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捕

作者: 胡淳子

追捕令是在早上八点下达的。

两个小时前,我正躺在床上观察上铺的木板,想象它们是如何从秦岭某个林场的一棵老杉树上被劈下,经过剪裁、干燥、打磨、拼接,最后变成一具干硬的尸体被运送到这里,并被迫袒露躯体上通直的纹理和哑黑的结节的。上铺的胡黎彼时应该睡得很死,否则太阳初升时,他就会在上铺左右翻滚,将溢出床沿的肥肉用他短小的手回拢到躯体上,并试图在狭小的床铺上躲避从铁帘缝隙渗入的光线,床板间的木灰也会随着他扭动的身体均匀地洒在包裹着我身体的被子上。然而四周阒寂无声,我睁大眼睛盯着床板,似乎在等待一场每日例行的审判,判决下达,我才能安心。

始终没有动静。或许是因为昨天晚上下过雨的关系。雨夜总是让人恹恹欲睡,仿佛世界上一切活泼的、跳跃的,都会随着雨滴的下落而尘埃落定。

七点,屋子里响起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是对床的罗锅艾木在磨牙,这预示着他马上就要醒了。我曾多次告诫他要同医生说说,这或许是肚子里长了蛔虫,需要吃打虫药。然而他告诉我,磨牙是遗传导致的。他的祖辈是骆驼客,在一次运货途中,曾祖父奎尼将他的骆驼拴在绿洲营地外,一位放牧女路过此处,与骆驼四目相对时萌生爱意,然后便生下了他的祖父。此后他们一家就成了当地的“驼人”,骆驼的双峰一个化作佝偻的背部,一个化作凸起的鼻峰。而他真正的曾祖父——那只柴瘦的耄耋骆驼,由于长年累月穿行于戈壁,日落后饱受寒气纠缠,加上食冻草,饮冷水,久而久之脾胃便受了邪,经常性磨牙打屁,口垂涎沫,落下了病根并将此遗传给了它的后代。我听完后,告诉他这绝无可能,因为人和动物之间存在生殖隔离。但每当我试图反驳时,艾木总是打断我,并用一根桃木做的“不求人”敲打自己几乎弯曲成龟壳的背部,愠怒地对我说:“你以为老子为什么来到这里!”然后又用食指尖把鼻峰起节处敲得哒哒作响,并重复一遍先前的话。

当然,大家来到此处的原因各有不同。按照艾木的说法,我是这里头最容易出去的人。“相信我,只要你把眼睛治好了,立马就能出去。”对此,我没有丝毫怀疑。而胡黎,在这间屋子里待得最久的人——据说他远早于我和艾木来到此处,大约是因为肥胖和哑症。然而艾木总是告诉我,他待在这里的真正原因并非如此。“他和我一样,一定是人和某种动物杂交生下的。我能嗅到他身上肮脏的畜生味道。”罗锅这么说的时候总是努力扬起他弓形的脖子,抬着那高耸的驼峰鼻在空气中嗅来嗅去。

七点半,屋外传来“咔哒”一声——电子锁开了。我预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要发生,因为往常这里的管理员会先打开窗户外头的铁帘,让阳光先射进来暖一暖屋子,然后才绕回门口给我们开门。管理员们平日都十分温和,甚至可以用和蔼来形容,不过你很难从他们的服装和表情上将他们区分开:他们穿着统一的藏青色连体工装服配马靴,一年四季都戴着一顶轻薄透气的遮耳细绒线帽,右手戴一只红色的薄橡胶手套,脸上总是笑嘻嘻的,高兴时鼻子旁边挤出两道括弧,不高兴时也有那两道括弧,仿佛是去美容院做了半永久微笑法令纹。然而今天一切都很反常,窗户外头的铁帘早早就被打开了。管理员们比往常提早了半个小时前来,隔着铁门我就能听到他们的鼻息喷在铁门上,像是患有鼻炎的老马发出的喘息。彼时,艾木已经醒了,他停止了磨牙,安静地趴在床上,如同卡夫卡小说里的那只甲虫。他迷茫地看了看门,又扭头看看我。我摊手表示对此一无所知。

先进来的两个人是平日里负责管理我们生活起居的管理员,后头还跟着一个穿黑色工装服戴金丝眼镜的大高个,我从未见过他,他或许是他们的上级。三个人脸上的括弧仍然在鼻子旁吊着,但那的确不是微笑,仿佛有另外一种情绪——可能是惊惶和愤怒,在与这两道固定的弧线进行拔河比赛,这使得他们面部的肌肉看上去僵硬而扭曲。他们一进门就如同鬼子进村一般翻箱倒柜。大高个从马靴内壁与小腿腓肠肌的缝隙处利索地抽出一根橡胶棒,从门口的垃圾桶一路戳到我床尾的运动鞋里,又把橡胶棒伸进窗子旁的衣柜里左右拨动一番,最后再把上铺铺盖挑落到地上时,我们才发现——胡黎不见了。

