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看我一眼
作者: 翔虹1
处暑的午后,婆婆正在休息,忽然宜燕七岁的女儿跑进来嚷嚷,奶奶奶奶,我妈妈不见了!
小乖乖,妈妈肯定下地干活了,要么就是去镇上给你买好吃的啦。婆婆睁开惺忪睡眼,伸手抚摸孙女。
不,我和哥哥去柴房看了,妈妈没换衣服,她的车车也在呢。小女孩摇头,羊角辫左右猛甩,伸手去拉老人。
宜燕嫁来后,专门在旁边的旧柴房放个老木柜,她下地回来先进柴房换衣服鞋子,出工前再去换干活的衣鞋。村里人都啧啧称怪,没见过农家这么讲究,可后来不少人照样学着了。现在宜燕没换衣服,车子在家,就排除去干活和上街的可能。那应该是串门呗,婆婆虽这么一念,却马上翻身下床。她想起来今天午饭有点早,宜燕饭后就不见影子,好几个时辰了。大农忙的,谁家有空闲让你白日里串门恁久。
奶奶和俩孙子把宜燕可能去的人家跑了个遍,回屋后又打她电话,还是关机,便着急地告诉了吕远神。吕远神赶忙从县城回来,带上读初中的儿子,先去自家田地一块一块找。宜燕可能经过的小路,全都仔细打探,他们又到地苏河边她经常洗衣服和游泳的地方找,也不见踪影。打电话问岳父母和宜燕在外打工的弟妹,同样没消息。
家里挤满了人,都在吱喳这么个大活人,怎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远神,这段河水涨得凶,搞不好宜燕碰着意外了,还是请“水鬼”来找找吧。一个族老说。潜水厉害的人,专门受请下河捞尸,当地人叫水鬼。吕远神听得脑壳乱,打了电话给吴炜军。他俩原先一块在县消防队服役,吴炜军退伍后考进了镇派出所当警察。
吴炜军赶到后听了一阵嘈杂,把无关人员请出门,问祖孙四人,你们都讲讲,她这段表现有什么不一样?
表现?吕远神第一个摇着头说没有啊,没什么不一样。他妈,儿子,都跟起摇头。女儿吮住手指,学他们想了想,也摇头。宜燕天天地里家里忙,一件接一件做事,她的存在早已模式化,像祖宗牌位前的炉子逢节日插香,墙角的电风扇热天转动,也像公鸡早晨打鸣,母鸡下蛋叫咯咯,谁去在意哪天哪次有什么不同。
吴炜军觉得不可能,启发全家人再想想,再想肯定能寻出一偏半差。他们有的盯地上,有的望门外的天,完了逐个摇头,只有七岁的女儿没跟着重复动作。吴炜军想起吕远神讲过,宜燕对女儿宝贝得很,便蹲下来问,宝贝,你和妈妈有什么秘密可以告诉我不?你看,叔叔是警察叔叔哦。
女儿天天看爸爸穿制服的帅照,对警服自然亲近,她抬起头望望吴炜军,摇头。
不会吧,我听说妈妈好爱宝贝的,怎么能不告诉你秘密呢?
女孩听了眼珠骨碌碌一转,拿手又放进嘴里,歪着头想好一会儿。突然她把指头拿出来点着自己胸口,兴奋地说,叔叔叔叔,我和妈妈有秘密,有秘密!
她只带吴炜军一个人上楼,从床头柜抱来新式储钱罐递上,喏,我和妈妈的秘密。第一层存零钱,第二层是爸爸妈妈手写的信。哎!我妈妈的手机怎么在这里?她打开第三层时,惊讶地嚷嚷。
回到一楼,手机交给吕远神来开,没设密码,他乱刷了两下屏幕,便递手机给吴炜军。吴炜军慢慢翻看,几分钟后停在一个界面,然后示意吕远神跟他到门外,说,宜燕找不见,我想情况可能挺复杂,但不一定是最坏的结果。
你什么意思?
