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水荡
作者: 吴湘岩1
苏琴最后一次看见马明是在雁水荡。那天清晨,河面扬起一层灰蒙蒙的雾,她刚洗完一大提桶衣服,正准备起身回家时,抬眼便望见站立在水边的马明和他背后时隐时现的群山。马明距她大概三十米开外的样子,她本想扯开嗓子喊喊的,最终却莫名其妙地忍住了。
回学校的路上,苏琴迎面撞见了马良,他的眼睛紧盯着路面,将那张马脸拉得越发长了,像哭似的。苏琴放缓脚步,问他干什么去,马良不吭声,继续自顾自地走路,不一会工夫就走远了。直到后来,苏琴依然不敢相信,两个大活人明明就在自己眼前,一下子说没就没了。马良和马明兄弟俩像变魔术一样,在那个雾气氤氲的清晨消失得无影无踪。
娄湾小学集合升旗的铃声响起时,苏琴刚把衣服晾好。她长舒一口气,将身体伏在宿舍外面的铁栏杆上。不远处的操场上,袁必胜正在主席台上讲话,只见他左手叉腰,右手在空气中指指戳戳,时不时引得台下一阵哄笑。旋即,她把目光转向围墙外,学校旁边的小河不知几时涨了水,河水浑浊一片;河对岸的水田里,几个农人正在插秧;更远处的山坡上,青松和冷杉挤挤挨挨,零星的嫩叶已开始染青。苏琴想起,马明每次教到《乡村四月》那首诗时,都会叫学生往窗外看,让大家好好体会诗中的意境。学生倒并不感到新鲜,因为诗里描绘的就是自己平常的生活,常年泡在风景里,也就不觉得身在画中了。有一次,苏琴去上课,看见马明留下一黑板的古诗词,让学生抄在笔记本上,并要求他们每天在语文课前五分钟诵读。她不懂诗,她觉得她教的数学没有一丁点儿诗意,但她对懂诗的人充满了敬意。她父亲年轻时是个文学青年,家里有两大书柜的书,后来父亲去世了,那两个书柜就成了他的象征。
连着两天,都没有马明和马良的消息,第三天,多方寻觅皆无音讯,学校赶紧报了警。此时,距离他们失联已超过四十八小时。马明和马良到哪里去了?此前一点征兆也没有。苏琴回想起马明在娄湾小学的种种过往,感到这一切似乎又是必然的。在旁人看来,马明刻板十足的生活同娄湾小学显得格格不入,他的生活没有一丝“人间的烟火”。上完课,他就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到了饭点才挪出来透透气,去食堂吃完饭后,又挪回到屋子里。他的窗户常年被深蓝色的窗帘遮住,好像他还过着三点一线的大学生活,只不过,现在把听课变成了上课。也不晓得他独自在屋子里头,除了看书,都在干些什么,没人获准进去过,除了他的哥哥马良。在几乎所有同事的眼里,马明就是个无趣的人,就是个书呆子。若不是他的哥哥马良在学校里担任教务主任,大家都懒得跟他打招呼。
中午,娄湾派出所来了两个警察,要进一步了解马良和马明的情况。第一个被问询的就是苏琴。她心里直打鼓,带着一张死神降临般的苦瓜脸走进临时用作问讯的办公室。那个中年警察对苏琴微微一笑,示意她不要紧张。他们问一句,苏琴答一句,年轻警察用笔记本电脑一一记录下来。整个下午,娄湾小学的老师们说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琐事,似乎对这起失踪疑案没有丝毫帮助。
2
马明第一次出现在娄湾小学那天,天还没有完全断黑。那是盛夏时节,黄昏似乎特别漫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木和昆虫混杂的气味。苏琴讨厌这种气味,但屋子里又实在太热,那架扇叶积满了尘垢的风扇刮出暖烘烘的热风,让人觉得溽热难耐。苏琴只得忍受着怪味的侵扰,端盆凉水浇到走廊水泥地上,然后搬把胶凳,坐在屋外纳凉。就是这个时候,袁必胜领着一个拖着一只硕大的黑色行李箱的年轻人,从校门口进来。行李箱的轮子与坑洼的路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苏琴看着他俩穿过操场,一群学生呼一下围拢上去,但立即被袁必胜的大手赶苍蝇般轰走了,然后他俩朝教师宿舍这头缓步而来。袁必胜告诉苏琴,这是新来的老师,马良的弟弟马明,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以后就住她隔壁的隔壁。