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坊

作者: 杨骊

男孩用食指点着广告上的字,每点一个妈妈就教一个,每个字都要解释,美,美丽的美,漂亮的意思,彤,红色,早上太阳的颜色。

男孩慎重地跟着念,美,彤,美彤是好吃的吗?

不是,是美彤中医理疗馆。中医,理疗,馆,颈椎病,肩周炎,腰椎间盘突出,坐骨神经痛,关节增生,劳损积液,足跟疼痛。妈妈点着其他的一字一顿。男孩也跟着念一遍。美彤心里美滋滋地应着。

她喜欢美彤这个名字,更喜欢人们用不同的声音和音调叫这两个字。广告单被贴在附近不起眼的墙上和楼道里,四行,没有图案和装饰,蓝底白字,区别于其他中医按摩和盲人按摩所,美彤两个字比其他所有字都大,让这张小小的广告单变得醒目。最后一排是电话。广告经常被撕掉,刘美彤换个地方再贴。大哥说名字就是要有人叫,属于你的那几个字被不同的人嘴叫出来,运气也就跟着来了。美彤啊美彤啊美彤啊,名字被人叫得越多运气越好。

有时候也不一定都是好事。

一大早曹顺芝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叫刘美彤回南岳巷。

一大早的这个电话里,曹顺芝声音里充满了刻意的柔软,让刘美彤身上一万颗鸡皮疙瘩一下子都竖起来了,顿时只剩下不好的预感。刚改名刘美彤的时候,曹顺芝依旧冬瓜冬瓜地叫她,她知道曹顺芝是故意的,她也故意不回应,几百个回合的较量后,刘美彤三个字总算被曹顺芝叫出口了,只是每一次叫的时候曹顺芝总会把刘美彤三个字一个一个地从牙齿缝里杀出来,让每个字都像子弹在飞:“又不是没有给你取名字,大名小名都有,不经过我和你爹同意,就把父母给的名字改了,不孝也不顺。”本想找个借口不回去,一想到打电话的是曹顺芝,以她的德性,自己要不回去,曹顺芝一定会杀过来,不止不休,这事一定过不去,还不如不躲,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就在端午节前,刘美彤也是被这样的电话召回去过一次,南岳山将被劈掉一半,和之前的嘉润路合并,修一条更加宽阔的花冠大道。南岳巷五号在拆迁范围内,刘定邦要买房子,拆迁款还没有到位,首付还差五万。骑龙村虽然有房子,但不可能回去了,村里的老宅近十年没住人了,只剩左边厢房,也快要倒掉了。刘家三代早已习惯了贵阳的城市生活,肯定是不会回骑龙村了,“再怎么样也算贵阳人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老了,朋友都在贵阳,往来走动也好,看病也好,还是在贵阳方便很多……”讲了一箩筐必须买房子的理由,结论就是:“刘定邦买的这个房子名头虽然在他名下,我和你爸爸要跟着刘定邦一起住的,跟着他养老,这个房子也就算是给爹娘买的了。”言下之意,刘美彤有一万个理由该付这五万的首付。

这一次,刘美彤猜不透又是要她回去干什么,问了半天,曹顺芝的意思在电话线里面绕来绕去,半天舍不得着陆。到了南岳巷五号,才知道拆迁政策是如果一个月搬出去的话,可以多得五万元的补偿。刘美彤在天誉城的房子既没租出去,也没人住,反正都是空着,不如先在天誉城过渡一段时间,把这五万的优惠拿到手。

“好吧!”曹顺芝用的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母亲向女儿提出的要求,总是理所当然,做女儿的只需要顺着这个语句嗯一声就行。刘美彤手里拿着茶杯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天誉城的房子她确实没有住,但有些事情曹顺芝不知道,要说清楚话头就长了,她一时堵着一口气,不知道怎么给曹顺芝从头说起。好在电话很配合地总有人打过来,有卖房子的,有卖保险的,有做咨询的。大哥的电话一响,说是要过来做理疗,正好就有了离开的理由。

上了35路公交车,原本不是坐车的高峰,却意外的人多,刘美彤几乎是最后一个才挤上车,车上的人前胸贴着后背,每一个站着的人都成了其他人的支撑,不需要抓任何地方就可以稳稳站牢。前面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个子不高,头顶正好在她的鼻尖处,头上的汗味毫无保留地冲进她的鼻腔,不得不把头往后仰着让了一下,那气味还是毫不犹豫地直冲过来。她努力地转个身想躲开,不承想一转身,护在胸前的手臂妥妥地贴在了另外一个男人的背心,那件被汗水濡湿了的背心像块脏抹布,油腻腻热乎乎地黏在手臂上,狗皮膏药一样,想把手拿开,胸就贴上去了。再想换个角度,不承想这样转了一圈之后,就像一堆肉在罐头里抖了一下,把自己给夯实了,完全转不动,只好就贴着那汗乎乎的后背坚持着。好不容易过了解放桥,车厢里一阵松动,才算找到位子坐下。心里本来憋着事,经过这一番折腾,反倒没那么烦了。还有什么事情比自己像一块罐头里的肉更糟糕呢?

