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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温亚军乡居生活的最初几天是美好的,当然也很平静。
郝依楠喜爱这个古朴的村庄。晨起的炊烟似层薄雾,缓缓向田野漫延,不一会儿,整个村庄弥漫在淡淡的烟火气息之中,简短的鸡鸣声、狗吠声,还有农人清晰的讲话声,嘈杂却充满了生活情趣。起初,儿子汪汪被这些声音吵醒,会一跃而起,迅速冲到窗口,寻找狗叫声来自何方,鸡鸣是不是专门为了叫醒他,与之前对许多事物无动于衷的自闭状态简直判若两人。三天后,这样的新奇变成平常,汪汪回归到以前的状态,赖床、迟钝,对任何声音都失去兴趣,包括郝依楠的关心、爱护,还有提醒,统统被视为噪音。
黎明似迟疑不决的老人,无力冲破云层的包裹,将一丝光亮投向大地。
郝依楠心里明白,再美好的生活都不能太久,需见好就收,否则前功尽弃。昨晚她想了许多理由,最终选择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再拖延下去,就看不到大熊猫放归野外了。
这招果然奏效,把汪汪从烦躁中带了出来。大熊猫放归野外这个噱头起到了关键作用,要不,汪汪才不肯离开家,与父母搞什么亲子游。从病情逐渐加重直至休学,汪汪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越来越不感兴趣,唯独对动物还保持着那份童真。只是医生曾告诫过,抑郁症患者有宠物陪伴当然好,在某些时候,宠物的陪伴或许可以缓解病人的情绪;可是,最好别养宠物,因为单纯靠宠物来转移注意力的效果并不是太好,说不定还会有意外发生。至于什么意外,不用医生多说,汪政武比医生更有经验:病人情绪控制不住,会拿动物出气,假如惹怒了动物而会伤害到人。仔细想医生的话挺有道理,郝依楠便抽空带汪汪去动物园,让儿子近距离观看动物,希望利用外界的事物来刺激他的感官,提升他对生活的兴趣,期望他自己从封闭的状态里一点一点走出来。可汪政武不这么看,他提倡吃药治疗,抑郁症是病,靠自我辅助神经刺激疗法,能有点改善,可作用微乎其微,治标不治本。在汪汪的治疗方案上,郝依楠始终没法与汪政武达成一致,不是她自以为是,而是她不愿让汪汪吃过多的药物,对药物形成依赖会导致免疫力受到损伤,她坚信只要多用点心,肯定能让汪汪从抑郁症的阴影里走出来。为此,她作出了巨大牺牲,办理了停薪留职,回家专门陪伴儿子。汪政武只得顺从,他不怀疑郝依楠对儿子的用心——或者在此之前,他们夫妻俩都因为工作而忽视了儿子的状况,郝依楠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种后知后觉的弥补,汪政武也希望能做点什么,他心里清楚,这种病症的治疗将是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
一切为了儿子,包括这次旅行。
穿越秦岭,无法摆脱的是涵洞,一个紧接着一个,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天光,在秦岭深处像黑夜里一束一束的光,乍现得那么亮堂,那么惊艳。郝依楠看到每一次闪过天光时,汪汪脸上出现的那种惊诧和随之而来的期待与喜悦,这令她心潮起伏。许久没有看到儿子脸上泛起的喜悦了,对汪汪这个年龄来说再平常不过的一种情绪释放,如今却变得这般不易。她努力寻求着儿子情绪的落点,可就像手中的沙子,以为握住了握紧了,张开手,却所剩寥寥。这会儿见儿子仰头看向窗外,一副平静、安详的模样,她心里热乎,眼眶潮湿。看来,乘坐高铁是正确的选择。