我与胡黎大概是在三个月前认识的。彼时,他、艾木,还有一个外号叫“顺风耳”的家伙已经住在了这里头。其中胡黎待的时间最久,大概已经有一年或是更久,其次便是艾木,差不多有九个月,而我进去后不到两周,顺风耳便成功“出狱”了。

严格来说这里并不算一座监狱,大家更喜欢称它为“家园”,来到这种地方的人大多是一些异于常人的人:广视的、盲视的、话多的、不说话的、样貌过于丑陋的、样貌过于漂亮的、脑门上长眼睛的、像鸵鸟一样行走的、生孩子时下蛋的、不来月经的女人、没有喉结的男人、头大如钟的孩子……总之什么样的都有(当然,女人们都集中住在另一所家园里)。不过这个判定标准很难定义,家园管理会的人或许有一套自己的标准,也或许并没有,但总之,他们会经过严格的筛选,准确无误地裁决一个人是否应该成为“家人”,也就是我们。

总的来说住在这里还算一件惬意的事情。我们四人一间的屋子虽然不大,但也算得上五脏俱全,浴室里甚至还配有一个浴缸,比大学里的宿舍还要豪华一些。除了在这里矫正各自的问题,我们并不用做什么,每天有人负责给我们送三餐,衣物也有人定时清洁。当然也有娱乐活动,比如看电视、听歌,但是影音种类很有限,大多是家园管理者自己挑选的,或者是他们自己表演录制的。有时我们也可以报名参加劳动,比如和管理员一起除草、给蔬菜施肥,或者把死鸟身上的羽毛拔下来清洗干净,以便之后做手工艺品用。这么看来似乎和监狱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总归不是监狱就对了,因为没有荷枪实弹的人在门口把守。当然,或许是出于没人想从这里逃出去的原因,这仿佛是“家人”们心照不宣的想法;再有就是管理员们总是面带微笑,好像总是在对你说“欢迎光临”。所以为了礼貌,你也不能总是板着个脸,怎么也要把情绪收起来,也回应别人一个微笑才对。 然而胡黎这一点就很不讨喜,自从我认识他起,就没怎么见他笑过。

那时我刚刚填完入园手续,一名管理员带领我到我准备入住的房间,艾木和顺风耳看到我,很快迎了过来。艾木由于背部太过弯曲,所以靠近我说话时,头总是拼命向上仰,这样他就更像一只急于挣扎出水面的乌龟了;而他的脖子仰久了,又会不自觉地向下耷拉,嘴角还一个劲儿地溢出唾沫。我差点笑出声来,又觉得尴尬,于是便把身子侧到顺风耳一边。顺风耳很热情,一边从管理员手中接过棉被和毛巾,示意他离开,一边问我住进来的原因。

“你是啥情况?”

顺风耳凑近我问话时,我才看清楚他耳朵里的奇怪装置究竟是怎样的构造:一片薄薄的金属片正正地镶嵌在他的耳孔里,上面密密麻麻均匀分布了若干细小的网眼。

“我的耳朵有问题,”发现我一直盯着他的耳朵后,顺风耳急忙解释道,“能听到极为细小的声音。”

“极为细小的声音?”

“比如说蚂蚁的脚步声,蜜蜂授粉时的振翅声,还有晚上我们家隔壁的人睡梦中翻身的声音……诸如此类乱七八糟的声音。你呢?你是咋进来的?”他一边扭转过头,一边示意我床的位置。

“我的情况和你差不多,只不过略微复杂。我能观察到事物非常细节的部分。”

“什么意思?”

“我能将看到的每一帧画面在脑海中定格放大。你可以理解成,一个人肉照相机。你知道斯提芬·威尔夏吗?”

“明星?”

“一个画家,拥有过目不忘的能力,能够在二十分钟之内记下一座城市的全貌。”

“太牛了!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太干扰生活了,我睡不着觉,医生说治不了,就建议我来这里,正好那些管理员说我这个情况本来也应该进来这里,看太仔细总归不是件好事。”

“嘿,这些混蛋也是这么和我说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压低了声音,小心地扭头瞅了瞅后头,看到大门紧闭,便继续和我絮叨,“他们说听太清楚有时候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我可去他妈的……不过我是排查时被发现的,听你的口气,是自个儿找上来的?”

