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向漩涡

作者: 王鹏宇

一九九八年,父亲从植物油厂下岗,母亲待的百货公司解体,没捞着摊位。那年夏天发了大水,每天吃完晚饭后,我们就守在电视跟前,看抗洪的报道,解放军们一个一个往水里跳,不停地救人。大水滔滔,淹没街道、房屋和树木,远远望去,只有一片汪洋,谁看着心里都不得劲。看的时候揪心,等报道播完了,还是揪心,前者是为受灾的同胞们,后者是为自己。刚下岗那阵子,父亲表现得相当沉寂,整天失魂落魄的,像是丢了东西,已经戒了的烟也重新吸了起来,每天往沙发上一栽,抱着个破收音机听,听着听着就眯了一觉,醒来后咂咂嘴巴,换个节目继续听。

也是这一年,我参加了高考,成绩不理想但很稳定,和大学没什么缘分。本来就不是念书的料,就像穿大花裤子配西服,怎么都是别扭。家里人也看出我没什么兴趣继续学业,就托人给我在酒精厂找了个工作,负责打点后勤保障及一系列杂事。听介绍人说,酒精厂在县里还算稳定一点,弄好了能挺到新千年,但我刚上了两个月班,厂里就宣布,由于效益低下,资金匮乏,厂子明年开始停办,工资呢,尽量给大伙儿发到过年,但过完年谁都别来了啊,这地儿没了。消息一出,厂里上下一片哭天喊地,有不少老工人抱在一起,把鼻涕眼泪抹在对方衣服上。也许他们真的和厂子有感情,干了几十年,去哪儿都一股酒精味儿。我没哭,其实在这期间,我已经看出酒精厂日趋衰败,人和厂子都没什么精神,停办只是迟早的事。在那之后,厂里少了一大半人,我每天就坐在办公室一杯接一杯喝茶,一张接一张看报纸,古今中外,形势变化,尽收眼底。但放下报纸,往窗外一看,总能看见厂里人抱着瓶瓶罐罐出入厂门,他们要用这些容器装满酒精,用途不明,也许想转手卖出。走进来的人表情麻木,出去的人脸红筋胀,几乎寸步难行。此情此景,很难不让人心生感慨。那时候,我才明白什么叫生不逢时,人一旦点背,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都容易呛到,本打算能在酒精厂待到天荒地老,没想到只是一场短暂的梦,稍纵即逝。

屋漏偏逢连夜雨,眼看一家人工作都没了着落,母亲在这时突然又生了病。下岗后,母亲不像父亲那样颓靡,在家休整几天后就出去找活儿干,并凭借出色的家务能力进入了家政队伍,乾安这边没多少人需要这项服务,一般都是去松原干活儿。那家公司每天跑线车,早上送去,晚上接回来,管饭,一天下来给四十块钱。母亲进医院的那天,我正在办公室闲坐着,等我接到消息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进了手术室。父亲坐在门口,手里攥着一瓶酒,看了半天才认出是我。我问他,我妈什么情况?父亲说,干活儿时上高,摔了下来,可能得缝几针。等手术完,大夫告诉我们,伤没多大事,就是皮外伤,估计还有点脑震荡,但我们在检察过程中发现她脑袋里有瘤,懂不,就是癌,癌症。情况不太乐观,估计有一段时间了,你们家属没察觉到么?可以先保守治疗一段时间,有条件的话建议尽量早点手术,这病拖不得。

那时候是十一月,抗洪抢险早已经取得全面胜利,天气也逐渐转凉了,我和父亲并排走出医院,只觉得冷风飕飕往衣服里钻。父亲走到路边,把酒瓶放到马路牙子上,跟我说,儿子,我明天就去找活儿,给你妈治病。那么大的洪水都挺过来了,咱家这点困难算个啥呢?

父亲在外面考察了几天,最后决定包一辆车,开出租。这是父亲从诸多条出路中经过精心比对后作出的选择。他说,现在挺多人都去做买卖,那方面我不行,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开车行,天天在街上晃,感觉良好,而且你妈得定期上医院,有车也方便。我点点头,说,挺好,想得挺全面。其实,这份工作有一点不好:当时县里并没有统一的出租车调度系统,只要有个私家车,都能充当出租车,招手即停,而很多人在没有急事要事的情况下,都会选择价格低五毛钱的三轮车,一路慢慢悠悠的,和老师傅唠两句闲嗑,轻松又愉快。母亲听完父亲的想法后,咬着嘴唇说,你不如直接买个三轮车,没人抢,没人争,挣的都是自己的。父亲说,我算了,这不太准成,买三轮车就是等着回本儿,租车剩的都是自己的,多少能攒下点儿,而且三轮车前面一般没车灯,晚上不能跑。你不用操心,好好养病就行。

