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剑

作者: 瞿炜

1

孙福来善演花木兰,美目盼兮,兰花指与小脚在舞台上翻飞,一柄利剑,让人眼花缭乱。人问,这路剑可有来头?曰:此桃花剑也,传自峨嵋师太。闻者或讪笑:尼姑剑法,挺适合青衣花旦的。孙福来也不搭腔,自管自挽着剑花,手腕翻转如水之波浪。但他心里别扭着,埋着一股愤懑,却无人可以诉说。

据说孙福来本来不姓孙,而是姓吴。孙家是永宁城里有名的富户,城里所有的药铺,八成是孙家的,他家的药材生意甚至做到了宁波与上海。孙家的大屋,号称九间,每间的门面都有十步之宽,九间大屋围成一座“宫殿”,中间一座楼阁,称为妆楼。那是孙家的太奶奶住着的,每天清晨,所有的女眷都要来向太奶奶请安,太奶奶慈祥,所以她们也都在那楼阁里停留嬉闹,一边梳妆,于是就留下了妆楼的名号。妆楼边的那条小巷,也就有了“妆楼下”的巷名。

孙家老爷六十岁又生下一个儿子,取名福来,是为这个家族的未来求个吉祥。这个儿子在土话里,称为“老儿”,也就是最小的儿子,是父亲老了得来的,所以也最受疼爱。虽是庶出,但孙家老爷视若明珠,整日抱在怀里,比对孙儿好多了。他的几个孙儿也都快要成年了,整天还在院子里嬉闹,一旦吵到了福来,那是要受呵叱的。福来的母亲是老爷的第六房姨太太,她原是一个演乱弹儿的戏子,虽生了儿子,还是要出去唱戏,因为孙家老爷痴迷她在舞台上的样子。六姨太的节目,老爷再忙也是场场必到的。福来出生不到半年,孙家就张罗着为他筹办周岁生日的酒席,用城里话说,就是“对对酒”。孙家势力大,发出的帖子数百张,把城里的所有达官显贵都请遍了,大家都等着这场盛况空前的宴会。

可是,就在临近周岁的两个月前,一次演出,孙家老爷亲自抱着福来去给六姨太捧场,孩儿居然着了凉。在人声嘈杂的剧院,空气闷热,谁也没有注意。过了些天,孩子总是低烧,哭闹,渐渐地出现痉挛,昏迷不醒。请了中医,说是中了风邪,开了几帖苦药,也不见好;又请了日本留学回来的西医,说是得了急性脑膜炎,却也束手无策,一个月后孩子就死了。

六姨太自然是哭泣不止,孙老爷也是悲伤不已,可是请柬已经发出,日子也已临近,亲朋的贺礼都已收了,此时若退礼罢宴,人家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孙家却觉得从此就笼上了一股晦气。

孙老爷总是有出人意料的想法,他派人悄悄葬了孩子,又派人去丐儿堂找一个年龄相仿的孩子,认作义子,就当是孙福来,到他的周岁生日,抱出来跟大家见面。

当年永宁城的民国政府建有一个慈善机构,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与乞丐,土话称为“丐儿堂”。

也是凑巧,丐儿堂里刚好有一对吴姓的夫妻,是从乡下逃难来的佃农,生有一个儿子与孙福来同岁,出生日期前后只差三天。于是孙家就给了他们一笔丰厚的报酬,将他们的孩子抱来认作义子了。喜事那天,小孩也是绸缎锦衣打扮,出来与大家相见。来庆贺的人都说孩子长得像母亲,说得六姨太暗自神伤,却还要强装笑脸,整个场面,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大戏,仿佛是她必须要用一生来演的。

酒席之后,“孙福来”就被送回了丐儿堂,孙老爷对他父母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尽力。吴家夫妇受宠若惊,觉得从此就攀上了豪门,好运来了,于是就让儿子姓了孙,从此不再改名。孙老爷并不反对,仿佛这孙福来就是他儿子,没有死掉。

2

孙福来小的时候,因为孙老爷的资助,得以在新式学堂里念了几年书。吴家夫妇好像先知先觉一般地觉得,不能永远靠着孙老爷,就求他给小孙福来找一条出路,孙老爷看着渐渐长大的孩子,终究有些悲悯,就看着六姨太说,不如让他去戏班学戏吧,将来也有个饭碗。于是孙福来就进了戏班,众人都认为他长得漂亮,就让他学花旦。孙福来学起花旦来倒是勤勉,因为他知道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了,一定要学出名堂来,也好在孙老爷面前汇报。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孙福来至少是比别的孩子懂事。他最爱唱的那一句就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唱得好像老生,苍凉、凄楚,孙福来觉得就像在唱他自己。

