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与夜

作者: 胡世鹏

爱情是一回事,虽然那些与振荡一度相关的当下更能印证罪与罚,但这仅是传说能说得明白的吗?何况,过程中的人从未想苏醒。

——艾娜薇

“我还活着吗?”

艾娜薇无法移动麻痹的身体,凌乱的长发被手压着、缠绕着,海藻般起伏在钴蓝色蕾丝边的吊带上。她无法确定睁开的眼看见过什么。反正一抹黑里只要能安慰曾经的遇见,这昏沉的生存和记忆即是两个永恒有限的时间。

梦是有限的时间。虽然它不能保证到达彼岸,是渡船。

“哦,船……”她笑了,“是有那么一回事,那天,我好像是为一个呆子无法自控……”

她试图站起来,可整个手臂连同沙发陷入碧绿浅滩海沙般的柔软中,一着力,那无意识支撑的肌群反将她引向自身的抗争。

几分钟后,艾娜薇暂时不打算动了。微卷的长发缠绕着身体,在月光与灯光的映照下,她光洁的皮肤散发出瓷器般的呼吸。

她想看到一点点永恒,哪怕线隙缝光,从爱的纯然向生命的终点释放。

是那个人,姑且称作清醒的人,此刻,他又怎样?痛苦与反思,还是麻木并游荡?她眩惑,用手指拉住感知里并不陌生的蕾丝。挼挲中,她看见惊涛骇浪里睁大的双眼,迎着呼啸的海风向她而来;这无可比拟的狂热与寂静在中世纪之后再没有出现——当十字军东征带来的杀戮成为过场片,千年来的局部冲突会因道德的颂扬而止住人性中的尊重与抵触吗?而痛苦的本能源自绝望——绝望因他而来。那眼神,也许是光?来自星河,璀璨寂寥,最富力量。

她好奇捉弄她的眼神,更欣赏狂风下变形的脸的肆意扭动。

“哦,爱人,你是我所允许的。别慌,挣扎说明你是在向生活撒谎,你的手,为谁而紧绑?看看吧,腕间已流血,那是世俗的伤口,来自你不敢拥抱的惩罚!不是吗?我们的初见因血而开始……”

艾娜薇抬了抬头,汗水湿透的长发黏成一缕缕形如裹尸布的条形物,将她的身体不断包裹、收缩;渐渐沉入她渴盼的渊薮……那是湛蓝天空下香草袭人般的安稳,舒放自在中与妹妹们追打互唱:

爱情不过是用烈度

发酵湿度的历史

靠近我,当发呆的速度

朝着美颜相机

咔嚓……咔嚓

请不要唤醒我沉酣你的温度

内存将满,谁的伤误

令二维码扫不出幸福

啊,这甜蜜相伴的玫瑰

在无度的中心渐远模糊

夏夜的赤脚舞尽了

滚烫的孤独

在曲线上平衡了诘笑

滋味应了这恶的深度

绕指间掉下苹果

猜测不到的糖度

记忆是多么可靠,她过目着曾经的喜悦和嬉玩。那礁岩、丛林、瀑泉和浅滩,当然,还有寄居蟹与扇贝共鸣的乐章……哦!示现令她欣慰,这也是此刻让她在快闪不定的电子音乐节奏中想抓住的欢欲本能。

是什么味道?艾娜薇紧敛眉头。一股腥臭隐隐飘过,不知是来自对海边死贝的记忆还是来自她对身体产生的本能厌恶,这是怎么回事呀!

无力、昏沉迫使她放弃了追溯气味的源头,她感到自己飘浮起来,黄色的沙尘隐隐幻现正反两座对立的三角形锥体,像是金字塔。但为什么会对立在这里?怎么它们是透明的?疑惑中她的身体往下坠,速度越来越快,像子弹离膛后很快会命中靶心,她知道她的身体已无可避免地叠加上了这两个三角锥体。竟然是沙漏!但流的不是沙子,分明是她的血。时间是可以计算的,结束时间减去开始时间乘24乘60乘60。很快,她知道血快流干了。从这头流向另一头,沙漏的上端空而透亮,下端实而充裕;她不想再从这端流向另一端,想逃逸这预算好的反复折腾,可这是沙漠,一切都已烘干,包括爱。