几天后,母亲出院了,但每周还得往医院跑,非检查即开药。出院以后,她老是窝在家里,话也少了,问啥答啥,天天在家打扫屋子,一遍一遍拖地,把地拖得锃亮。父亲每天天还没亮就摸黑出门,口袋里揣着一把刀。那阵子,整个县里都流传着犯罪团伙作案的消息,在一个来月里,他们在不同街区作案多起,作案工具不一,下手也有轻有重,一般都是从后面袭击,用砖头或者钝器把人敲晕,其目的就是为了抢夺财物。有人说是三五个人一起,也有人说只有一个人,还有人说是从长春来的,新闻上还报过,被称为“刨锛儿”,长春现在打得严,不好出手,就转移到咱这小地方来了。总之一时间众说纷纭,搞得人心惶惶。警察天天夜里巡逻,走访了一遍伤者,也没找到什么关键线索,就发出通告,让广大群众在夜里少出行,一定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那些日子,一到晚上外面空荡荡的,静得可怕,父亲的活儿也少了一些。每天他还会带上他那台破收音机,拉不到人的时候就打开听节目。我还是老样子,天天在厂里晃来晃去,厂里的人越来越少,除了来搬东西的,就是附近的小孩三五成群地跑进来,保卫室的人天天往出撵,怕他们进来玩火。那段时间,我对周围的一切事物突然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感,好像一不留神,所有的东西都会在顷刻间分崩离析,又也许仅仅是无聊,我也说不清楚。每天晚上,我就枕着手臂躺在床上,对着掉了皮的墙思绪翻涌,什么都想,也什么都不想,偶尔听得见母亲因头疼发出的哼哼声。

于敏慧对我说,像你这种情况,属于典型的空虚,得多看看书。我说,上那么多年学,早就看够了。她说,你不是说你天天在单位看报纸吗?一样的事,报纸哪有书好看。我说,家里没书了,毕业之后我爸把书都卖了。她说,我这儿有,借你看看。说完,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外国诗集,名字没记住,谁写的也不知道,我翻了几页又丢给她,写得不明不白,看不懂。她说,多读读诗,能缓解焦躁,你现在这状态,得平和,来,我给你读两段。她把书翻到某页,站起身,清清嗓子,像是在联欢会上表演节目。她念道,啊,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我拍了拍手,说得挺好。她说,是吧,这段多适合你。我说,第一句,怎么说的来着?她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我说,偶尔骗一回两回行,它也不能老骗人啊。她问我,骗你啥了?我说,我家现在这情况你也知道,我妈有病,我爸天天起早贪黑开出租,我呢,念书念得啥也不是,钱没挣着,现在厂子都快没了。她说,所以呢?我说,没事儿,你赶紧回家复习吧,今年再考不上,你妈不得给你腿打折。

于敏慧和我从小就认识,我俩同岁,家住得近,也是一起上的学。她妈是初中老师,教数学的,可家里那么好的条件,于敏慧楞是次次考试数学都够不上六十分,因为这事她没少让她妈揍,但气也出了,错题讲完也做了,下次考试该不会还是不会。她和我说,没招儿,我这人和数字儿啥的就是没缘分,人家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强摘的花不香,让我学数学,那还不如杀了我。老实说,她在算数这方面,可能确实差点意思,但她的语文功底很好,作文次次上台朗读,参加征文比赛也都榜上有名,她把这方面的天分称作后天基因突变,意思是她妈的数学细胞在她长大这一过程中变异成语文细胞了。于敏慧说,这就好比小时候丑,但长着长着就好看了。这个比喻用在她身上挺合适,据我从小到大这些年的观察,于敏慧确实长开了一些,小时候她丑得不像样,现在看着竟有几分动人。当然,我对她从来没有过其他想法,从小到大,我俩一直当哥们儿处,有啥事都相互倾诉,帮着出出主意;也一起逃学,夏天吃冰棍,和老头儿抢乒乓球案子,冬天吃烤地瓜,打哧溜滑。她和我一样,高考没考上,出成绩当天,她和她妈说,要出去打工,不在这小破县城待了,待十多年,闭眼睛都走不丢,待够了。她妈听完打了她一巴掌,把她关在家里几天,那期间让她制定了学习计划,并告诉她,说啥也得考上个大学,否则就别想离开这个家。

从十一月底,也就是我妈出院那阵子开始,于敏慧找我的频率明显变高了,一会儿说看看我妈,一会儿说没意思,要出来放松心情,我也搞不明白她是犯啥说道。毕业班晚自习要上到九点,但她每天下午上完课就不回学校了,或者在自习途中大摇大摆走出教室。老师也知道她是复读生,基本不管。我对她说,让你妈知道你就完蛋了。她说,她咋能知道,这事儿也就咱俩知道吧。我说,你当着老师面走出来,就不怕人家告诉你妈?都一个系统的,兴许都认识。她说,别扯犊子了,认识我也不怕。

有一天傍晚,于敏慧跑到酒精厂找我,说晚上想出去走一走。我先回家看了看我妈,然后俩人像二傻子一样缩着脖子在街上瞎晃。我俩在路上买了个烤地瓜,一人一半,吃得很慢,一直吃到上面结了冰碴。吃完地瓜后,于敏慧抹抹嘴,说,我想去西边儿那片水看看。我说,大冬天的,早就成冰了。她说,那我想看看冰,行不?我也没啥办法,只能随着她往前走。那片水在县城西边,是县区内唯一一片水,直径不足三十米,形状不太规则,其大小之于乾安就相当于乾安之于吉林,但总有人叫它湖,叫就叫了,也不给正式取个名。那片水周边有大片的松树林,据说要建一座公园,周围已经铺好了地砖,也盖了几个花坛,但后续就没了消息,不知何时才能建成。