苏琴眉毛一耸,面露微笑,仔细盯着马明看,看得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整个大学期间,马明只回了一趟乡下老家,因此苏琴并未见过他。他那次回乡还是因为姑姑病逝——他父母过世早,小时由姑姑带了段时间,相当于他的半个妈。至于马明为何很少回家,马良没有主动说及,苏琴也不好追问,虽然她和马良正处于恋爱阶段,但还远没有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那天,马良进城开会,交代苏琴好好招待弟弟。那顿饭两个人吃得有点局促,苏琴不停给马明搛菜,马明只顾闷头吃饭,脑袋就差没碰到桌面了。他囫囵吃了就放下碗,匆匆钻进自己的房间,整理那口大箱子。
马明的房间是马良和苏琴事先打理好的,他把一本本砖头一样厚的书整齐码放在桌上,几乎占据了整张桌子。那晚,躺在满是太阳味道的被子里,马明却失眠了。而他给苏琴的第一印象可以说一般般,是一个不问世事的书呆子。
平时与人迎面撞见,马明都勾着头,急匆匆地走,连一句“早啊”“下课了啊”之类的客套话都没有,包括对苏琴。后来苏琴对马明刮目相看跟雁水荡有关。
雁水荡其实是一片大的河湾,河这头是遍布鹅卵石、砾石的沙洲,那头却是壁立千仞的山崖。原本湍急的河水到了河湾突然放缓脚步,靠近崖壁的水域汪成一片深邃的幽蓝,如万丈深潭。至于雁水荡的由来,据老人们说,从前的时节,曾有成群的大雁在此栖息,因而得名雁水荡。后来,不知为何,大雁飞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但名字保留了下来。
对于大雁去留的问题,很巧合,有一次在办公室,同事们正好讨论过,苏琴也在场。讨论过程中,有过争论,最终大家还是一致认为,是气候的变化使大雁不用再往南飞了,确切点说,是因为地球现在正在变暖,它们在原地或许不用往南飞太远,就可以度过冬天了。
那天夜里,苏琴上完晚自习回到宿舍,睡觉前翻看手机,看到马明发来的两条未读短信。
第一条:“苏老师,在吗?”时间:周二22:10。
第二条:“可以聊聊大雁的问题吗?”时间:周二22:12。
苏琴想起来,白天讨论大雁去留问题时,无意间看到马明也在办公室,当时他没插过一句话,没想到现在却要跟她聊这个问题,而且是以短信的方式。她感到奇怪。
她回复:“在,你想说什么?”
马明:“你知道大雁为什么飞走吗?”
苏琴:“不知道,今天他们说是因为地球现在正在产生温室效应,气候变暖了,所以大雁飞走了就不再来了,它们不用往南方飞太远就可以度过寒冬。”
马明:“错。”
苏琴:“为什么?”
马明:“因为它们不再孤独。”
苏琴:“怎么解?”
马明:“每当大雁孤独的时候,它们就会成群结队地远走高飞,也飞到雁水荡,飞到哪里,哪里就是安顿它们心灵的港湾。这是小镇诗人王廉说的。”
苏琴:“哦。王廉是谁?”
马明:“你认识的。”
苏琴有些迷惑,她根本不认识一个叫王廉的人,又编辑短信:“王廉到底是谁?”发了出去。马明却没再回复。
真是个怪人,苏琴想。那之后,她觉得在马明心里还是蕴藏着一点诗意的,只是掩藏得隐秘,不为人知罢了。渐渐地,苏琴对马明产生了怜悯之心。
3
那年国庆节,同事们要么回城,要么外出游玩,学校里就剩下老郑和马明兄弟俩,外加不想回家的苏琴。马良和苏琴邀老郑一块吃饭,请他做最拿手的血粑鸭。饭桌上,马良先给老郑倒酒,到苏琴时,她连连摆手,表示自己不喝酒。
“这是糯米酒,不醉人,”马良信誓旦旦地说,“今天专门赶回村里的老酒坊讨的一些,本来都卖完了。”
苏琴抿了一小口,没想到这酒真甜,好喝极了。马良随即对马明说:“你也喝点,别像个小姑娘。”哥哥下达命令,马明便完成任务似的一口闷掉。
老郑劝苏琴和马明不要喝那么急,这酒虽好喝,但后劲足。马良表示:“没事的,别听老郑瞎说。”果然,苏琴喝完三杯,脸上早已飞上一块红云。她看向马明,疑惑地问:“你怎么没事?”马明讶异地说:“我感觉这不是酒。”
酒过三巡,老郑便在饭桌上说开了,不仅对全校同事评头论足,甚至还谈到了马良和苏琴的婚姻大事。苏琴站了起来,说屋里闷热,出去透透气,饭也吃得差不多了。马明也感到无趣,后脚跟了出来。
趴在走廊栏杆上,马明问苏琴:“你觉得我哥怎样?”