下了公交车就上过街天桥,过完天桥再顺着天桥楼梯下到一半,楼梯分出两条,向左往上十级台阶就是美食城。美食城每一层楼都很冷清,尤其一楼的铺面租金贵了更是没有人租。这一层是三楼,每个门面都开着,有按摩店,有美发店,有服装店,最多的是卖快餐盒饭的,不在饭点上,也没有食客,只有匆匆的过客,店铺里面还算热闹,每家门口都有一张桌子拦着,桌子后面是厨房和工作间,里面的人一律穿着染了污渍的白色工作服,厨师多一顶白色的厨师帽以示区别。每个门店前都挤着外卖小哥,相互间也不说话,各自刷着手机,查看派单信息。走廊里的灯光昏暗得仅够照亮脚下的路,既没有许多美食城那种张灯结彩的明亮,也没有人来人往的热闹,走到尽头左转有厕所的标志,厕所旁边就是电梯,上四楼就到了理疗馆。每次出诊回来,刘美彤都从这条路回家。出诊的时候就直接坐电梯到一楼平台,再走到白宫的门口坐公交车。每一个楼道转弯或电梯口都有刘美彤的广告单,半张报纸大小,刘美彤每次出诊和回家正好完成一个圆,就像是检阅她的部队,查看一下她贴的广告还在不在。广告总是被人撕掉了,撕掉了又再贴上,她印了一千多张,撕了又贴贴了又撕,无穷无尽,也有了无穷无尽的快乐。

还有三年就五十岁了,计算年龄的方式和自己的心态相关。乐观的人会说,我才三十多岁,多多少?多十多岁吧。悲观的人会说马上五十岁奔六了。刘美彤不属于悲观的人,她只是可惜了那些她不叫刘美彤的日子,四十多年莫名地一晃就过去了,感觉没有多少快乐也没有多少幸福,更没有多少悲伤和难过,因为之前没有觉得那些悲伤和难过是值得悲伤和难过的。

以前她不叫刘美彤,生她的爹从来就没有想过娘肚皮里怀的是个女娃娃,第一次做爹的人满怀期待取了一大堆男娃娃的名字,刘耀祖、刘伟宏、刘定邦……能取出这么多名字对刘希贵来说太不容易了。四川人家里添个人不过是多一份劳力,哪来那么多讲究?他们一般取名字很随意,老大家的娃娃就以大为开头,大大娃大二娃大三娃顺着序叫,老二家的就以二开头,二大娃二二娃二三娃,反正都有编号,是谁家的娃娃只要看编号,辈分搞不乱,排序也错不了。也有特殊的名字,比如二三娃一生下来就骨骼奇大,就比其他的小孩个头长出一大截,得了一个诨号大种人。他正名倒好听,叫刘颂德,听起来就是干大事的名字。三十岁那一年,他买了一辆大货车跑货运,在服务站一觉睡下去没有起来。

刘美彤细长的哭声把她老爹的儿子梦给惊醒了,好在她生下来白白嫩嫩,小脸粉得像桃子,眼睛亮得像星星,漂亮的东西都招人爱,爹从接生婆手里接过刘美彤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咧了嘴笑,胖乎乎的女娃谁会不喜欢呢?白乎乎胖嘟嘟脸上的绒毛细细密密的像层霜,冬瓜就成了她的小名。等到上户口的时候,才发现冬瓜还叫冬瓜没有大名,那些现成的名字显然不适合粉雕玉琢的刘美彤,叫刘冬瓜又肯定不雅,刘希贵转头看见了房门口的大榕树,刘美彤便有了第一个名字——刘榕,榕儿、榕榕、妹妹,就这样随便地叫着到了六岁,刘榕成功晋级为南岳小学的小学生。入学第一天,刘榕同学的老师觉得女娃娃怎么会叫树的这个榕,应该是花的那个蓉才对,还不识字的刘榕也弄不清楚自己的名字到底是“榕”还是“蓉”,只是看着老师连连追问的脸一个劲点头。拼音本上刘榕变成了刘蓉,刘榕也好刘蓉也好,家里人和街坊邻居知道的也只有刘希贵家的冬瓜妹,刘希贵和曹顺芝的兴趣全在刚刚生下来的刘定邦身上,全然没有注意到刘榕已经变成了刘蓉。

一年级的刘蓉每天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做作业——“哥哥四个苹果,姐姐三个苹果,弟弟八个苹果,哥哥给弟弟一个后,弟弟吃了三个,这时谁的苹果多?”左边手算哥哥的,右边手算姐姐的,弟弟八只苹果一只脚只有五个脚趾头,只能把两只脚的袜子都脱了来算,横算竖算,代表着苹果数的手指翘得高高的,用嘴唇点着指头一个一个数了半天,那道算数题还是一个谜。她感叹为什么老天爷不让她的每只脚长出八根脚趾来,这样她就可以空出一只手来数数了,现在既然数也数不清楚,就开心地抠着脚趾泥玩,早就忘记了八个苹果的事。