出发前,郝依楠与汪政武就开车还是乘高铁产生过分歧。郝依楠想着开车更为方便,这次出行本来就是自驾游,随行随住,除了大的方向,其他都没有具体的安排,感觉不错就多停留些时间。而乘坐高铁就失去了自由,别想看沿途的风景,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你以为是完整的,其实是破碎的,不过是被速度支离成一个个串联在一起的瞬间而已,根本没有一点美感。汪政武当即反对,风景无非是山水和树木,哪里都能看到,开车要七八个小时,辛苦不说,关键是安全很难保证。
头天夜里的一场暴雨,给这个不是前移就是后退的初夏季节,留下了令人不安的感觉。而从时间上判断,即将进入夏季主汛期,要去的秦岭山区气候变化多端,出现山体滑坡、泥石流的概率还是很大的。郝依楠被安全两个字击溃,汪政武说得没错,他们出行是为了让儿子变得快乐起来,如果途中真的出现什么意外,那就一点修补的可能都没有了。她选择妥协,心里却依然难以接受这个不期而来的变化,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这可是你选择的,到时别怪我没提醒。”
就这样,他们将车留在秦岭北麓的那个民宿村,改乘高铁出行。
五十多分钟后,高铁进入秦岭腹地,把他们送到了佛坪。走下列车已能感觉到空气清新,气温凉爽宜人,与秦岭北边的闷热、压抑判若两个世界。刚下车的旅客激动得大呼小叫,汪政武也是一副陶醉的模样,闭眼做着深呼吸。当然,郝依楠也被这始料不及的清凉感惊住了,好像拂尘扫过,将她内心纷乱繁杂的烦躁与不安清扫一空,她身心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但汪汪就不一样了,他垂手站在一旁,没有四处张望,也没有说话,好像沉浸在与众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郝依楠顿时清醒过来,见汪政武沉醉的样子,她兜头泼了盆凉水:“别高兴得太早,我们更换了交通工具,麻烦还在后边呢!”
“你不是联系好了吗,能有什么麻烦?别危言耸听。”汪政武点燃香烟,狠狠吸了一口,将刚才吸进去的新鲜空气瞬间摧毁。
距暑假旅游旺季还有半个月时间,佛坪高铁站本来就小,游客稀少,站内站外没几个人。郝依楠来来回回把这些人看得很仔细,并无举牌或明显等待接站的人。在出站口外,她专门去问过仅停靠在不远处的几辆车,确定不是来接他们的,她明显着急起来,把行李箱塞给汪汪,也不管他是否乐意,掏出手机边查看信息,边打电话。汪政武这会儿倒是逍遥,反正有郝依楠在忙活,他插不上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举着手机对站前广场的建筑拍个不停。说句实话,这个车站广场的设计一点都不别致,也没有地域特色,相反,为了紧跟时尚盲目竖起的几根高大灯柱,与四周绿意盎然的群山一点都不搭,也不知汪政武这么起劲拍照是为什么,郝依楠懒得吐槽。再看看拉着行李箱站在一旁等候着没动的汪汪,虽说他神色之中全是漠然,像尊雕塑似的,但他眼神的平静让她心中感到安慰,至少这个地方,不让汪汪厌烦,这就够了。
郝依楠联系的是大学同学杨雨薇,她们曾是上下铺。此次佛坪之行,就是杨雨薇张罗的,两年前她们公司在佛坪开发了新的旅游项目,派遣她来实施推行的第二天,她就没忍住给好友郝依楠许下诺言,让好友带上全家老小来佛坪消夏,吃住全包。放在以前,郝依楠哪有这个心思,她嘴里嗯嗯却不付诸行动,直到汪汪身体突然出现变故,且到了休学回家的地步,她一直绷紧的神经一下失去了依托似的瘫软下来,才动了带儿子出来走走的念头。是否要汪政武同行?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带上汪政武,途中万一出现什么状况,能多个照应。当然,从内心里她对汪政武不抱多大幻想。
