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入罗马的“元人类”光辉
作者: 王威廉废墟的美学
(2024年5月22日)
从伊斯坦布尔飞往罗马,我闭上眼睛,感受着从“东罗马”飞往“西罗马”的历史幻觉。空中飞行时间约三小时,我继续读布朗肖的《最后之人》和沃茨的《模仿》。我此前就说过,这是两本读不完的书。这不是隐喻,这是真实情况。但读不完的书,往往带有极大的后劲,就像酒厂的原浆酒,度数极高。
我很早就在构思一篇名为《最后之人》的小说,里边的主人公是人类历史上的最后一个作家,他坐在博物馆表演写作,文学已经沦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距离构思这篇小说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小说还没有完成,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在这个过程中,先是在那场特大号流感中知道了玛丽·雪莱的科幻小说《最后之人》,这位《弗兰肯斯坦》的作者居然也是不折不扣的预言家,一样的全球性灾难。后来又看到了布朗肖的《最后之人》,尼采哲学意义上的“末人”,一种历史的真正终结,来自古老而神圣的否定力量的彻底消失。这怎能不让人想道:我和我的同时代人就是“最后之人”?我不知道完成这本小说后,还能不能叫这个名字。与布朗肖的作品重名需要一种强大的心理力量。对了,我还想过叫《最后的人与最初的人》,结果也被人叫过了。
而科幻小说《模仿》原本在我心里与《最后之人》毫无关系,我当时只是想多带一本复杂的科幻小说罢了,但谁知这本书写的就是“最后之人”:22世纪前夕,一个生物学已经变成计算科学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逝者能够从天堂寄来明信片,传道者通过出神获得科学突破,基因工程改造的吸血鬼能够解决基准人类无法解决的问题,士兵们在战斗时会关闭自我意识的僵尸开关,而这一切都在外星人的监视之下进行的。——显然,下个世纪将不再属于原有的历史结构。尤其是这部小说里边提到的“进化断点”的概念也很有哲学意味,我们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历史进化从量变到质变,质变就是那个断点。质变之后的历史将是新的历史。
在即将抵达罗马的时刻,这些想法的重要性已经弥漫在我的脑海中,它们带给我的思想与情感的力量,远远超越了我的预计。
从飞机舷窗可以看到一道笔直的海岸线,然后,飞机徐徐落地。我还记得这个机场的名字,因为那就是达·芬奇的名字:费乌米奇诺。时隔五年后,我第二次来到这里,但感觉就像第一次一样陌生。没想到从飞机落地到出来花了将近一个小时,人实在太多了。从落地点到取行李处,还需要乘坐一段地铁。我跟随人流走着,在整个机场里只有一处有中文的导航。
走出机场的到达出口,我赶紧给雪莲老师打电话,接通后,一转头,发现她还在刚刚的出口处等我:一种老友会面的快乐在心间洋溢。跟随雪莲老师的还有一位典型的意大利帅哥,精致的小胡子,腰杆挺拔,皮鞋锃亮,他热情又矜持地抢过了我的行李。雪莲老师解释道,她租了一辆车,送我们去住宿的地方,这个帅哥是我们的司机。说真的,在中国乃至其他地方,有这种时尚感的司机确实不多。
路上跟雪莲老师一边聊天,一边看窗外的风景。我很有些感慨:罗马就是罗马。废墟也依然呈现着盎然向上的气势。罗马似乎没有伊斯坦布尔的惆怅,断壁残垣的罗马被人接受起来更容易一些,想象一下,如果罗马还是一座完整的城,那它所带来的秩序感和压迫感该有多么强烈。
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光靠着这两句话,罗马就活在了每一个中国人的生命里。第二次到罗马,跟第一次的印象不一样的是,感觉这些废墟是如此的崭新。第一次到罗马是冬天,寒冷加重了废墟的历史感。而这一次是初夏,废墟原本应该展示出来的沧桑感,被周围生机勃勃的环境——绿色的树木,涌动的人群——给稀释了。
崭新的废墟,不断能带来滋养的废墟,这样的废墟还能称之为废墟吗?
