。我想象着那些惊心动魄的夜晚,湖匪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睡梦中的金家人,匪徒狰狞的面孔与手上寒光闪闪的利器一度让雕花楼的主人面露惊恐。悍匪们搜寻一通,抢到了几件金银首饰,并没有发现更多值钱的东西,只好悻悻离去。但他们怎么也不会知道就在头顶的暗处,隐蔽着一个巨大而绚烂的关于财富的梦境。
“隐”向来被赋予某种哲学的色彩,中国人向来说,财不外露。但雕花楼不仅拥有一个“隐”的向度,也包含着一个关于“表现”的与“文饰”的向度。雕花楼无处不雕。那些石材和木料原本都是无分别的,当师傅们把力道一点点地渗进去,巨大的混沌中,也开始有了撕裂与绽放的声音。无论是凿与敲,力量都在向着深处掘进。灵芝、牡丹、菊花、兰花、石榴、蝙蝠、祥云……师傅们把能够想到的美好事物,都雕了个遍。这种看似有意识地与长生、富贵、多子、福气等寓意相对应的俗套表达,其实,内里暗藏着主人鲜活的日常经验。它们由大自然中的客观真实,进入到属于雕刻的语言里,由此,自然之物也获得了美的永恒力量。雕花楼最早的名字,当叫春在楼,取“向阳门第春常在”之意。说实话,当我看到高处的“春在楼”牌匾,心惊了一下。那块匾是漆成红色的,但并不鲜亮,像被时间过滤了存在于表面的那层浮光。字也是一笔一划,显得端庄稳健。像我突然看见一个人,站在公交站台,但他并没有说话,脸部的轮廓是模糊的,只见他沉默地吐着烟圈。只能说,他在那儿,一个存在的事物。“春在”的意思,并非说春天是永恒的。恰恰相反,它可能随时都会消失掉。春天的消失只需要一个夜晚,很快花就谢了,桃红柳绿付诸流水。花开的那个时间,其实已经把盛放的所有意义都诠释了出来。川端康成在《花未眠》里说:“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发现花未眠是因为有未眠的人,许多花都是昼夜绽放的,只是睡梦中的人看不见罢了。
从一份当地人提供的资料中,知道雕花楼的原主人名叫金锡之,也知道了雕花楼所在的这块地从前的名字:洞庭东山施巷村。施巷村在现实里不知道还有没有,但各种软件地图上是怎么也搜不出来了,或许它消失了,消失在我们认定的另一种存在中。金老板的事业在十里洋场可谓如火如荼,他所经营的范围主要是棉花、棉纱、棉布和美孚石油。他给东山人长了脸,一度被推举为上海纱业公会会长,财产号称“百万”。雕花楼建设历时三年,三年时间,花银子如流水。刨木与凿木之声此起彼伏,犹如一场盛大的音乐会,眼看一大堆凌乱的木料在师傅们的匠心独运中就要成为富丽堂皇的屋舍了。“春在楼”簇新着,不久将举行升匾仪式。金老板立于中庭,月光从屋脊上滑下来,将许多美好的人、美好的事都照得透亮。家人们欢天喜地,唯独他心思沉沉。因为他想到了不可预料的将来,这么大一座宅子,如果在时间、物质上没有恒常的供给,又怎么能够一直维持它的“向阳门第”?建筑和人一样,都是在互相给予,互相滋养的。
新屋落成,锡之与母亲及妻室儿女在楼中居住数年。生活的快乐向来属于这样的小日子,平淡无奇,却充满了烟火气味。母亲老了,她越来越爱端个椅子坐在庭中背对暖烘烘的太阳。桂花和榆树的影子落下来,正好覆盖了她的背部。那时候她睡着了,发生在太湖边的那些往事如树影摇动。
又过了几年,金母寿终正寝,因“乡间不靖”,金家不得不迁居上海。无从得知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难道是湖匪们打家劫舍、杀人掠货的暴行对金家人构成了彻底的生存威胁?历史的风声越吹越远了。眼前的雕花楼在暮春的阳光中散发出一圈圈想象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