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山
作者: 田兴家女儿洗净碗筷,甩掉手上的水珠,看着手腕上的电子表,对我说:“爸爸,快八点钟了。”我拿出手机看时间,十九点五十二分,便把手机递给女儿。女儿熟练地打开微信,给她妈妈发视频通话。提示音不紧不慢响着,我点燃烟走出门,想看看夜色中的柚子。一条狗跟在我身后,一条狗守在门口。
这片柚子树是我和父亲种的,种下不久我染上恶习,整日在山间游荡,是父亲一直在管理。父亲对我彻底失望了,有时我想回家看女儿,他都不准我进门。今年年初,父亲生病过世,丧事结束后,柚子树开出了它们一生中的第一批花。现在树上挂着不少果实,我也彻底改掉了恶习,在天的父亲应该放心了。
前年九月,女儿的妈妈变成了我的前妻。她临走时对女儿说:“妈妈去城市打工,过年给你买新衣服。”上大班的女儿没有哭闹,挥着小手说“拜拜”。离婚之前,她在镇上开一家水果店,勉强能够维持生活,但得从早忙到晚,女儿经常都是我母亲带,所以她离开后,女儿的生活没受太大影响。
然而等到过年,前妻没有回来看女儿,只寄来两套衣服。随着年纪增长,再加上别人的闲话,女儿好像感觉到了什么,问过几次“你和妈妈离婚了吗”,我便如实告诉了她。女儿与生俱来地懂事,当时没再多问什么,但过后我察觉到,女儿越发沉默了。
我经常辅导女儿学习,教拼音、查字典、识字,她学得很快,不久就能用手机打字了。为了能多玩一会手机,女儿主动做家务,比如洗碗、扫地。不知从何时起,女儿跟她妈妈形成习惯,每晚八点钟视频聊天,一聊就是半个小时左右。偶尔,估计她妈妈不方便开视频,她们就通过文字聊。
这几座山是土山,父亲做养殖失败,便承包来种柚子。我粗略计算过,等柚子长起来,每年至少能摘两万斤,以四块钱一斤批发,一年就是八万。另外,我种的三亩枇杷,四年后应该开花结果了。到那时,年收入在农村就属于靠前的了,我想其他法子再挣点,我们家定能恢复到曾经的辉煌时期。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我回到屋里。女儿见我回来,对她妈妈说:“妈妈,我写作业了,明天晚上再聊。”晚上教女儿写数学作业。说实话,好些题目我都不会,得先用手机搜出答案,再给女儿讲解。附加题讲解得很费力,女儿却心不在焉,估计刚才跟她妈妈聊到了不开心的事。
讲了两遍,问女儿听懂没,她摇摇头。我有些生气,呵斥了几句,她委屈得几乎流泪。我只好说:“洗漱休息吧,明天早起。”女儿收拾好书包,突然问我:“爸爸,你和妈妈还能和好吗?”我愣了片刻,摇头轻声说:“不能了。”女儿说:“刚才我问妈妈,她也说不能。”接着她哭了起来,说:“我跟同学吵架,你教我跟同学和好,那你跟妈妈为什么就不能和好?”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女儿越哭越伤心,我怎么劝都没用。两条狗跑进屋来,在她面前呜咽着,像是替她难过。最后,我对女儿说:“期末考试,你语文、数学都考九十分以上,我就带你去见妈妈。”她这才调整好情绪去洗漱。离婚到现在,前妻只回来看过女儿一次,带她去外婆家玩了一个星期又送回来。前妻估计也有苦楚,现在在外面,钱也不好挣。
女儿睡着后,我仍没有睡意,决定起床抽支烟。打开灯,看到女儿裹紧被子——难道她缺乏安全感?我在百度搜索“没有母爱的孩子会缺乏安全感吗”,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我点燃一支烟走到屋外,抬头看到月明星稀。我瞬间心生感慨,想发一条朋友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我经常编一些诗意的句子发在朋友圈,前妻当初就因此而喜欢我的。婚后我交友不慎,迷上赌博,特别是她怀孕后,我经常夜不归宿。为了避免被查处,组织者把赌博场地设在山间,且每天换一座山,因此赌钱也称为“追山”。追了几年山,父母替我还过不少债,家里一天比一天衰败。她对我很失望,最终和我离了婚。
离婚、父亲去世这些重大事件,依次落在我身上,浪子终于回头。我跟以前判若两人,断绝了跟狐朋狗友的来往,一心想把果园经营好,让母亲和女儿过上好日子。我常把近况发在朋友圈,目的就是让前妻看到,甚至有时只允许她可见,但从没得到她的评论和点赞。她的朋友圈屏蔽了我,我无法知晓她的近况。我们还能和好吗?我陷入沉思。
脖子一阵冰凉,我这才回过神来,手中的烟已燃尽。“我们还能和好吗?”我问夜风。夜风不语,在我身边绕一圈,很快就远去了。两条狗“汪汪”叫两声,似乎在替夜风回答:能的,能的。不知名的夜虫低声叫着,也好像在说:能的,能的,能的……
