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
作者: 王莉1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或许更久。那天我拨了五十三个电话给郑阳。那天星期五。
从家到医院五分钟车程,但要先走十分钟路才能打到车,也可能打不到。我们住的是城郊接合部的自建房,唯一的好处是院子大,门前屋后能种树种菜,种花养果。不足之处也相当明显,到了晚上伸手不见五指,我基本不敢出门。现在想来,当时应该出门试试的,万一打到车了呢?可惜我吓傻了,躺着一动不敢动,只知道哭。
夜很黑,风很大。杨树枝或什么树枝,一下一下拍打着窗子,像一只巨大的巴掌,老想伸进来带走点什么。屋子周围树多,柳树、桂树、杨树、玉兰、石榴树、小叶女贞,还有一棵桃树、一棵杏树、两棵樱桃树。桃树几天前花苞就鼓绽绽的,已经开了不少。这么大的风,花瓣落白了吧?冬天那阵黑得早,树木多,屋里黑浸浸的。让郑阳修一下树枝,他举着斧头要砍桃树,说只开花不结果。其实果子还是结的,只是没嫁接过,结的都是毛桃。现在市面上的桃子几十个品种,想吃王母娘娘蟠桃园里的仙桃也能花钱买到,谁还会在意这样一棵毛桃树?只有我在意。我一再坚持,桃树最终得以保存。杏花一开,桃花一开,日子便染上了桃的颜色,杏的芬芳,新的一年才算真正到来。郑阳左看右看,说杨树比房子还高,砍了可惜,没有梯子,枝杈也修不了。柳树在围墙边,离得远,没必要砍。小叶女贞不碍事,樱桃和杏树都是新品种,好吃。“那就别砍了,再种棵海棠,金玉满堂,圆满。”郑阳收回斧子。没想到春天的风这么嚣张,树枝群魔乱舞,叫人心惊。
客卧开着窗子,门“砰砰”响几声,停一下;响几声,再停一下。每一下都像敲在脑袋上。想起来看看,又懒得动,身子老是倦乏无力。星期五郑阳他们会提前一点下班,一个多小时车程,正常情况早到家了。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星期二我就想去医院检查,可县城就两家医院,去哪家,B超室前都人山人海,最快也得等两三个小时,我不敢冒险。产检时医生说过,最好静养。
“今天能不能早点回来,我想去医院看看。”给郑阳打电话时是早上十点半,阳光照亮了三分之一个客厅,我躺在沙发椅上晒太阳。
“上个月才看过嘛,过两个星期再去。”
“前几天动得频繁,这两天又没动静。四个月,不应该这么动吧?”
“说明性格活泼,好事情。别担心,等回来带你去医院瞧瞧。”
那一整天我都蔫蔫的,不想动,也没胃口。晚上九点多,小腹突然扯着疼,一下一下,我蜷在床上,冷汗涔涔。我再次打电话给郑阳。
“会不会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先起来找颗药吃吃看。”
“是小腹疼,不是胃疼,我有点担心。”
“别想太多,正常的。我们下村,信号不好,先不说了。”
这是第二个电话。刚接通时,那头有两个男人在说话,都是郑阳他们单位的。站所部门,就那么五六个人,谁是谁,一张嘴就知道。说话声一停下来,我听见了风声,听见了车轮摩擦地面的“沙沙”声,还有郑阳的呼吸声。
风还在拍打着窗子,一声接一声叫嚣。我静静躺着。肚子还是疼。小心翼翼侧过身,换个姿势,希望能好一点。还疼,但缓和了一些。我看看手机,十一点过五分。
子宫腺肌病一直困扰着我。医生说,像我这个年龄发病是比较少见的,多数是三十到五十岁的经期妇女。我也是经期妇女了,虽然离三十岁还差那么一点点。不检查,人是不会知道自己身体里有些什么问题的。就说痛经,有几个女人没经历过痛经呢?焐焐肚子,泡泡脚,再不行吃点益母草。年复一年,月复一月。都说生孩子后就不痛了,可我老怀不上。开始那两年不太在意,结婚三年还没动静,外界的反响比内心的躁动还大。迫于压力,只能偷偷去检查。医生说子宫腺肌病很难根治,怀孩子困难,风险还大。郑阳似乎对有没有孩子不那么在意,至少没埋怨过。我却非常在意。虽然现在丁克的人那么多,但在思想深处,我还是觉得有个孩子生命才完整。
回忆和现实交织,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哗!”下面突然崩出许多热烘烘的水。身体爆炸了,决堤了。我惊叫出声。尖叫声和着风声,在寂静漆黑的夜里回旋了好久。裤子湿了,后背的衣服湿了,床上也湿了一大片。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肯定是不好的事。我不敢起身,怕稍微一动,会流出更多的水,会有什么东西从下面掉出来。我伸出右手去床头柜上摸手机,却不小心把手机弄到了地上。我轻轻挪动上半身,尽量往床边靠,手终于能摸到地面了。左右摸索半天,摸不到手机,才想起打开台灯。灯光打在被子上、墙上,屋里一片惨白。