曹顺芝拿来了一捧黄豆当苹果,手往左边一扒拉,这是哥哥的四个苹果,右边一扒拉,这是姐姐的三个苹果,中间留了八颗黄豆。看到曹顺芝拧得出水的脸,刘蓉整个人就傻了,数来数去更数不清楚了:“哥哥和弟弟的苹果本来就比姐姐多了,凭什么哥哥的三个苹果不给最少的姐姐啊?弟弟一口气吃得下三个苹果吗?”曹顺芝气得拿蔑片敲桌子:“凭什么?凭什么?就凭这是一道数学题。重新数!”等到算第三遍的时候,曹顺芝已经耗尽了耐心,一蔑片甩在刘蓉的手上,刘蓉细瘦的手臂上瞬间隆起一条粉红的龙,想哭又不敢哭,只好抬起头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她知道一旦眼泪流出来,会让曹顺芝更不耐烦,手上会长出更多粉红色的龙。抬头间,就看到了堂屋正中的屋梁,屋梁两侧分别有两条龙相向飞舞,浑圆的身子,每一片麟甲都饱满得像怀了籽的豆荚,带着威武的风,随时准备起飞的样子。四条龙是刘义书认为的祥瑞,有了龙的家里一定能出一个跳龙门的娃娃。每次说起她都在心里摇头,至少她不会是那个跳龙门的娃娃,刘定邦现在两岁了还没有断奶,曹顺芝早就没有奶水了,刘定邦仍然一天没事叼着干瘪的奶头吸。刘希贵每次都骂老婆,但奶头一拔出来,刘定邦就开始瘪嘴,话都说不明白的刘定邦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需求,也知道用什么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断奶这个事情上,刘蓉觉得更多的是曹顺芝喜欢这种感觉——儿子黏她。刘蓉觉得两岁多还要吃奶的刘定邦,一定也不是那个跳龙门的人。

刘义书喜欢和刘蓉说话,一老一小没事就凑在一起,一个说的话没人听,另外一个没有人有话要对她说。刘义书指着墙上的花纹和字说:“琴棋书画诗酒茶,我们刘家除了没有琴和棋,其他都全了,敞开了眼看,这南岳巷几百户人家,哪家有?”刘蓉明白爷爷的心思,从她还牙牙学语时,爷爷就抱着她认墙上那些字。字被刻在支撑屋梁四条龙的立柱上,左右对称,立柱已经被水泥融入了堂屋的墙体,上面的字深深浅浅,高低起伏,有些字还失了笔划,刘义书能认全的不超过六个,认不全的便捉住她的小手指,在那些字的凹痕里面画。但这种学前教育对刘蓉于事无补,她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刘蓉觉得刘义书就算把四条龙困在自家的屋梁上九辈子,家里也出不了跳龙门的娃娃。

二年级刘蓉自作主张,“蓉”变成了“容”,每次写名字能少写几笔也是快乐的,可惜笔划少了几笔,功课并没有和笔划一起变简单,除了写作文比较顺,其他的功课都上不得台面。读初一那年,刘容发现“荣”的意思似乎比“容”字更好:容——容易、容忍、容量,容易这个词既不属于她的生活也不属于她的功课;荣是她的向往,光荣、繁荣、荣誉、荣耀,对于学习成绩平平的她来说,如果某一天能够荣获三好学生就好了。只可惜也只是改了一个名字,事情并没有向刘荣希望的方向发展。好在刘希贵和曹顺芝在学习上对她没要求,她的功课好坏就像她是刘榕还是刘蓉还是刘容还是刘荣一样,都不在他们关心的范畴,只要她养着不费神就好。

每个星期二和星期五的下午不上课的时候,刘家小院里的大木盆就放满了一家老小要洗的衣服或是被单,接满水,放一捧洗衣粉,刘榕或刘蓉或刘容或刘荣粉红色的小脚就跟着一堆衣服在水里跳舞。南岳巷五号地势比较高,洗衣服的水倒进门口的排水沟,那条排水沟不过是用以前爷爷割马草的镰刀顺着屋基边上划出的一道浅浅的沟,看得出来不是一次划出来的,毛毛糙糙像是指甲在皮肤上的划痕,倒水的时候得一只手把稳盆沿,不能倒急了。只是她小小的一个,哪里有控得住一盆水的力气?水总是不如人意地漫出那条沟,顺着南岳路一路向下漫,扯出无数的水线,在南岳路上顺着泥巴的肌理划出好看的藤蔓,就像她们家门口抱鼓石上的花纹。

抱鼓石是一对,被夹石柱分为两半,一半在屋里,一半在屋外,屋外的半个葫芦上下各雕着不同的花,花上都生出漂亮的藤蔓。刘家的大门就在两个抱鼓石的中间,门楣上一排好看的柳体字“处士张成瑶之女”,这一排字总是被春节贴的对联横批挡住,每年换新春联的时候才得见。下面就是朝门,木板做的两扇门每天吱呀开合着。有一对抱鼓石的刘家成为了南岳巷里特别的人户。她总好奇张成瑶是谁?刘义书每次都不说:“小孩子家家问那么多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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