宾馆名叫“美国宫殿”,这让我想起电影《海上钢琴师》里的一个场景:意大利移民坐船前往纽约,在看到自由女神雕像之后大声喊道:“亚美利坚……”但我们的海上钢琴师1900不敢下船,他觉得下船之后,他的一生就被确定了,而他不下船就保留了各种可能性,因此他一生都住在船上。
入住房间之后,独自安静地放空了一会儿。
这房间跟其他地方的房间当然没有本质区别,但如此鲜红而富有质感的窗帘让这房间获得了独特性,最重要的是,这种审美用心良苦:鲜红色平衡了窗外那些废墟的灰白色,犹如火焰平衡了增熵。
我找出了一件绿色的衬衣,在国内很少穿出去,但觉得在这里很合适。
在罗马可不能待在酒店里。休息一会儿后,雪莲老师带我出去散步。她先带我去看赛马场。赛马场是一个非常空旷的地方,向公众开放,满目断壁残垣。数千年前的沙地跑道上如今已长满绿草,只有少数地方露出原貌,所幸那里没有被人为地种植覆盖。
即便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古罗马的赛马场也是相当恢宏,帝国的气象依然可观。前往场地的斜坡上,三三两两坐着许多游客。有一对年轻的情侣沉浸在忘情的接吻中,还有一个孤独的人选择坐在广场的最中央,从我这里远看过去,他只是一个小黑点。但那个小黑点占据了核心位置,反而更引人注目,仿佛他在启动一种古老的仪式。
我们继续向前走,走到街上,我看到中国人的面孔也多了起来,在罗马的中国游客比在伊斯坦布尔的要多得多。
细观罗马的这些遗迹,我震撼于它的建筑细节。第一次来时,我被它古老而巍峨的气势震撼了,而这次我更关注它的细节。那些雕刻在石墙上的各种栩栩如生的图案与人像,每一处都展现出非常森严的权力秩序。
我和雪莲老师坐在赛马场边一处石阶上,面对着斗兽场,随意聊着天。
我不再是一个在内心高举“感受天线”的行者,我松弛下来,把自己充分融进周末午后的美好时光。
雪莲老师聊起了她跟中国的缘分。人与一个地方之间的缘分,在她身上体现到了极致。
她本名叫费沃里皮克,雪莲是她给自己选定的中文名。她从小就对中国充满兴趣,在她上高中时,具体来说是1993年9月,她的母亲专门带她去中国旅行,让她亲眼看看中国,再决定今后的学习道路。想象与现实总是存在距离,我记得在清末时期,有很多日本汉学家非常推崇中国,但他们的中国之旅,击碎了他们的想象。所幸的是,雪莲老师这次中国旅行并没有让她失望,反而让她更加坚定了学习中文的梦想。她成功考入威尼斯东方大学,接受了欧洲顶尖的汉学教育。此后,她一次次深入中国的腹地。她尤其喜欢云南,多民族的丰富文化令她心醉。那是她的福地,她一度定居在那里。她跟中国也结下了情缘,她的美丽女儿也是中国与意大利的结晶。她用意大利文写过多部关于云南的作品,比如长篇小说《红玉》《侗族的糯米时光》等。另一方面,她又将中国的优秀文学作品翻译成意大利文,成为了中国与意大利文学交流的重要桥梁。
“条条大路通罗马”,人们都渴望来到罗马,但在罗马也有人向往着长安。雪莲老师的个人故事让我非常感动。
由于雪莲老师对麸质过敏,因此在餐饮方面要非常小心。在国内,我身边似乎没有一个人对麸质过敏,但在西方这是非常常见的。过敏,是现代性在身体上的具体体现,我的鼻炎就很严重,身边的朋友也大多有鼻炎,但在欧洲,鼻炎患者的比例又少了许多。人们对生活环境的要求越来越高,而身体的免疫系统也变得越来越敏感。
我们吃完饭后,又在黄昏柔和的光线中漫步。
罗马给我的印象非常好,其中很重要的一点便是:它的空间能够让所有的颜色变得更加鲜艳。
那些古老的建筑材料,如红砖、大理石、砂岩等,加上几千年的风化和阳光的照射,被赋予了一种独特的暖色调。特别是黄昏时分,阳光洒在罗马的建筑上,古老的斗兽场、万神殿以及那些蜿蜒的小巷,都会泛出金色的光辉,色彩的饱和度特别强,让人感受到一种梦幻的美。
再次经过了罗马斗兽场。这里的各种面孔比在伊斯坦布尔看到的还要更加多样化,更加展现出人类的多样性。面具在这种面孔多样性的空间中已经破碎,种族面具原来是他人目光的建构之物。
人们为了罗马的遗迹,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我不得不再次惊讶于帝国荣耀的影响力。自罗马帝国诞生以来,它就一直是某种召唤的象征,这种召唤直到帝国消亡多年后,依然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人们惧怕帝国,又向往帝国,这就是个体跟文明之间的复杂关系。
