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想一只圣彼得堡的精神蝴蝶
作者: 王威廉这个时代最便捷的纪念
(2024年5月12日)
从莫斯科经过瓦尔代,再去圣彼得堡,宛如交响乐的一段舒缓旋律,让时间的流速变慢,原本漂浮在时间水面上的我,坠入河底,逃避了时间的推力。但时间终究是无可逃避的,当我再次上车,从诺夫哥罗德驶向圣彼得堡的时候,感觉到了时间的加速回归。此刻,汽车行驶的那股劲头不再犹疑,圣彼得堡,圣彼得堡,那个古老而庞大的城市,像中子星一般,展示出它所蕴含的强大引力。
一个下午的车程似乎也不让人觉得累,看看田野,昏睡了过去,再醒来,眼前已经是越来越规整的建筑群落。
圣彼得堡到了。
这座城市始建于1703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三百二十年,可城市依然保持在原有的秩序中,并彰显着它的现代性。这种现代性区别于后现代性,它出自帝国权力的那种长远规划,而不是资本的自由变奏。车子在道路中行驶,像是挤进了另一个封闭的空间,道路两边犹如建筑的博物馆,从巴洛克、洛可可、拜占庭到古典主义,应有尽有,绵延不绝。然后,一个转弯,涅瓦河闪着蔚蓝的光芒,照亮了历史的雾霾。我分明看到了一个放大版的威尼斯,很快,我便得知,圣彼得堡确实被誉为“北方威尼斯”,整座城市的桥梁有四百多座。我是无比喜欢威尼斯的,却没想到一个帝王可以建起另一座特大号的威尼斯。个人的喜爱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活方式,而帝王的喜爱则决定着一个民族的历史面貌。
车停了,我们的宾馆到了,罗流沙(罗季奥诺夫)老师带着学生早已在门口迎候。我跟他去年刚刚在南京的一次会议上见过,他一直都是那么精力充沛,开完会就赶去乘坐国际航班,回到彼得堡大学给学生上课。他到中国的次数之多,超乎想象。见面问候数句,就得知过几天他又要跟随普京总统访华了,这是普京本次当选之后的首次出访。那正是我们俄罗斯活动结束的次日。这也证明,我们跟普京之间的距离很近,就隔着一个罗流沙。
放下行李后,乘车去一家中餐厅参加欢迎晚宴。罗老师说,接下来每天的晚餐都会在这家中餐厅,而中午则是在彼得堡大学吃俄餐,这样可以让双方都体验对方的文化。他的安排很用心。
餐厅到了。国外的中餐厅总是充满着中国的符号,这里也不例外。让我特别难忘的是,这个包间也太大了,简直像宫殿一般。这里的空间尺度总是很大,仿佛要跟他们的国土面积成比例。
晚宴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氛围,奥列格再次提议为郑体武老师喝一杯,今天是他的生日。大家欢呼起来。其实,从昨晚开始,只要喝酒,奥列格就开始拿郑老师生日说事,郑老师虽然表面上反对,但肯定是开心的。有这么一个老哥们还惦记着自己的生日,也是人生一福。我们也为郑老师感到开心,能够一起见证这位俄罗斯文学翻译家在俄国过生日,也是难能可贵。
每个桌面上都堆满了菜肴,这是入俄以来最丰盛的一顿。桌上摆满了伏特加,但是俄罗斯的年轻作家和学生们,都纷纷表示自己不喝酒。看来年轻人不喝高度酒,全世界都一样了。
甫跃辉又开始频频举杯。跃辉是第二次来俄罗斯,他说他第一次是跟作家徐则臣一起来的,他俩在路上还商量着怎么样应对俄罗斯的酒局,结果来了之后,才发现人家都不怎么喝酒,打破了他们对于俄罗斯的那种想象。这次依然是这种局面。好在年长的俄罗斯朋友还是喝的。
晚宴不能光吃饭,还得交流。罗流沙老师又化身双语主持人。他点名让我致辞,因为我的路途是最远的,从南海到了波罗的海。我感谢了俄方的热情接待,表达了我作为“幸存者”的感受。我穿着短袖出发,完全没有意识到寒冷的危险,直到穿上全部衣服还瑟瑟发抖,他们听了会心一笑。
侯磊又代表我们上场表演了,他这次唱京剧,选的是《苏武牧羊》。他怒目圆睁,声音洪亮。