湿漉漉的长发也已经干了,紧紧将艾娜薇困住,整个洁白的躯体像被符咒封印。凌乱的长发也快遮蔽她内在性存在向周遭观看的本能渴求了,她愤怒的同时也觉得滑稽;当然,滑稽现在是不可解释的,它缺乏放纵的转换。眼前除了地砖上的杯盘狼藉和耳边不断的电音,她内心示现的只剩“离开”的内驱了——显然这是无望与可怜的。

尽管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各种意象无序播放,但她感到那双眼睛总在某处控制着她。她对此非常不适,但又不能回避内驱的好奇——非理性的报复。

渐渐地她可以动了,双腿慢慢往上缩,上半身微屈,手抱着膝盖,几乎还原了人类孕育在母体子宫中的原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将身体缩成一团,怀抱自己的温度,会感受到万物永恒复归所建立的秩序——认可它,我在。我的自身就是其间的组成部分。是啊,如果仅为获得自我宽恕,这解释是致命的。或者,因错误的经验抑止自我价值并付诸盲目行动,悲悯成为幻象。

而艾娜薇的诚恳和被纠缠不只是幻象。

她看见窗框边上那个干莲蓬,月光与灯光交织照射下它格外凸显。莲蓬身上每一道皱纹都有着两山间的皴裂,破口处,岩浆流了出来,金灿灿,滚烫,淌出一首歌:

昨夜我引燃了一个春天

那是爱人、朋友们的笑靥

可笑的是舞池爆满

每个人都当了真,以为

可以为所欲为来亲吻

来自星球另一端的缠绵

别以为我的眼神会拯救

你脑海中想做的事

这场欢乐派对,仅仅是

我淘气任性的开始

而开始后我不能自已

控制舞裙朝谁转圈

感受到了吗?宝贝的裙边

高跟鞋上错抹的口红

蓝色紫色黑色由你定

他们可以令空白暂停

我却不能没有选择权

你们想尽办法拥有我

但这是极不高妙的谎言

我需要什么,知道吗?

别以为性能挂钩金钱

万恶之源来自心无定所

连猪都不愿拱食的糠面

埋葬着贪婪者的妄念

我痛恨什么,知道吗?

真理永远荒唐并无聊

论述者私聊在他的角落

但愿你不会戴着那假面

交流着什么样的语言

我从没伤害过你,爱人

夜幕低垂可以长久翩跹

爱可别狭义地当真

我只是在寻找那另一端

而你却误会我的酩酊

是生命不可或缺的场面

如何预防爱的传染

如何结束这场游戏

当他扣下扳机,倒下的

不是玫瑰离蕊的尖叫声

正是我为你而舞的起点

……

“艾娜薇……娜薇……”

她恍惚间听到一个声音低唤。

“你是谁啊?”她喃喃道。

“嘘……我是你的影子,别作声,否则我将会顾影而死。”

“哈哈哈……哈哈,真可笑!你太当真了,以为自己是美少年Narcissus(纳西索斯)吗?虽然快到水仙开放的季节,可我不是你心中的Freesia(香雪兰),更非祭坛上的香雪兰;我是……我是你的末日终结者,属鼠。”

“别闹了,娜薇,该回家了!”

“家……我在这里……这里就是家!”艾娜薇的声流恍惚。

这声流令她可能想都没想就敷衍化用了苏轼说过的那句话——闲者便是主人,作为对来自虚空之中有些温暖但令她想不了了之的某种感觉的回应。

快半月没见到德库斯了,那天,是“双十一”购物狂欢节。原本不当“月光族”的她,前一晚机械读秒,终于在“双十一”到来后清空了购物车里所有的商品。那些是“双十一”前她精心选择的礼物:大溪地海水珍珠胸针、天然金珠戒指、蓝山挂耳咖啡、浅驼色毛衣、日本生绢、古梅园樱墨、纯狼毫鸡距笔,然后还有唇膏、打底裤和个人护理用品。

当她按下指纹识别付款之后,忽然想到那令自己近来不开心的身影,她突然懊恼这一单单满满的物件竟然不是特别的需求,为什么购买回来呢?房贷还紧张啊!原来暂时的空虚居然需要用金钱来弥补。除了满足抢秒之前的期盼,快慰的付出会爽爽地不顾后果,虽然以消费来弥补自己的空虚有时是莫名其妙的报复,而且是非理性的报复,但除此又能怎样避免自己面对那个“我”呢?