晚上,我回到宾馆房间里看意大利电视节目。节目内容显得轻松随意,大多是谈话类节目,还有两三部好莱坞电影(我发现自己都看过),配了意大利语音之后播放,想到国内的译制片,译制影视作品,真是全球通行,尤其是在电视的领域,要照顾大量的受众。但很多频道打不开,操作界面也相当不便,存在延迟感。很显然,全世界看电视的人都在逐渐减少,但我每到一地为什么还要研究电视呢?因为我觉得电视内容正是因为观众的流失,反而更能反映主流价值观。曾经,电视是大众文化的主要媒介,而如今,网络成为新的大众文化载体,电视便不得不承担起更多价值输出的作用,背后闪现出更多的官方色彩。
我拉开一点点红色窗帘,从缝隙里往外看。相似的城市街景,心情却是极为不同。在物理学的意义上,人所置身的空间并无太大区别,是匀质的,但实际上,在社会文化空间中,匀质反而是权力建构的秩序,真正全然的匀质是不存在的。作家就是发现和体验差异的观察者,在虚构时间的历史中发现差异,在虚构空间的秩序中发现差异,是差异具备了可能性,是差异勾勒了逃逸的隐秘路线。
此刻,我的思绪越来越无法停歇。
罗马被称为“永恒之城”,但永恒的不是城市,而是废墟;永恒的不是后来者的废墟,而是帝国的废墟。
罗马的废墟是特别美的——能称为美的废墟其实并不多,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废墟是让人害怕的,是让人想逃离的,但罗马的废墟是美的,令人亲近和崇敬。这是因为罗马的废墟印证了过往的辉煌,没有过往的辉煌,假如是全然失败的痕迹,则无法让人感受到美,至少不是崇高之美。
这也是长安之美跟罗马之美的深层的相似之处。我的祖籍在西安,所以我对此印象极深。长安作为中国历史上多个朝代的都城,特别是在达到了辉煌顶点的汉唐时期,它的废墟也承载着帝国的荣光和文化的繁荣。比如大明宫遗址,即便如今只剩下部分残迹,但这些废墟依然缓慢释放着大唐帝国的恢宏气势和盛世繁华。
伊斯坦布尔的崇高之美有所欠缺,不是因为奥斯曼帝国不伟大,而是因为奥斯曼帝国在时间上离我们太近了,我们如此清楚地目睹了它的溃败。我们跟它的失败之间没有距离,而罗马和长安的失败被千年的时间稀释了,这千年以来,罗马和长安的繁盛却被不断发酵,成为一种文化的根本认同。
我的思绪还飘到了不远处的梵蒂冈。
我上次到罗马还顺便去了梵蒂冈,因为是第一次去,便停留在了那种宗教的震撼体验中。这次,我尽管不去梵蒂冈,但因为距离很近,很多体验又被重新激活了。梵蒂冈位于罗马之内,虽然是独立的宗教国家,但它的所有根基都深植于罗马的土壤中。罗马废墟的辉煌和持久为梵蒂冈的宗教信仰提供了一种历史的支撑。我觉得梵蒂冈至今仍然能够作为宗教中心,是因为罗马的废墟之美环绕着它……
就这样,置身在千年废墟中昏然睡去。
回到身体的尺度
(2024年5月23日)
上午,雪莲老师带我去参观国家博物馆马西莫宫,这是一座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由建筑师贝鲁齐设计,兴建于1532年—1536年。现在这里收藏和展览1870年在罗马考古出土的古希腊、罗马时期的文物,包括雕刻、铜像、镶嵌画等。其内部共有四层,分别展示雕塑品、壁画、马赛克艺术制品、钱币和珠宝资料等,通过这些作品展现出罗马共和国晚期古罗马人的历史、神话和日常生活。
这里的重要展品太多了,我在这里只能略微提及一二。
首先是《掷铁饼者》。“掷铁饼者”几乎每个人都熟悉,已经成为了一种文化符号,这次得见原作,绕着他参观良久。平常只看到正面,这次站在他背后看了个仔细。可以说,所有的肌肉线条都是如此丝丝入扣,无比逼真。
然后是希腊时期著名的雕塑作品《休息的拳击手》,雕塑高约128厘米,为青铜原作。这个拳击手留着大胡子,年龄已经不小了,他脸上有多处伤痕,鼻子被打断,嘴型奇怪,牙齿也已被打掉。嘴唇、面部瘀伤、左肩、手臂和大腿镶铜,营造出伤口还在流血的感觉。
还有著名的《赫尔玛弗洛狄托斯》,世界上最美丽的“双性人”雕塑。这个雕塑的作者贝尼尼是个传奇。他的创作才华从八岁开始便展露无遗,当时他被带到教皇面前,即兴创作了一幅圣保罗的肖像素描,教皇因此认定他将成为第二个米开朗基罗。直到八十岁高龄,贝尼尼的创作从未停歇。有人说,如果你在17世纪的罗马街头漫步,你会发现道路、喷泉、广场、教堂,乃至路边的雕塑和绿化,都是贝尼尼的杰作。他不仅规划了城市的道路,设计了喷泉和广场,还改造了教堂,创作了雕塑,进行了绿化。更令人惊叹的是,如果你去观看一场戏剧,你会发现从布景、剧本、音乐到机械装置,以及整个戏院的建造,都出自贝尼尼之手。因此,罗马教皇乌尔班八世曾对贝尼尼说:“你为罗马而生,罗马亦为你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