杨雨薇在电话里说她早就出发了,车在半道遇上修路拥堵,耽搁了一会儿,正往高铁站赶呢。郝依楠好不容易才掐断杨雨薇连珠炮似的歉意,叮嘱她别着急,安全第一。收起电话,发现汪政武已经从积极拍照进入低头摆弄手机的状态,她冷笑一声,迅速进入朋友圈看到他已经发出九宫格。她点开翻看,狭小的广场,高大的灯柱,几幢陈旧、平庸的房屋,还有拖着行李箱逆光的几个背影,短促却被镜头刻意拉长的马路,甚至马路牙子上几颗散乱的小石头。他还配了一行文字:一处不期然相遇的风景,不见得优美,但它单纯的朴素充满了透明,你可以一眼见底。郝依楠看不出来这是赞美之词,还是冷峭的嘲讽,抑或只是为了配图插个字。真是吃饱了撑得慌,把风景归纳成山水、树木的人,却要在一个狭小的车站广场寻找意外之美,在几张图片里品出哲学意味。果然,只有陌生之地才能容得下他的所有想法。她心里哂笑,不愿为此事与汪政武计较,挣扎中还是给点了个赞。同时,她又剜了丈夫一眼,恰好被他看到,他满不在乎,抽出一支烟正要点火,眼神流转处却没看到汪汪的身影,他慌忙把烟从嘴里拔出来,大声喊道:“汪汪,汪汪呢?”
喊声惊动了低头看手机的郝依楠,她的心顿时攥成了一团。广场上除了那几根灯柱,别无他物,真的如汪政武所说“一眼见底”,来往的两三个行人,背影或者脸庞,被她迅速过滤排除。她尖厉的声音瞬间爆发出来,带着恐怖的力量在广场上扩散:“汪汪、汪汪!你在哪儿?”她叫得撕心裂肺,远远近近的几个人向她看过来。郝依楠看不到别人的眼神,此时,她颤抖的身子里除了喊叫再无任何支撑。喊声同时惊动了出站口的工作人员,急匆匆跑过来问道:“你丢了一只狗吗?”
郝依楠无力应答这样的问话,或者不愿搭理这样不明事理的热切劲头,她懒得多说一个字,惊惶失措地往南跑两步,又往西跑两步,完全失去了理智。等她反应过来,准备向汪政武找碴,却发现他牵着汪汪从出站口那边过来,便不顾一切冲过去把汪汪揽进怀里,崩溃的情绪至此才像是寻到了发泄口,哭声嘶哑沉闷。
汪汪反过来搂住妈妈的头,替她抹去眼泪:“别哭了,我只是去里面上个厕所。你大喊大叫,别让人以为你丢的是只狗,还又哭又闹的。”
郝依楠破涕为笑:“刚才那个工作人员确实过来问我,是不是丢了只狗。”
儿子的身高快赶上母亲了,他揽住她的肩膀,轻声叹息道:“我要真是只狗,那该多好啊。”
这句话这个时候让儿子说出来,郝依楠的心顿时跌入深谷,她靠在儿子身上,越发难过。儿子之所以成了今天这样子,与汪政武的简单粗暴有直接关系。从给儿子取名字开始,父亲这个角色在儿子的成长过程中一点都不重要。他只是个敷衍了事的父亲,在面对儿子出现的各种状况时,他不是寻求方法直面解决,而是一味地推脱,好像儿子的问题是闻声扑过来的水蛭,他不躲远就会被死死缠住似的。他并不觉得自己缺失了作为父亲的责任,总认为自己是因为工作忙,而没时间操持与儿子有关的事项,而且,他听不进去劝,特别自以为是。当然,郝依楠也脱不了干系,从小她就对儿子很严厉,一味地强迫儿子追求高分,以他学业上的出类拔萃来提升她作为家长的荣光。她忽视儿子的学习压力,忽略他的精神重负,最后儿子活成了一只蜗牛,背负无法抛却的重重外壳越走越慢,直至索性不走,缩进内部的黑暗之中……
郝依楠越想心里越难受,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索性让它流个痛快吧,也许可以用眼泪向儿子示弱,让他知道她内心的痛楚与挣扎。
杨雨薇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面前,见此情景,什么也不说,一个长长的拥抱胜过千言万语。上下铺住过四年的同学,尤其是女同学,心里怎么存得住秘密!杨雨薇对一旁的汪政武礼貌性地唤了声“姐夫”,抓住汪汪的双手说:“这个帅哥就是我的干儿子汪汪了,上次见到你,还抱在怀里不会说话呢,这回得叫声干妈了吧?”