她怅然若失,声流是苏格拉底的声音:“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

“你的价值是‘善’。”

一个声流回应她。

“我……善?”她迷糊中应出一句,但立即止住了,“我……1、2、3、4、5、6、7、8、9……1、2、3、4、5、6、7、8、9……1、2、3、4、5、6、7、8、9……”

这是她强迫症式的表述方式。有那么一天,或者,某一时刻,内心的不安让她的脑海浮现“1、2、3、4、5、6、7、8、9……”这无中生有的声流,从此,这声流就逸散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哪怕与德库斯亲热之际,这强迫症的咒语都不会消失。

“烦啊,没见到我无法动弹吗?想要什么?偷窥,无能的占有欲;征服,无限的心思;劝言,无聊的勾引!当子弹飞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并最终掉向那个命中注定的目标,我内心绝不会是靶心。”她再也不想听见那道声流在自己身体四周出现,于是大声叫道。

长发在艾娜薇的叫喊和挣扎中吱吱作响,像裂帛之声。陷入肌肤的箍敛感随着她的抗争愈加强烈,她感到箍敛感快接近骨骼了,接下来便是断裂。这柔滑的长发此时并不美丽,美丽的是与肌肤的绞杀——生自头颅缠绕躯体的自虐。

“好!,去你的!我来自我本身,我有多么欢喜的意愿,你不知道!从我能够站立起来的时候,大地就是我走向你的第一个接触之物。虽然脱离母体的本能接触是生命的初乳,但行走本身不会因艰难而停止。你尽管躲藏吧,这空旷是你障隔魂灵的疆界,除非什么时候你打开一本魔法书,翻错页码遇见我,我将在三千年后等待语音回复!”

艾娜薇的声音有些嘶哑了,但咒骂之后带来的多巴胺分泌,反而令她的肌肉渐渐舒缓,血液循环到每一根毛细血管,甚至扩充到了整个房间。

这的确是她的家。

她扭头看见桌上的素心兰,花叶交错中居然有仇英经营空间的感觉。

“哦,实父先生,前年除夕前两日我正在上海博物馆读着您的手稿呢,您松动畅通的线条契合了您的世界,寥寥数笔便具足完美。而先生那些令人惊叹的巨作,虽然九朽一罢,却能始终如一达到心手欢畅,画我两忘。这不就是您以手写心,灵魂与呼吸两相妙契,宏观和微观的统一吗?”

说着的同时,她也看见了另一个图形,这是通过叶与叶交叉的空间里看到的。玻璃窗上凝结的水汽,竟是那幅《暴风雪——离开海口的蒸汽船》。隐隐约约晃动着,美丽又狂暴,近乎混沌之中唯见高耸的桅杆上有一面三角形的旗招展着……哦,又是船!……约瑟夫·马洛德·威廉·透纳将古典艺术朝现代化的推进中,原来也产生过这锐利的对比。但这怎么近似奥斯卡·克劳德·莫奈《睡莲》系列中的水、光、空气交织下的某种具有意境的情调,还有米友仁《潇湘奇观图》里变态万层,却奥妙莫测的沉郁之美呢?

还没来得及思考,她又在叶片中看到角落里的一堆瓶子,随意安放却又意味无穷。乔治·莫兰迪推敲的极简负空间就呈现在那儿。

“我的确快完蛋了,这视象叠加绵绵不尽,求之于外容易迷失,求之于内不可谅解。天哪,我看见了什么!空间里每一位大师都能讲着自己的话,那么生活中的我们为什么要相互撒谎?”

艾娜薇说着连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而说的话。她感到自己没了力气,但生的本能驱动着她。

她很想诚恳地与德库斯告别,告别她的朋友们,包括告别自己。不是她不想爱了,实是她在讨厌那个所谓的自己——歧忘。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