我们踩着昏暗的灯光在砖路上绕了几圈,又拔了几嘟噜松针,最后才走到水边。那里已经冻成光溜溜一片冰,白天的时候,偶尔有人在上面滑冰。于敏慧指着冰面说,你知道吗,那下面通着松花江,往远一点,还能通到大海。我说,扯淡吧你,我咋没听说过?她说,这水下面有个窟窿,类似于泉眼,水就是从那儿来的,也因此,能形成漩涡。如果能进去的话,从那里走,就能到达很多地方,包括你想去的地方,或者不想去的地方。我说,你魔怔了吧?大晚上出来抽风。她说,吉林段的松花江有两条源头,一条是漫江,另一条是长白山天池,自西北流经抚松、吉林等十几个县市,在扶余三岔河口与嫩江交汇,往下即为松花江。我说,背得挺好,我当时也没咋学地理,不感兴趣,希望这题明年高考能出。她说,我没扯淡。很多年以前,东北就是一大片冻土,上面覆盖着坚硬无比的冰雪。后来,天气一点点暖了起来,地面的冰渐渐融化,整个平原就形成了大片的水域,你说,这是不是相通呢?

李明福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去长春生活。这个念头萌生于他三十六岁那年冬天。那年,他刚刚升到植物油厂销售科副科长,到了年底,厂长要去长春签一笔单,因人手不够,厂里就派他陪厂长一同前往。李明福诚惶诚恐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一想到能到省城一览风光,他激动得好几宿没睡着觉。这三十多年里,李明福出县的次数屈指可数,最远的一趟到了白城,为的是随礼,匆匆忙忙来,匆匆忙忙走,也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追悔莫及。

在树立这个目标以前,他就以能攒钱而远近闻名,换句话说,就是抠。他不但对别人抠,对自己也抠——能吃五毛的,绝不买一块的;袜子不穿到露五个脚指头,不算坏。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人活这一辈子,图的就是个钱,有钱了,生活条件就好了,那就啥都好了。这时候,就会有人反驳他,李明福,你瞅你家那破屋子,一场雪就能给压塌了,你攒了这么多年钱,咋不好好翻新一下呢?是不是都拿去找小妹儿了?李明福不管大伙儿的笑,也不生气,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厚积薄发你懂不?你不懂。等哪天我这小破房子,摇身一变就成了三层小别墅,到时候你们就羡慕去吧。事实上,他那破房子始终保持着原貌,并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斑驳,却也在风雨中保持屹立不倒。厂里已经给他分了宿舍,但他偷偷把屋子租了出去,自己领着老婆在老房子里住着,时间久了,老婆也骂骂咧咧地跑了。有人劝他,你死心眼儿啊,你搬到宿舍楼,老房子这边出租不就解决了?他说,你不懂,我这人念旧。其实,他心里早就作好了打算,搬进新房子要一笔钱,老房子的租金也远比不上新房子,这一来一回,得省下多少钱呢。在他小时候,他妈带他算过一回命,算命的大手一拍,对他妈说,这孩子有富贵命,肯定不能在这小地方待一辈子,早晚能出去,当城市人儿。这件事儿李明福一直记在心里,可以说,他的抠门与这件事有直接关系:反正早晚得走,能多攒一分是一分,城市消费水平高,没两个子儿可活不了。

冬天天黑得早,四点多就快黑透了,李明福坐在车里,两侧的景色越来越暗,他也昏昏欲睡。车一进入长春市区,所有的黑暗马上烟消云散,路灯排排亮,大路平坦又宽敞,幢幢高楼直指天空,轿车和有轨电车川流不息,灯火与楼群交相辉映似一座座玲珑宝塔。这是李明福从未见过的景致,他趴在车玻璃上,只恨自己的眼睛不能慢放,也不能无死角观察。他越看越兴奋,身体都止不住发颤,好像有什么能量正源源不断地输进他的体内。厂长瞅见他坐在那儿抖来抖去,以为他犯了什么毛病,就问他是不是不舒服。李明福转过头,咽了口唾沫,回答说,没事,厂长,我就是有点冷。厂长说,一会儿进屋就热乎了。小李啊,我交代给你个事儿,你记住。李明福说,厂长,你说。厂长说,你今天的任务就是给对方厂长灌酒,猛灌。要少吃东西多观察,观察好时间,每隔五分钟敬他一杯酒,要是你撑不住了,就用筷子敲敲碟子,换我继续灌他,他一醉,咱们就成功一半了。李明福说,厂长,我酒量挺一般,但只要多吃点东西,就能多喝上几杯,您看,我十分钟敬一次行不?厂长说,也行,那你就尽量多挺一阵子,咱们打持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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