汪汪明显不习惯这种突然而至的热情,脸憋得通红,也没叫出一个字来。郝依楠扯住儿子,正要埋怨,被杨雨薇迅速打断:“我干儿子都懂得害羞了。是干妈不好,没经常去看你,才搞得我们母子这般陌生,干妈会给你弥补上的。好了,咱们上车,还有一段山路要赶呢。”
实际上不是一段山路,出了佛坪县城一直往北,沿着盘山公路向秦岭腹地行进,沿途到处在修路,单行道堵起车来没完没了,走走停停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观音山主峰。又颠簸、绕行了一段土路,车在一座铁架瞭望塔前停下。郝依楠头昏脑胀,可能是之前过于激烈的情绪波动,一路上她处于半睡半醒状态,被杨雨薇搀扶着下车后,一时分辨不清东南西北。汪政武从另一边车门蹿出,蹲在路边呕吐起来。郝依楠没看到汪汪,这才意识到儿子还在车里,回身去帮汪汪下车。司机已先一步从另一边将汪汪扶下车,谁也没想到,汪汪居然没一点反应,反而过去帮他爸拍背、递水。郝依楠要过去看儿子,被杨雨薇拦住:“没事,小高学过心理学,懂得不少心理疏导方面的知识,我专门让他来照顾汪汪的。”
郝依楠以为小高只是司机,没想到杨雨薇什么都想到了,安排得细致周到,她心里很感动,嘴上却说不出来,抓住杨雨薇的手在微微颤抖。一切尽在不言中。杨雨薇略微冲她点点头,拉着她去攀登铁架瞭望塔。汪汪与小高已经爬至第二层,汪政武站在下面一边漱口,一边望着高大的瞭望塔发愁。
杨雨薇冲汪政武说:“这里海拔两千一百多米,会有点儿高原反应。姐夫,歇会儿再上,辛苦你了。”
汪政武本来不想上瞭望塔,就是爬个高而已,已经这么高的海拔了,他犯不着在这个高度逞能;但杨雨薇的话让他绷不住,只好收起自己懒散的心思,磨磨蹭蹭跟在后面爬了上去。登高望远,才体会到高度体现的不只是视界,还有境界,世界似乎都踩在了脚下,蓝天白云,风清气正,凉爽的山风似婴儿柔软的小手,从脸颊、额头上抚过,刚才的高反不适瞬间消失得无踪无影,整个人顿感舒适多了。瞭望塔上视野开阔,能看到不远处的分界岭——光头山,山体裸露,山石尽显,在淡淡的云雾遮掩下,反而有了晦暗不明的神秘感。周边山势旖旎,高低不一,因为站得高,那些山倒不让人觉得傲然,反而尽显温婉平和,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山峦的宽广寂静不经意间荡尽了胸中块垒,无论郝依楠还是汪政武,都没说话,只轻轻吐出浊气,静静感受这云端的涤荡。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汪汪,他兴奋地喊叫着,脸上的笑容澄澈疏朗,仿佛这个世界于他,从来都这么干净透亮,没有一丝云翳。在小高的指挥下,汪汪左一个姿势,右一个造型,拍了不少照片,每次拍完,还要过来与小高一起翻看,讨论脸部神态、身体动作与背景的契合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