吴炜军眼里叫人看不出子丑寅卯,他拍着吕远神的肩膀说,当然这是我的直觉,不一定准,我会想办法找找。你自己也打探打探,一定别乱了阵脚,得顾着老人孩子。
2
宜燕坐在班车里看两行迅速后退的行道树,脑子也跟着倒带。
她刚来吕家不久,公公就卧病在床,婆婆身子骨还好,能下地干活,两个姐姐早嫁到了外地,她和吕远神田里家里形影不离。吕远神虽然有点瘸腿,力气可大着呢,一般农活难不倒他,宜燕就喜欢他在身边,尽管一瘸一瘸的。宜燕不但长得俊,还勤快懂事,把里里外外捋得妥帖,别人都眼红老吕家上辈子积了哪门子德,讨着这么个忒称心的媳妇。
村里年轻人成家没成家的,都跑深圳打工。小夫妻俩没去,一来吕远神腿瘸不好找活,二来宜燕不乐意去。她对丈夫说日子过得去就行,钱少点不打紧,打紧的是我们能天天在一块儿,顾得上老人孩子。后来县里成立保安公司,老总是吕远神从前的战友,便请他负责训练新人。宜燕虽然舍不得,但看到吕远神很想去,况且县城也就二十来公里,便同意了。
儿子三岁那年公公病逝,婆婆身子渐弱,大小活路全压在宜燕身上,整天忙得陀螺转。晚上老人小孩睡了,她还要编织竹藤工艺品到半夜,设置闹钟都是连响三遍,生怕闹不醒,耽误送儿子上学。
保安公司越做越大,吕远神管的事更多了。他的时间和心思被占满,回家少了,电话短了,偶尔回来也匆匆忙忙。他总忘记问这问那,宜燕问什么他也只是三两句应付,甚至答非所问。他开始习惯于干净进屋干净出门,很久没踏进柴房了。他年轻时晒的黑渐渐褪去,宜燕原先的白里透红却渐渐加深。他原来习惯迈大步,腿瘸明显,现在他注意走路姿态,几乎看不出瘸样,别人就说这家伙讨了个嫩靓老婆,身子骨变周全了。
今年端午节吕远神放假,宜燕特意弄了一桌好菜。吕远神刚提薪正乐呵着,叫宜燕陪喝一杯,她本来不沾酒,见老公开心就和他碰了几小杯。土酒下肚,把宜燕晒深了的脸颊浸出晕红,女人心思也一波波荡开来。婆婆和儿子早睡了,桌边的吕远神还不停。宜燕好几次说远神你别喝了,你刚才不是说一块收拾,帮我捶背吗?每次劝,她都荡出只有他俩才能意会的眼神。可吕远神嘴上哦哦哦,杯底却频频朝天,弄得宜燕话里都带起娇嗔了,他仍旧没明白,最后竟然一头趴桌子上了。宜燕喉咙里叹口气,兴致索然地收拾,帮他擦脸洗脚,吃力地携上二楼。吕远神秒瘫在床上,呼噜声大震。
宜燕穿着睡衣在梳妆镜前看自己。她脸蛋俊秀,身子高挑丰腴,令多少男人眼馋,女人嫉妒。吕远神最馋,宝贝得不得了。不过他的馋仅限于以前,进保安公司后慢慢淡了,最终就变成了今天的样子。宜燕读书时喜好文学,痴迷琼瑶三毛和金庸,读他们的文字经常眼泪流得稀里哗啦。务农后她没丢这个爱好,有空闲还看言情小说,平时也讲究仪表整洁,再怎样也不许自己有半点邋遢。此时她不甘心,几次去摇丈夫,可吕远神不是死猪般没反应,就是嘴鼻里嘟囔一下,转过身又打鼾。在一声长一声短的呼噜中,宜燕的目光游走于身上每一寸肌肤,十指幻化成温柔的丈夫,轻抚自己。
这样的夜晚越来越多。后来女儿出生,小家伙遗传了宜燕的全部,叫人心头酥化。吕远神欢喜得不得了,他回家勤了,待的时间和话头多了,一见到女儿又抱又亲,不再自顾低头玩游戏,也没那么多电话要打了。女儿慢慢长大,肉嘟嘟的小萌儿,变成隔三岔五赖皮打滚,吕远神也跟着一天天滑回从前。宜燕不止一次提点他,讲自己的心思,摆现在和当初的落差。丈夫要么笑嘻嘻回她,都老夫老妻了,你怎么还像个长不大的小女生整天黏腻腻;要么他当时嗯嗯嗯,过后呼噜声依旧,叫宜燕好生烦闷。
婆婆见她情绪很低落,问燕子你怎么啦?
宜燕羞于开口,顾左右而言他,婆婆就追问。宜燕忍不住大倒苦水,说远神老不着家,好不容易回一趟也待不稳,妈您说他是不是对这个家都不上心了?
婆婆是真心疼,拿手来捋了捋宜燕的刘海说,闺女,妈知道你为这个家劳苦,心烦。可我们农村女人呐,哪朝哪代不这么过来,唉!
婆媳聊过后,宜燕心头勾上了大号的秤砣,她无比留恋刚嫁来时的日子。有时她就想,我和留守妇女有什么区别?不,我比她们还衰,人家隔远能相思,我和远神只隔二十公里,久不久就能见上面,见了他却当你是空气,哪还奢望他在外边念想你?唉!宜燕在喉咙里酸酸地叹气。
这天宜燕实在太累,没领竹藤编织的活。儿子在县城中学念书,婆婆和女儿睡觉后她就开电视看,里边正播情感节目《在场》。一个主持人,两位心理专家,一对闹离婚的夫妻,旁边围着可能也对婚姻感到困惑的观众。你一句我一梭,各方讲得满地鸡毛。特别是那个不占理又一根筋的丈夫的话,更叫宜燕听来麻麻乱,久积心底的烦恼一下发酵了。
宜燕难以入睡,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忙完活又送女儿去学校。回来她把全家人的衣服一件件分类收放,再把女儿的零食从锁着的柜里拿出来。她为儿女养成好习惯定了很多规矩,比如不给零花钱,家中零食未经许可不能吃等等。邻居都觉得过了,没见农村娃养这么精细。婆婆老套的养娃路数插不上手,只由着她。吕远神见她这么上心,便一百个放心,放心久了,他对家的心思,像个沙漏在点点流失。
婆婆见宜燕从集镇上回来,问今天怎么买那么多菜,有客人呀?