苏琴没想到马明会有此一问,不动声色地说:“他很好呀。他对你好吗?”
“从小到大,没有比他更关心我的人了。”马明说。
苏琴忽然想到自己的身世,有点伤感:“有个疼爱自己的哥哥,挺好。”
“我从小到大,都是按照他安排的路线一路走过来的,”马明似乎在跟苏琴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的生活似乎被人安排了一样,不能出一点岔子,哪怕是一点点岔出去的弯路。”
苏琴垂着头,静静聆听。
“被人安排的生活,你觉得好吗?”马明突然问。
苏琴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硬生生地像给不听话的学生讲道理似的规劝他:“有人帮考虑周全了,自己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沿着那个方向前进就是了,难道不好吗?”
马明沉默。苏琴耷拉着眼皮,看着整个空荡荡的校园,最后她说:“你要多跟人接触,这个世界很大,不要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为什么回来的?”马明问。
苏琴心里掠过一丝不安,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过去?”
马明赶紧解释:“没有,是我哥偶尔提起的,说你本来可以留在城里,但主动回到这里,他还让我多向你学习。”
第二天,马良敲苏琴的门。昨晚饭桌上,众人提议去龙塘水库玩,苏琴搞忘了,一觉睡到自然醒。看时间,已经十点了,连忙起身洗漱。
“你睡得真沉,我敲第三遍了,都是整点敲的。”马良给苏琴备好早粉,招呼她赶紧吃了就走。苏琴边吃边嗔笑说:“那也只能怪你,昨晚那三杯,我是醉到老家了。”
其实也不能怪苏琴,因为昨晚那酒,她睡得不算迟,但半夜尿急,起了两次后竟迷迷糊糊总也睡不着,等睡意再度来袭差不多都听到鸡叫了。
“老郑和马明呢?”苏琴问。
“他俩等不及,先走一步了。”
“那我们得赶。”
龙塘水库距娄湾镇十八里,马良骑摩托载着苏琴,向河的上游奔去。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收割后的稻田里,一个个瘫坐地上的草垛像孩童穿着草裙在阳光下沐浴,河面不时有三两只白鹭在徜徉。
“怎么样,爽吧?”马良加速,得意至极。
苏琴攥紧马良粗壮的腰,贴紧他的耳朵喊:“这山路弯多,安全第一!”她的声音与风擦出火花,“咱们又不赶!”
“你觉得我弟怎么样?”这句话马良憋在心里很久了,平时若正儿八经地问,又怕苏琴难堪,此时索性问了,也许苏琴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愿回答,也许苏琴没听清,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可以让这话随风而逝。
不料苏琴却正正经经回他:“不怎么样,是根木头!”
“朽木也可雕琢呀,何况这根木头正值青春年少。”马良说。
苏琴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对他喊着,“把好你的龙头,开好车!”
老郑和马明在水库堤坝上边看风景,边聊天,见他们来了,便指引马良把摩托停到大坝这边的梧桐树下,然后一起步行去水库管理所。行走在大坝上,风忽然大起来,一阵阵漫过额头和脸颊,整个水库一览无余。一面是碧波万顷,目光所及之处,有一些小岛棋子似的落入水中,天空明蓝,水绿得发青,有种“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感觉;另一面是几百米高的悬崖,苏琴战战兢兢朝中间走,即使有坚固的水泥护栏,也不敢靠边,但可以看见坝底一条幽蓝的小溪像尾巴一样向东蜿蜒流去,两岸笔直的松林整齐排列,如肃穆的军队,山坡上植被以落叶乔木为主,眼见稀疏萧瑟起来,间杂其中的房屋堆叠如积木。
大坝那头几棵高大茂盛的梧桐树后面那一幢两层灰白小楼是水库管理所。来到管理所门外,马良说先带苏琴和马明看下风景,再坐船逛一下水库;老郑表示早已看够这里的风景,要让年轻人玩得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