早上送女儿到学校,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陆续有家长送孩子来。我将车开到宽阔处停下,注意骑车的每一位家长。我知道,她每天都骑车送孩子,且都是这个时间点送到。离上课还有十分钟,预备铃声响起,还是没有见到她。有可能今天她早送到,已经回家了。但不管怎样,我得等到上课。
家长群里有六十个成员,一天晚上实在无聊,我进每个成员的朋友圈看了一遍。她的朋友圈允许陌生人看十条动态,其中两条动态透露出她已离婚。第二天傍晚,我加她的微信,不一会就通过了。我给她发信息:“你好,今天孩子的作业是什么?我不小心删了群消息,我女儿记不住作业,我不好意思问老师,所以冒昧问问你。”她很快发了截图给我看。
她经常发朋友圈,内容多是生活中的各种情绪,也有辅导儿子写作业的视频。刚开始我给她点赞,后来偶尔给她评论,夸她儿子写字好看(其实没我女儿写得好)。再后来,我直接给她发信息,她礼貌性回复。可慢慢地,我们能聊上一个小时了,在学校门口见面,也会打招呼。
上课铃声响起,校门口的家长都已离开,还是没有见到她,我也决定回家了。可我刚启动车子,就看到一辆摩托车驶来,我又赶紧熄火。摩托车越来越近,确实是她,很快就到了学校门口。待她儿子进了校门,我打开车窗,跟她打招呼:“你今天迟到了?”她笑笑,说:“起晚了。”我说:“曾经以为不读书就不用起早,谁知道现在还是得起早。”她说:“是呀,陷在这个圈套里,逃不掉……”
我回到家,大门敞开着,母亲在收拾屋子。这栋新房在果园中,是种下柚子树后父亲修建的,离村子大概一千米。母亲仍住在村里的老房子里,每年都种玉米,还养了几头猪。她很少到果园来,每次过来都是有事。果然,母亲转身看到我就说:“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感觉不好,所以过来看看。”顿了顿,母亲接着说:“我梦到你和你爸坐一桌吃饭。”按我们当地的说法,这个梦暗示我将遭不测。我感觉头发根立了起来,说:“就一个梦而已。”母亲说:“你今天做事情要小心。”其实我根本不信这些,但心里还是会膈应。我说:“你不应该说出来呀,影响我一天的心情。”母亲说:“不说出来,我心里难受呀。”看到母亲头上有了白发,我又说:“就一个梦而已。”
母亲絮絮叨叨,我点燃烟坐一边听。“如果当初你不追山,家里不会败到这步田地。你不知道我哭过多少次,你爸被气得经常喝闷酒、不吃饭。就是从那时候起,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有些难受,起身来到屋外,望向村庄背后的山林,父亲的坟墓就在树林边。
屋里收拾好后,母亲出来打扫院子,继续唠叨。她似乎只为唠叨而唠叨,不在乎我是否在听,不过我一直都在听着。“到处都乱糟糟的,也没个人打扫。我给秀丽的妈妈打过电话,她还是一个人。你试着跟她联系,看能不能复婚。”我扔掉烟头,打断母亲,说:“不能。”过了一会,母亲说:“那你赶紧找一个成家,赶紧生个儿子,我现在还可以帮你带,过几年我就带不了了。”
扫完院子,母亲叮嘱我几句,才回老房子。弯来拐去的路上,她细小的背影,仿佛她昨晚的那场梦,渐渐安静下来。思虑一番,我回屋里翻出香和纸,在正屋中央烧给父亲。我年幼时,过节都是父亲烧纸,他总对逝去的亲人说话,请求他们保佑一家老小。现在我想对父亲说几句,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我倒一碗白酒浇在灰烬上。
我在果园里忙活着,微信冷不丁地响了一声。以前交往的狐朋狗友,我已把他们的微信删掉了,现在几乎没人给我发信息。偶尔前妻主动发来信息,但都是找女儿的。我拿出手机看,不是前妻发的,而是她发的:“这个周末有时间吗?”我一阵惊喜,赶紧回复:“我很自由的,时间可随意安排。”
等了几分钟,没有回复。我问:“有什么事吗?”还是没有回复。兴奋感慢慢消失,心里乱想起来,没有心思干活,点燃一支烟。快抽完时,她终于回复:“我星期六想去市里一趟,你能送我去吗?”我说:“当然可以,你有什么事吗?”她说:“没有事,只是好久没出门,想出去转转。”我说:“我刚好也想。”
这半个月以来,几乎每天晚上睡前我们都会聊一会,各方面感觉都挺好的。现在她主动约我,我认为,我们的关系将会更进一步。如果顺利,就在年底把婚结了,也算了却母亲的一桩心事。我竟然连儿子的名字都已想好了,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母亲在带孙子。
以往,我星期五晚上监督女儿写完作业,星期六早上就送她去老房子,让她帮她奶奶做点事情,星期天晚上再把她接回来,辅导她预习新课。但这个星期五放学,我去学校接女儿,就直接送她去了老房子——不能耽误第二天我的事情。晚上躺在床上,我又开始想,如果我和她年底顺利结婚,我的女儿和她的儿子能相处好吗?