圣彼得堡的纬度很高,极昼极夜现象很明显,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白夜》就发生在这里。圣彼得堡的作家聊了很多这方面的趣事,尤其到了极夜时期,感觉上班时是黑夜,下班时也是黑夜,每天都是昏昏欲睡,无精打采。这唤醒了我的记忆,曾经读中学的时候,在寒冷的冬天,不就是黑麻麻地去上课吗?那会儿还容易停电,还得带上蜡烛。在烛光里边,大家读课文背单词,犹如一场烛光祈祷晚会。当阳光升起,需要吹灭蜡烛的时刻,心中还有点不舍。多年以后,我读到布罗茨基的一句诗:被黑暗庇护的事物。这让我第一次自觉意识到,光明固然很好,但是光明会造就事物的同质化,而黑暗可以保护更复杂更多样的东西,它们可以催生出新的光源。这是一个完美的宇宙学模型。
餐后,大巴车带着我们欣赏市区的夜景。位于市中心的圣伊萨基辅大教堂,与梵蒂冈、伦敦和佛罗伦萨的大教堂,并称为世界四大教堂。此前看过这个教堂的照片,但现在亲眼所见,是完全不同的体验。永远不要相信照片,视频也不行,或许未来的VR眼镜部分可以。
圣伊萨基辅大教堂有着十六根巨大的花岗岩立柱,每一根都是完整的石头,这远远超出我们日常生活经验的尺度,因此会产生一种持续的荒诞感。这种荒诞感可以导向一种崇高,可以导向一种神圣,也可以导向一种压抑。
回宾馆后,我们几个朋友又约好继续去街上散步。没有用脚步感受过一个城市,就没有真正抵达过这座城市。
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奥列格,他带着小说家安德烈也在散步。奥列格带我们走到一个小广场,又详细告诉我们回来的方向,生怕我们走丢了。他曾经在这里读书,圣彼得堡大学有着全俄最好的东方学院之一。
在街上遇见了好多东亚面孔,一看就知道是中国人。
他们看上去非常年轻,据了解,大多是留学生。我还是颇有些感慨的,曾经中国年轻人的留学选择其实非常少,能够到当时的苏联是最好的选择;而现在中国年轻人,留学选择非常之多,他们来俄罗斯大多是出于务实的原因:这里的性价比据说超高。当然,也有大环境的原因,中俄在教育项目上的合作越来越多了。
在返程的路上,见到了一个枯瘦如柴的女人,她似乎大病初愈,手扶墙壁缓慢行走,眼睛里投出复杂的目光。当我们的目光与她的目光遭遇的瞬间,她嘴巴里说了几句话,不知道是咒骂还是感叹。
我们赶紧钻进超市里面,想买点东西。结账的时候,看到可以使用中国银联的信用卡,我拿出来试了一下,不能用。售货员说前段时间还能用的。我只好掏出纸币来,换回一大堆沉甸甸的硬币。
回到宾馆后,终于躲开了历史,我在一个全球都相似的标准间内迅速洗漱入睡。
布罗茨基的头颅
(2024年5月13日)
轻松的漫游暂且告一段落,正式的交流仪式开始了。今天起,第四届中俄青年作家论坛正式开幕。
酒店的早餐不错,按照全球的四星级标准来的,但也多多少少失去了在莫斯科那家餐厅感受到的俄罗斯特点。早餐后,大家集体乘车来到了彼得堡大学东方学院。下车后我在寻找有没有国内大学那种鲜明的校门,可是只有一个简单的楼面,下面镶嵌了一个小牌子,上面有一行字写着彼得堡大学东方学院。
校园虽然不集中,但还是有的,而且“景点”很多。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小石碑,起初以为是墓碑,走近才发现那是别的学院跟彼得堡大学作为友好大学的友谊碑。也确实有亡人碑,那就是二战时的校友牺牲纪念碑。二战从各个层面深刻影响了这个国家,直到今天。让我最震撼的还是三百米长廊,一方面是视觉上的壮观,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它的历史:圣彼得堡大学的主楼最初是为最高政府机构设计建造的,但为了发展最好的大学,国家慷慨地把这个地方让出来,这种重视程度还是令人钦佩的。一个国家对教育的重视程度,才是衡量文明的一个核心指标。生存是前提条件,而教育,才能让人成为真正的人。教育,不仅是知识的生产,还有精神的建构,如何来理解与塑造我们自己以及自己与世界的关系,都是重中之重。
就是在这种思绪下,我看到了对作家、诗人都倍感亲切的雕塑——布罗茨基的头颅。不了解背景的人看到这个雕塑可能还会感到害怕,怎么一个人的脑袋会放在一个破旧的行李箱上?像是一个碎尸案现场。但那就是布罗茨基这一生的隐喻,人生的经历浓缩进记忆的行李箱,然后通过大脑生成美妙而意味深长的诗句。
布罗茨基曾就读于圣彼得堡大学,是该校的一个杰出校友。他曾在欧洲和美国流亡,后来获得了1987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不仅在中国如此,在他的母国俄罗斯也是如此,即便他的国籍已是美国籍,但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尤其对文学而言。