可能吧,远神回来就知道啦。宜燕又补了一句,妈,您的药还够两个礼拜,刚才我给忘了,下次再买了哦。补这话时,她心头忽然湿软,颤了颤。
3
我和远神怎么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宜燕被车轮的颠簸震回了神,扎心的痛。
那年瑶寨连排木屋起火,吕远神带队深夜施救,被困群众全部安全转移,他和另外两位消防员却负伤,其中一位被截肢。当地深度报道了他们的救人壮举和过往事迹。宜燕父亲当过兵,她生来崇尚军人,从电视上看到仨人时很感动,对魁梧帅气的吕远神特别有感觉。刚好堂兄在县消防队做辅警,她便频频打探,知道了不少信息,原来几个月后吕远神退伍回家,就在隔壁乡。
宜燕每逢隔壁乡的圩日都跑去,买票进电影院,因为吕远神喜欢看电影。第六次进影院,她终于等来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虽然吕远神一瘸一拐走着,但她止不住兴奋,小鹿乱撞心头。吕远神起初不接纳小他八岁的宜燕,觉得自己腿瘸,家里条件又差,她只是小女孩好奇,当真不了。可只要宜燕认准的,谁也挡不住,第二年建军节两人成了家。
结婚宴席上父亲三盅土酒下肚,指着儿子正色说道,远神呐,我们吕家积了八辈子的福,老天爷才赏给这个媳妇,你得拿全心对她,不然老子可不认你。
哎哎,亲家亲家,大喜天的不兴提这茬,远神是大英雄,他哪能让我们老的失望,两个孩子一定会好好过到头。来,我们兄弟喝酒,喝个大的!宜燕父亲一仰脖子,先干了。谁料老人的话头还暖络,日子却一天天见冷,宜燕在落寞中越来越依赖手机。
她摇摇周边朋友,闪出“南海一眼”时激起了兴趣。她条件反射这是女性,和自己一样渴望丈夫的关注。可对方打过招呼,头句话就说,我是个老男人,单身公鸡带独仔。丝毫没有网上惯有的模棱两可。
老男人?南海一眼?
对方干脆发来一张在家门口抱儿子的自拍照,有渔网有农机,妥妥的庄稼人。他说离婚,却看不出伤痕,眼中只有看儿子的明亮。当然,也可能是离婚前照的。
宜燕一时难应,又打了几个问号省略号。
再不信,可以问度娘。但我能猜出来,你是位女性。他没说美女。
度娘?
就是在手机上查我这个微信名。对方没料到宜燕不懂“度娘”这个说法,也发来一串问号,外加几个她分不清是哪种笑的笑脸。
她就百度,看他朋友圈,真没半句虚话。父子俩,屋子就在邻县离海边不远的山村里,都是实物。宜燕不但被他充满本真气息的朋友圈所吸引,更让一个符号惊着了:农民诗人。这个南海一眼居然是省内颇有名气的诗人,主流网站都介绍他白天下田晚上写诗的事儿。乖乖,一个山村农民,一个离婚带仔的农民,他天天写诗?混搭得也太过了点。
一开聊就加热。见着南海一眼实诚,诗人符号又激出她的文学小情思,宜燕便和他聊童年,聊自己为了弟妹而放弃读高中,聊现在的家和村子。她没提丈夫变木,也没泄露孤独,这是私密,与外人无关。她摇朋友是因为孤独,希望有人可倾听,最终目的还是为了第二天干活带劲。
南海一眼看着年纪挺大,她一猜便错了,其实他们差不了两岁。见直爽的宜燕有小疑惑,他解释说不是生活搓皱了脸,只怪自己打小长得急。打完字他又放一串笑脸。他不用美颜,宜燕也从来不用,况且她没发自己的照片。
今天宜燕上山来采草药,趁休息间隙她俯瞰整个村庄。地苏村背靠巴仙山,三面有河水环绕,东西两座小桥与外界相连。青青的甘蔗林像巨大的绸布,风儿从河面上吹来,层层叠叠飘荡着,村子有如绿意流淌的半岛。她拿手机拍了两张照片,一段短视频,发了出去,南海一眼直呼美翻了。他天天晒娃晒田野晒诗句,而宜燕从来只聊劳作,聊当下的农村,啥都不晒,他几次恳求也未果。她今天登高心怡,才想起这事,让他对地苏村有个直观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