她似乎对这次出行很重视,把位置发给我,让我翌日起早到她家门口接她,又反复叮嘱我别忘记调闹钟,说天亮就得出发。我设置好闹钟,截图发给她看,说:“你放心吧。”她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我想,到时候要找个借口,在市里住一晚,星期天再回来。可该找什么借口呢?睡着时我都没想好。
第二天早上醒来,拿起手机看时间,还有十分钟闹钟才会响,但我决定提前起床。洗漱后纠结穿什么衣服,翻找半天,选了一套休闲西服。结婚之前,我有头发、没肚子,穿上这衣服可帅气了。而现在,头发掉落、肚子增大,穿上这衣服总感觉别扭。不过将就吧,离婚后我就没买过衣服,已经没有像样的衣服了。
离终点还有几百米,我看到她已等在门口。我按一声喇叭,开到她面前停下,打开车窗。她笑着说:“等两分钟,我收拾东西。”这里是她的娘家,房子比想象中宽敞,她离婚后回来,在一楼开了家超市。她在微信上告诉我,在村里开超市没生意,只勉强够母子俩生活。儿子本来跟前夫,但现在由她带,前夫几乎不给钱。
很快,她提着包出来,一起出来的还有她儿子。我还疑惑着,她已经打开车门,和儿子坐进了后座。她说:“我还以为你会带女儿一起。”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竟然说道:“我还以为你一个人。”说完我们都笑了。她递给我十来个小包子,说是昨晚上做好,今天起早蒸熟的。我一口一个,味道还不错。
原来,她儿子的眼睛散光,她要带他去市医院看。说实话我有点不高兴,为何不提前告诉我事实,还欺骗我说想出去转转?我没再说话,她似乎也不知说啥,我们都沉默着。她的儿子是个“小话痨”,上车就自言自语说个不停,她也懒得回答。估计小家伙察觉到了气氛变化,开始跟我搭话。
“叔叔,叔叔,叔叔……”我赶紧答应他,我感觉若不答应,他会一直叫下去。“你是田秀丽的爸爸吗?”他奶声奶气地问。我说:“是的,你怎么知道的呢?”他说:“我看到过你开这辆车去学校接田秀丽。”我敷衍着回答:“是吗?”他说:“是呀,我叫张冬森,和田秀丽是同班同学。”我说:“你们要认真学习。”他“嗯嗯”两声,接着说:“叔叔,你的车能追上奥特曼吗?”
我没想到,跟这小家伙聊天真有意思,心情不禁又愉快起来。我问了他的年龄,比我女儿小两个月。我逗他:“你想不想有个姐姐?”他说:“我没有姐姐呀。妈妈,我有姐姐吗?”他妈妈说:“你有没有姐姐,你不知道吗?”他说:“我没有姐姐。”我想了想,说:“如果你和你妈妈愿意,田秀丽可以当你的姐姐。”他开心地说:“好呀,我愿意。妈妈,你愿意吗?”她没有回答儿子,而是对我说:“孩子不懂事,你跟他说这些干吗?”
到医院停好车,她说:“你在车上等,或者出去转转,我忙完就联系你。”我说:“我跟你们一起进去。”她说:“这样不好吧,太麻烦你了。”我说:“顺便的事情,有什么麻烦的。”接着我又对小家伙说:“是不是?”他开心地嚷道:“是。”我们一起往医院大门走去,小家伙紧跟在我身边,我便牵住他的手,他一路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她跟在我们身后,说:“待会在医生面前,别这么吵。”
尽管我们来得很早,但前面还是排着七个病人。坐在室内等候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有的在看手机,有的盯着墙脚某处。其中一位老妇人面容沧桑,她的眼睛看似已失明,眼角不停流出眼泪。我突然间一阵心疼,这世间为何有这么多痛苦?我们来到走廊上坐下,我看着电子屏幕,每个病人要花十来分钟,看来至少得等一个小时。
我对小家伙说:“别动,我看看你的眼睛。”他没再动,我盯着他的眼珠看,看不出什么问题。他闭上左眼,用手做成望远镜的形状,放在右眼处,转着头四处看。片刻后他对我说:“叔叔,我看到田秀丽,她在朝我招手。”我说:“哪天有时间,叫妈妈带你去叔叔家,跟田秀丽玩。”他说:“好呀。妈妈,你哪天有时间?”她抱歉地对我说:“这孩子不认生,和谁都说话,什么话都乱说。”我笑笑说:“这样的性格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