拨打郑阳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再打,还是不在服务区。我一遍遍拨号,希望他能移动到有信号的地方,但电话一直没拨通。
2
医生说,郑阳最多还能活三个月。郑阳不服气,揪着医生要动手,我赶紧上前拉开他。
胰腺癌是单位组织体检时发现的。我们都不相信,郑阳那身体,跑过全马的。我们到省第一人民医院重新检查,诊断结果和之前一个样。我说再去其他医院看看,不行就去北京,或者上海。他摇了摇头。
他颓废了三天。那三天,他几乎没吃没喝没说话,把自己关在书房打游戏。早晚饭熟了,叫他,他说不想吃。夜里煮碗面条,他也不出来看一眼。刺鼻的烟味是我们唯一的联系,像是为了让我知道他还活着。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时,第四天,他打了鸡血一样,六点半就出去晨跑。晨跑结束,冲澡,吃早餐,晒朋友圈。我小心翼翼看着他,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他瘦了。其实之前就瘦了,只是没在意。男人翻过四十,都担心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瘦了都被认为是好事情,是身材保持得好,谁也不会往坏处想。见我盯着他看,他笑笑,说要用实际行动打破癌症的魔咒,以后每天跑十公里。癌症只让他活三个月,他偏要活三年,三十年。他朋友圈晒的内容,就是每一个一千零九十五分之一。他要先完成第一个三年。他要和癌症抗争到底。
他拒绝去医院治疗。他说自己很清楚,药物不可能挽救他的性命,化疗之类的只是花钱走个过程,会让他的生命更加不堪。我只能尊重他的选择。在书本上,影视里,有过太多奇迹:一个被刀捅进心脏的男人,在没有任何医疗救护的情况下,竟然活了三天,只为能把女儿亲自护送到妻子手中,只为看妻子最后一眼。我希望奇迹能发生在郑阳身上。可是精神依托呢?我们没有孩子,结婚十四年了,一直没有孩子。父爱救不了他。他爱我吗?我不知道。应该爱的,但我不能肯定其分量是否足够支撑他走下去,哪怕走完第一个一千零九十五。
那年七月,县里组织庆祝香港回归十周年合唱比赛,所有乡镇和城里各大单位都参加。我们局领导重视,组织了八十人,请专业指挥来排练,还统一订购了西装和礼服裙,比赛当天又请了城里有名的几位化妆师来化妆。我们歌曲选得好,四个声部配合默契,得了一等奖。演出结束后,集体吃饭。饭后联系郑阳,他说在棋牌室,让我去找他。我正好没带钥匙,就去了。去了他就不让我走,我说先回去卸妆也不让,说化了妆挺好看的。
我在旁边干坐着,很不自在。特别一双眼睛,画了内眼线,还贴了假睫毛,有点痒,有点刺疼,像是里面进了什么东西,非常不舒服。我起身去卫生间,在镜子前仔细看,看不出什么。扒开眼睛,只有红红的疲劳。我试着撕下假睫毛。粘胶从皮肤上撕裂的刺痛,让镜子也皱了眉头。再仔细看,没了假睫毛,那粗粗的眼线特别扎眼,像露了底裤,非常尴尬。舞台妆,粉底液涂得厚,上面还压了一层粉。眼影是三色混合,偏红。桃色腮红浓重,口红浓重。还好口红吃饭时擦了一下,剩下一点,估计也和饭菜一起咽下肚子了,嘴唇上只有一些淡淡的印迹。一天到晚奔忙,几乎没喝水,就吃饭时喝了点饮料,嘴唇都干得起皮了。有一片翘得高,我试着用牙齿咬,咬不到,只好动手撕。皮肉分离,有一点点痛,出了一点点血。 脚疼得厉害,我扶着洗手台,轻轻脱下一只鞋。脚后跟磨破比拇指指甲盖稍大的一块,皮子软塌塌趴在两边,中间血肉模糊。另一只磨到脚趾头,二脚趾红通通的,离破皮也不远了。我实在不想再把脚伸进去,又不得不伸进去。不想踩坏鞋后跟,只能踮着脚尖走。脚趾头疼得厉害,我找了个空房间坐下,两只鞋都脱下来,光着脚踩在另一把椅子上。没开灯,包间里黑乎乎的,空气湿热黏稠。我闭上眼睛,好想一直在这儿坐下去,让黑暗吞噬这钻心的疼。不时有人从门口路过,吧嗒吧嗒的,让我心虚,就像我做了什么坏事。我鼓起勇气,再次把脚塞进鞋子。大门口右转有个药店,我需要两个创可贴。