“是啊,为此他们还给我道歉,说是排查不力,还麻烦我自己亲自上门。”

“嘿,那你还真是……奇葩,哈哈。我的意思是很少有人主动来这个地方。”他朝斜下方望去,然而艾木耷拉着头,并没有回应他的眼色。

等俩人尾随我来到我的床边,我才发现我的上铺隆起一个巨大的半圆肿块,像是猛犸象怀孕二十个月隆起的腹部——他将自己包裹得很紧,头和脚都不露出来。艾木拉拉我的裤管,示意我弯下腰来,然后和我说这个人叫胡黎,性格孤僻,有失语症。

两个管理员和大高个足足在房间里翻了十五分钟,他们甚至把抽水马桶的蓄水箱也检查了一遍,因此我怀疑他们的脑容量是否比里头那个表面积了厚厚水垢的浮球还要小一些。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又挂上了那招牌式的笑容,大高个走在最前头,甚至微微含了含胸,柔声细语地对我们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想请问各位……”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慢条斯理地接着说,“你们的室友,编号为HL10034的那位家人到哪里去了?”我和艾木面面相觑,早在他们进来翻箱倒柜的时候,艾木就小声向我询问胡黎的去处,然而我对此也是一头雾水。“两位可以仔细回想一下,他昨天的行踪,或是他平日里有没有什么怪异的地方?我的意思是……想法或是行为上的怪异。”大高个见我们没有反应,又柔声细语地问道。

“这我不清楚,我从来没有和他交流过,倒是偶尔见到吴立夏……我是说家人WLX10985和他用手语比划一些什么。”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艾木就用手指着我说道。我惊愕地看着他,不仅因为他推卸责任的速度如此之快,还因为他那本已佝偻到极限的背部,不知是由于谄媚还是怯懦,仿佛有人在上头又加了两公斤的砝码,竟然比往常更加弯曲了,整个躯干几近对折,使他看上去犹如一只蜷缩身体的巨大鼠妇。

“都是一些,一些正常的问候而已……”我一时间竟然有些结巴,这让我在他们面前看上去更加心虚了,仿佛我的确知道些什么。

“哎,别太紧张,”大高个上前一步,伸出戴着红色橡胶手套的右手牢牢地握住我的左肩,语气平和地说道,“我们就是随便问一问情况,不用害怕,你们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这里又不是监狱,家园以后还要靠各位家人呢!对吧?”说罢,大高个低头看了看我身旁的艾木。艾木抬起头准备附和,却一不小心将稀白的唾沫滴在了管理员的靴子上,这让他十分紧张,脖颈后的皮肤都缩皱在了一起。大高个垂下眼皮,面无表情地凝视了一会儿鞋面,然后又露出舒展的笑容,用橡胶棒敲了敲罗锅的背脊说道:“你要抓紧治疗才行啊。”然后他转身和另外两个管理人员大踏步走出了房间。刚走到门口,大高个又突然转过身,严肃地告诉我们这件事情是机密,切记不要将它泄露出去。

然而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胡黎失踪的消息仿佛孢子一般沿着走廊随风飘散,尽管大家都缄默不言,但是无论是管理员还是家人,只要大家眼神相互一对,仿佛都知道彼此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于是八点的时候,追捕令就下来了,从哨岗下的石柱子上到每一间屋子的铁门上,甚至是操场中间用来进行区域划分的梧桐树上,都贴满了,一开始上头写着“寻人启事”“失踪案件”,可贴上不一会儿,就纷纷撤下换上了新的:

协查通报

2050年9月21日早上5时许,我单位发生了一起重大盗窃案件,经查,发现编号为HL10034的家人有重大作案嫌疑,现该人在逃。

嫌疑人HL10034号家人,男,2021年8月8日出生,身高174cm,体型肥胖。其逃跑时全身赤裸,于2050年9月21日早上6点30分左右在B栋后的水沟附近消失。

请各部门及广大家人注意查控并积极提供线索。凡包庇嫌疑人、帮助嫌疑人逃跑、毁灭证据或作假证的人员,将严肃追究责任。

马市矫正中心——温情家园保卫处

2050年9月21日

然而张贴通缉令及搜查嫌犯的工作并非是在大张旗鼓的气氛中被完成的,空气中充满了一种低沉、严肃又秘不可宣的气息,我们都站在各自寝室的门后观望着,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绝不踏出大门半步,仿佛门槛的地方自动与外部世界形成了一个结界。“请闲杂人等不要离开室内,不要交头接耳,待搜查工作及张贴工作结束后,我们将派出巡查组对大家进行一对一访问。”操场的四角以及中央梧桐树上安置的八个喇叭开始齐声播放通知,声音震得人头顶嗡嗡作响,我只好关上门,回到床上用被子紧紧捂住耳朵。这时,艾木畏手畏脚地来到了我的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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