到戏班学戏,对孙福来来说,仅仅是人生的开始。而这个开始似乎就预示着不妙,因为,男扮女装的艺术也将影响到他的外表特征,甚至影响到他的荷尔蒙分泌,他的走路、坐姿和说话,似乎都受到了艺术女神的控制,一切都显得不由自主,而且慢慢地,这种不由自主也就变成了习惯。而这习惯,却是别的孩子看不惯的,他们知道他的来历,虽连戏班的掌柜也忌惮孙家老爷的威严,但孩子们还是知道孙福来只是一个冒名顶替的义子,他所受到的关照,也只有孙家的六姨太来看演出时才有特殊的交代,平时,便是任凭自生自灭的状态。于是,孙福来在平时,也少不了受那些大孩子们的欺凌。一天,孙福来又被打得鼻青脸肿,吴家夫妇领着自己的孩子又去找孙老爷诉苦,希望孙老爷能给孩子撑撑腰。

孙老爷说,孩子被人欺凌,可是那些欺人的孩子也都是苦出身,我要是给他撑腰,人家会说我仗势欺人,这样的话对孙福来也不是好事。若想不被欺,还得靠自己。这样吧,我给你儿子介绍个拳脚师傅吧,我给他交学费。

不得不说,孙老爷是个有主见的人。

在孙老爷的介绍下,孙福来就去了东门黄老二家学拳。黄老二也算是有名的拳师了,清末时担任过京城刑部的捕快,很有些传奇。因为排行老二,所以隔壁邻居以及社会上的人都以排行称之,以示亲热,好像黄老二就是他的家人,说起他的名也能给人一种震慑。

孙福来学戏是认真的,学拳却偷懒,因为吃不了那样的苦。戏是有感情的,拳艺却无情。孙福来自恃聪明,学一下就觉得自己已经懂了,就不接着练。黄老二看出这徒弟的耐性,只是碍于孙老爷的面子,勉强收在门下,让他胡乱练着,偶尔也教他一点能打的真功夫,但总是告诫他,要把功夫练出来,就要吃苦地练,否则,遇到真人,这几手你非但用不出来,还要挨别人的打,不如不用。孙福来只当耳边风,拿来就用,那几个曾欺负过他的大孩子,竟然真被他用上了,打趴下了,总算是出了气,挣回了面子。孙福来不知道他们是不经打,反而觉得自己已经功夫上身了,可以耀武扬威了。

黄老二看这徒弟,虽偷懒成性,却也聪明伶俐,又是学戏的,将来要在舞台上讨生活,并不是以拳谋生,当什么拳师教头,所以也不需要特别过硬的真功夫,只要动作漂亮就行,于是传授了他一套桃花剑法。这剑,忽上忽下,云顶旋飞,如莺穿杨柳,步法轻灵,飘忽不定。虽说一味追求舞姿,但也暗藏杀机,真的点破玄关,也是非常实用的。但师傅并不说透,却让孙福来自己领悟。以孙福来的聪明,也隐隐地觉出这剑法里的玄妙,但从他的内心,更喜爱它优雅的风姿,至于其中的杀意,他觉得,能够表现出来就可以了,从不深究那一招一式的内在变化与含义。每当他演练这套剑法,以他善于表演的技巧与身段,周围看的人自然掌声如雷。多年之后,当他终于成为舞台上的名角,就将这套剑法搬上了舞台,作为他的拿手好戏。场下的人都传说着,别看孙福来是个花旦,人家的功夫,可是厉害着哩。可是也有人说,他这是断肠桃花剑,上不得战场,下不得杀场,只会越练越悲伤。这话传到孙福来的耳中,他听了竟没有说一句话,却忽然就晕倒在地。

3

虽然孙福来成了名角,可终究是一个戏子,况且还是一个男扮女装的花旦,孙家人并不承认他的名分,那几个孙家的儿子更不承认有这么一个娘娘腔的兄弟。孙福来也是知趣的人,自从成年后,他从不上孙家的门。

孙老爷的六姨太自从儿子夭折后,就再也不上台表演了,但她还是爱看戏的,偶尔也去戏院看孙福来主演的昆曲《刺梁》。这不算古典名剧,却也并非新编,讲的是东汉外戚大将军梁冀骄奢淫逸,渔女邬飞霞为报父仇,假扮歌女,混入梁冀府中,趁机将其刺死的故事。孙福来扮演的飞霞,泼辣直率,惹人喜爱,胜过他以前演的花木兰。

孙福来若是知道六姨太来看戏,就会让戏班的侍者给她送来一个水果拼盘,中间往往是一大串从美国进口的提子,在那个年代对小城居民来说可是昂贵而稀珍的水果,也是六姨太的最爱。陪着六姨太一起来的太太们总会露出妒羡的笑容,说:“哟,孙老板这么孝顺娘亲,真是难得啊。”那献媚的话语里,似乎有几分醋意,也有几分嘲讽。六姨太并不接话,她心里是满足这份孝心的,但她却从不吃那盘里的提子,倒是都被身边的那些太太们吃了。

孙福来的戏班常年驻在永宁艺苑演出。永宁艺苑是这城里最大的娱乐场所了,坐落在道前桥边。那小小的石拱桥位于道台衙门前,所以称为道前桥。1937年,道台衙门早已废弃了,成了县政府的警察署,但桥边热闹的街市却还依旧。

这艺苑的门面有三层,第一层是偌大的门厅,边上有售票的窗口,周边一圈挂着各种广告画。西边还有两个门面,一个是售卖果脯等零食的小店,一个是定制西装和中山装的高级裁缝铺。