上午的会议是在一间教室召开,比较正式,有“领导致辞”。中方的文化参赞与东方学院的主任都发言了,郑体武老师作为专家代表也表达了对俄罗斯文学的认知。这位东方学院的主任值得介绍一下,非常德高望重,名叫M.B.Piotrovsky,是一位阿拉伯语言与文化专家,毕业于列宁格勒国立大学东方学院,专攻阿拉伯研究,并在1965年至1966年期间在开罗大学学习。1991年他参与了著名的冬宫博物馆的工作,现在也是那里的馆长。他参与了在高加索、中亚和也门的考古发掘,并撰写了超过250部学术作品,包括关于阿拉伯手稿目录、中世纪纪念碑和古代铭文的出版物,以及关于伊斯兰政治历史和阿拉伯文化、阿拉伯考古学的作品。
现在,罗流沙老师风头日盛,已经是东方学院的副主任,以后将很有可能成为主任,这也说明了俄罗斯在文化战略方面的一种转变:从中东向中国倾斜,从向西看到向东看。正如俄罗斯的国徽,那只双头鹰,原本就可以东张西望。
罗流沙老师开始演讲了,他给我们展示了近年来中俄两国文化交流的情况。苏俄文学基本上构筑了中国社会主义文学的框架,直到今天这个框架依然在运作。另一方面,无论是苏联还是俄罗斯,都对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当代文学所知甚少。近些年来,在罗老师等汉学家的努力下,这一状况有所改变,很多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开始翻译成俄文,尤其是在流行文化领域,一些作品甚至成为“爆款”。
在会议期间,我再次见到了罗流沙老师的夫人。我们曾于2017年在广州会面,那是一次很温馨的相聚,他们一家人都来了,带着两个漂亮的女儿,虽然年纪尚小,但已经苗条修长,就像是花样体操运动员一般。那次我们在广州一起发布了《广东作家作品选》的俄罗斯文版。熟人见面,多聊了几句,她的汉语也非常好,曾翻译我的小说《第二人》。这次才得知她和罗流沙老师都出生在远东的海兰泡,是后来才到彼得堡求学和发展的。
海兰泡现在的俄文地名是布拉戈维申斯克,是俄罗斯阿穆尔州首府,俄罗斯远东第三大城市,黑龙江中上游北岸重镇。她没有回避“海兰泡”这个中文名,我觉得她很真诚,如果她说布拉戈维申斯克,我也不知道那是哪里。在晚清的1900年,海兰泡曾发生过沙俄对中国人的屠杀事件,对中国人来说是残酷的历史记忆。中国人跟西方人交流的时候,会经常想起很多类似的历史记忆。但实际上,这不是一种独有的心态,大部分国家都有类似的历史记忆,包括西方国家之间,亦是如此。
午餐就在彼得堡大学的一个小餐厅吃,这里应该分布着很多小餐厅,不像国内的学校食堂那么宏大。俭朴的俄餐,一碟吃完,另一碟才端上来。
下午的会议改在东方学院的另一间教室举行。这是一间关于越南语言文化的教室,里面还摆放着胡志明的雕像。苏联和越南的关系一度极为友好,仅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来。这里目前还没有一间完全关于中文的教室,但罗老师说很快就会有了,这里来自中国的留学生生最多。在庭院里,近段时间还安放了一座孔子雕塑,在雕塑的下方只有一个“子”字,让大家猜为什么只有一个“子”?答案就是在“子”的旁边有一个孔洞,连起来就是孔子了。这对中国人来说像一个冷笑话。
轮到我们作家发言了,我发言的题目是《契诃夫的笨囚衣》。我主要谈了对于三十岁的契诃夫的感受,那年,他声名鹊起,却跑到远东的萨哈林岛上去体验当地苦囚的生活,并写了一部非虚构作品《萨哈林游记》。这件事非常打动我,因为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不只有小说(那搏取世人眼球的故事)是重要的,那种来自现实苦难深处的目光,才能更好地平衡虚构的力量。轻浮的故事已经太多了,如今再加上AI的助推,像泡沫一般在世界表面堆砌,遮蔽了珍贵的事物。那些泡沫,跟人工反式脂肪酸一样致癌——一种精神癌症。实际上,那些泡沫只需轻轻一吹,就会飘散在空中,再也没有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