郑阳手气不好,面色凝重。我的存在,我的离开,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香烟在他手上自燃,燃完一支,再点一支。屋里烟雾弥漫,开始还觉得刺鼻,慢慢地,鼻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变得困难,眼睛也辣哄哄的。我一直坐在他身旁,看着那些绿色小方块一一躺平,又被一一扶起。再躺平,再次被扶起。我很累,很困,哈欠一个接一个。他们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眼皮打架一阵,我竟趴在椅子上睡着了。他们叫醒我时,已十二点多了,我身上披着郑阳的外套。回家的路上,郑阳说一个女人,那样的睡相太那个了。那个是什么意思?是丑陋,还是庸俗?我没问,只笑笑,说今天腿都快累断了。一个女人该是什么样的睡相,我还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东西太多了。我喜欢简洁大方,夏天牛仔裤配T恤,冬天羽绒服配加绒裤子。裙子什么的太麻烦,还要穿丝袜,还要搭配颜色、款式协调的包包,鞋子不带点跟,仿佛裙装就没了灵魂。我不喜欢。刚认识郑阳那阵,我也试着穿过裙子。我们办公室在四楼。有一次上楼,不小心鞋跟挂在台阶上,人上去了,鞋子还在下面。脚背被鞋子挽留,勒出一条红印,还摔了一跤。回头捡鞋子,见我们局长就在不远处,似笑非笑看着我。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头发退居两翼,鼻子又大又低,压着嘴巴,嘴巴因此常常紧抿着,很少和下属说话。和他打招呼,他就冲你笑一下,笑完继续抿着嘴。他老是双手交叉抱在身前,像在死命守护着什么。那以后,我很久都没穿过裙子,没穿过高跟鞋。见到我们局长则远远躲开,还好他半年多就调走了。
卸妆水抹在脸上,刺辣辣的疼。花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把脸上那一堆堆脂粉洗净。我仔细端详镜子里那个人,和之前涂脂抹粉的那个对比,竟不知道哪一个更好,但卸妆后的轻松却清清楚楚,就像登山时减掉了百斤重负。
郑阳说我化妆挺好看的,让我试着化一下。我马上想起那一脸重负,就像戴了一层面具。但我还是照做了。我去南门街的希伯来化妆品店,买了一整套化妆用具和化妆品。我还搜索视频,学习怎样化妆。记得第一次涂腮红,不小心多用了一点,位置打得也不太对,去单位后,对面的男同事看了我一眼,问,“小张,你是不是感冒了,怎么脸那样红?”我脸热了一下,“嗯嗯”几声,有口难言。什么东西都是有技巧的,只要舍得花时间。那天以后,我每天早起半个小时,在自己脸上反复练习,希望能早日得个及格分。事实是,半年时间,我的化妆水平就能打满分了,当然这是我自己评估的。至于郑阳,我的理解是,他不发表意见,就是没有意见。没有意见,就代表满意,当然也可能是基本满意。我还从一个搞音乐的姐妹那里学到,卸妆不能用卸妆水,伤皮肤。要用油,没有好的卸妆油,普通菜籽油也可以。我试了几次,菜籽油果然温和,只是气味有点难闻。卸完妆再用洗面奶洗洗脸,也就没事了。
化妆水平提高后,我反而不经常化妆了,只在郑阳回家的日子化,比如周末。以至于他偶尔中途出差回来,碰上素面朝天的我,我就觉得是罪过。我会随身带个粉饼和腮红,如果他提前打了电话,下班前我一定会躲进单位厕所里,仔仔细细粉刷一番。粉刷完我一般不再进办公室,以免对他人造成不必要的影响。当然,后来他也调进城来了,我想偷懒也不成了。
他每次去外地出差,都会给我买衣服。他的眼光很好,买的款式新潮大方,而且每次都很合身。他喜欢给我买风衣和裙子,回来就叫我试穿,穿上就叫我别脱了。他也会给我买鞋,都会带点跟。每次穿他买的鞋子上楼,我会先看看后面有没有局长,有没有科长。有的话,得先装作去个卫生间,或去其他办公室,等他们走了,再小心翼翼上楼。一般穿个三两天,鞋子就回到鞋盒,和那些也只穿过三两天的其它鞋子,高高摞在一起。
3
有次下乡,车上一个长者说,父母离婚,比父母某一方死亡对孩子的负面影响更大。大家都不解,看着他。他说,“那些幼年丧父的孩子,父亲的形象在他们心中一直是高大的,他们必以其为榜样,努力上进。比如孔子、孟子,比如曹操、欧阳修,比如萨特、加缪,他们都是幼年丧父。而父母离异的孩子,多数是怨世的,但他们拿世界没有办法,也不能拿大人怎样,便把这种怨恨转移到自己身上。他们会讨厌自己,以至于讨厌生活。他们的人生在一段时期内是没有具体目标的,如果有,那一定是逃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