第二层是戏院,是中西结合的建构,戏台是现代剧院形式的舞台,而非旧时的戏台样式,可以演各种传统戏曲,也可以演话剧,城里著名的文明戏导演董辛名就在这里演了一百场独幕剧《放下你的鞭子》,盛况空前。舞台下的观众席却是旧式的,摆着圆桌,观众围桌而坐,西式的沙发将圆桌围了半圈,观众可以在观戏的同时,品尝各种美食小吃。当然每一桌都是需要预订的。另外一些散桌,则是提供给那些三三两两的散客。大厅的夹层则是包厢,小包厢仅能容下两人,大包厢可以坐五六人。

第三层是艺苑老板周尧臣的私宅,有一道独立的楼梯直达,除了中间一个大客厅,两边还有五个大房间,分别是主人的卧室、办公室、藏书房等。客厅的一角摆放着一张台球桌,中间是一张香案和两排太师椅,犹如旧时的名堂。但正中间的墙上挂着的却不是什么书画对联,却是一个摆钟,香案上的果点不是祭祀用的,却是招待客人用的。这大厅里常常高朋满座。艺苑的老板有个嗜好,就是愿招揽一切有才能的人,只要你有一技之长,这里就有你一席之地,无论你是会魔术、杂技、武功,还是唱歌、演戏,只要在这客厅里露一手,得到主人的认可,主人就盛情招待,给你在楼下的戏台上争取各种演出机会,报酬丰厚。人都说艺苑老板出手阔绰,大气。

其实,人所不知的是,永宁艺苑背后的大股东,却正是孙老爷。但孙老爷爱节俭,算盘精,只要负责经营的周尧臣能挣钱,孙老爷就什么都不插手。将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这是他的信条。其实,对那些江湖把戏、戏曲唱腔,或者说就是各个艺术门类,孙老爷是毫无兴趣的。但他想,能养着这么一些奇才艺人,说不定哪天就会派上用场了。

也正是因为艺苑老板周尧臣的好客与爱才,不仅小城中稍有成就的人,就是周边各地的奇才异士,也都会聚集到这个客厅里来,可见这艺苑的人气之旺。

这其中就有十个盟兄弟,他们是这小城里数得上的拳师,个个传承有序,渊源有自,皆得真传。其中最有名的,一个是练螳螂拳的陈三豹,一个是练南拳的吴佩穆,还有一个是练内家拳的蔡真鹤,小名两双,人皆称其为两双老师。

永宁县的传统,习惯以排行来取名,老大就叫阿龙,老二叫阿虎,老三叫阿豹,也叫三豹。当第四个儿子出生的时候,便只好叫两双了,因为永宁人忌讳四,这个字与死字谐音,所以名字里头不能有。再往下,就阿五阿六,完全按照数字来叫,也是简单。

每年的正月十五,艺苑开场,都要在大厅前面的街上表演传统武术,这十位盟兄弟当然是最主要的担纲者。练南拳的吴佩穆擅使关公大刀,每次的压台就是他的节目。他的刀并非传说中的百廿斤刀,但十八斤的钢刀能舞上数十个背花,运刀如风车,也算是令人叹为观止了。关公大刀,鬼神不惧,扫除一切魔障,为新年带来好运,正是这压台戏的寓意。诚然,关公,不仅是战神,也是财神。

4

六姨太那天夜里从戏院回去,路上那些陪同的太太们一个接一个被她们的家人在半路上接走,最后走到打锣桥附近时,才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以前她出门总是会带上小保姆,可是不巧,那天保姆吃坏了肚子,一整天都抱着马桶不放。六姨太想,反正今日约了几个闺蜜般的富家太太一起,路上不会太孤单,她哪里想得到那些一口一个姐妹的太太们根本没将她当回事,说走就走了,竟没有一个表示要送她一下。孙家在城里是数一数二的富户,六姨太又是孙老爷的第六房,她十六岁生下那个夭折的孙福来,如今二十年过去了,用来冒名顶替的孙福来也已长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成了艺苑的台柱子,但她此后却再没有生育。孙老爷是宠爱她的,而那些当面对她亲热无比的所谓姐妹们,私底下对她唯有轻蔑,这种轻蔑是从嫉妒心生出来的,她们总在背后议论她是“公主的相,丐儿的命”,这当然是她从未曾听到过的评论。这一年是六姨太的本命年,三十六岁。对于永宁县的人来说,三十六不是一个吉祥的数字,对于本命年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很多人逃不过劫数,或有灾难,甚至夭亡。在永宁人的习俗里,平时生活中若是遇到这个数字,比如你去菜市场买肉,称的斤两恰好价值三十六个铜板,摊主就会少收一个铜板,如若遇到阔气的客人,则会多给一个铜板,这是为了辟邪。还有就是在这一年,女人一定要穿上亲姐妹为她准备的红肚兜,一年到头都穿着,这样才能保佑自己顺顺利利。六姨太没有亲姐妹,五姨太就作为姐姐,送了她一件绣着金色莲花的红肚兜,这会儿就穿在她身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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