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于师,方堪传授”
作者: 刘广我的一位老师,有个近乎定论的推断:看一个时代的走向,就看这个时代最聪明的人力之所向。佛教自汉明帝白马驮经以来,在九州大地广为传播。达摩东渡之后,禅宗传入东土,隐秘修持,绵绵不绝,至六祖慧能始公开传法,与华夏本土文化互相竞争、互相吸收,一花开五叶,蔚为大观,引领唐宋思想风潮数百年,并最终成为了中华文明重要的组成部分。那个时代的禅门,几乎吸引了整个时代心智高迈者的关注与献身,“粉骨碎身未足酬,一句了然超百亿”“成佛作祖乃大丈夫行径,非帝王将相之所能为”是他们的愿力和自信。
今天要说的,是禅宗一位非常有意思的禅师——船子德诚禅师。船子德诚的事迹见《五灯会元》卷五、《祖堂集》卷五、《指月录》卷十二、《景德传灯录》卷十四、《联等会要》卷十九等,其中以《五灯会元》和《祖堂集》的记述较为详细。这里以《五灯会元》的文本展开讲述,《祖堂集》为辅。
秀州华亭船子德诚禅师,节操高邈,度量不群。
船子德诚是药山惟严(751-828)的法嗣,禅宗称谓一般是以住持的庙宇、山川加上法号,他居无定所以船为家,因此人称“船子”,就是船夫,德诚是法号。法号是尊师对弟子的判断或者期望,如丹霞天然。无论什么文化,都是把诚作为第一等的德行,所谓诚者,用《大学》所言就是“毋自欺也”,也就是岩头全奯所谓“岩头终不自谩”。《祖堂集》说他“未详姓,莫测始终”,成神龙见首不见尾之相。秀州华亭是他长期活动的区域,在今上海松江、嘉定一带。他节操高远,非一般人所能理解,气度眼光更是异于周围的人。禅宗贵“顶门一只眼”,“只贵子眼正,不贵子行履”,判断力是第一位的。
自印心于药山,与道吾、云岩为同道交。
印心即是体悟佛法大义并得到老师的认可,这个认可并不是发一张文凭或者学位证明,而是老师认可你的体悟,承认你懂了,已经得了我的法,是我的弟子了。禅宗从初祖达摩到六祖慧能,得法之后均传袈裟以为凭证,六祖之后传法不传衣,“以心印心”,以见禅宗之大自信。道吾是道吾宗智,云岩是云岩昙晟,都是药山门下得道高足。三人志同道合,交往比较密切。
洎离药山,乃谓二同志曰:“公等应各据一方,建立药山宗旨。予率性疏野,唯好山水,乐情自遣,无所能也。他后知我所止之处,若遇灵利座主,指一人来,或堪雕琢,将授生平所得,以报先师之恩。”
等到药山圆寂之后,师兄弟各奔东西。分别之前,船子德诚给师弟交代了一个任务:遇到聪明伶俐的僧人,给自己指派一个过来,如果是可造之器,那就将自己平生所学教授给他。需要注意的是,这里船子德诚用了“灵利”和“雕琢”两个词。“灵利”是敏捷犀利,禅门弟子无时无刻不在研习切磋,哪怕是寻常话语都可能含着使人彻悟的机锋禅理,所以禅宗重视敏捷犀利的判断力。“雕琢”是说头脑是柔软的,具有可塑性。很多人年纪不大,头脑就封闭了,拒绝接受其他信息,这样的人是很难再上一层楼了。孔子讲“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这个“不知所以裁之”就是说头脑是开放的,可以剪裁塑造。他希望将老师教给自己的东西传授给合适的人,便药山宗旨得以薪火相传,以此来报答老师的恩情。
《祖堂集》的记载更详细一些,也更具有戏剧性。
药山去世后,三人同议,持少多种粮、家具,拟隐于澧源深邃绝人烟处,避世养道过生。三人议毕,即俟晨去。三人之中,花亭处长,道吾居末。至中夜,道吾具三衣,白二师兄曰:“向来所议,于我三人,甚适本志,然莫埋没石头宗枝也无?”花亭曰:“因什摩得埋没?”道吾云:“两个师兄与某甲三人,隐于深邃绝人烟处,避世养道过生,岂不是埋没?”师云:“师弟元来有这个身心。若然者,不用入山,各自分去。然虽如此,有事嘱于师弟。专甲从分襟之后,去苏州花亭县,讨小船子水面上游戏。于中若有灵利者,教他来专甲处。”道吾云:“依师兄尊旨。”从此三人各自分去。(《祖堂集》卷五)
三人中船子为长,云岩居中,道吾为少。药山去世后,三人商议,准备到附近荒无人烟的深山里隐居,“避世养道”度此一生。他们商量好后,准备等到清晨就出发。到了半夜,道吾改变了主意,他穿好正式的僧衣来找两位师兄:“向来所议,于我三人,甚适本志,然莫埋没石头宗枝也无?”意见是,刚才说的当然符合我们三人的志向,但岂不是埋没断绝了石头一派?药山的老师是石头希迁,石头希迁的老师是青原行思,青原行思的老师是六祖慧能。花亭曰:“因什么得埋没?”可见德诚对道吾的说法是质疑的,三人到无人迹处隐居终此一生,固然会使药山一枝难以传承下去,但石头一系的宗旨大义是否就会因此随之隐灭深山呢?道吾显然是有些托大自负了。这里还牵涉到一个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老师、如何对得起自己所受之学的问题。对于一个修行者来说,他的所有问题都是反求诸身的,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老师、如何对得起自己所受之学,其实就是如何对得起自己的问题的子命题:按照老师指出的方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完善自我提升自我才是对老师最大的报答;反过来,对自己的晚辈后学最大的帮助教诲也不是让他扬名立万,而是让他做一个最好的自己,这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好的礼物,他是他自己最好的作品。至于禅门师承是否延续那是其次的事情了,如果自己不够优秀,宗派存亡又有何意义?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有一句名言值得时时吟诵:“改善你自己吧,这是你为改善世界唯一能做的事情。”道吾一定要赓续石头一脉,已经是落入“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的执拗中,早已是辜负了先师。《碧岩录》卷三“大隋法真”章次:“僧问大隋:‘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未审这个坏不坏?’隋云:‘坏。’僧云:‘恁么则随他去也?’隋云:‘随他去。’”当劫火炽烈,宇宙都要毁灭的时候,僧众修的那个“道”坏还是不坏?僧人的本意是不坏,“金莲不随风火转”,但作意要不坏要“永垂不朽”就有一个紧张在,就是“有待”,就有破绽,就会破败。大隋回答坏,坏与不坏都是大千世界的“本质”,就像无常亦是常,不必执着。这个回答出乎僧人的意料,也是他前所未闻的,所以他有点不甘地问,那就这样随他去了吗?随他去,消除执念,大千俱坏与我的修行无碍,即使知道大千俱坏,我也不会停止完善自我。
但道吾的言语犹有可取处。道吾年轻气盛,夜静独处,心里的真实想法浮现出来,他有个不安,并非不安于避世养道过一生,而是不安于祖师的宗旨得不到传承而埋没。他想要光大石头一系,使先师获得精神上的“不朽”,这个发心是纯洁高尚的。德诚理解道吾的藏身深山,也理解他的赓续宗旨,现在他的心意变化了,德诚也随顺应之,马上改变原来的计划,消解道吾的不安,不使其成为他修行路上的暗影;而是赞许他的进取,师兄弟分道扬镳,各尽其心。“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避世养道”是解脱,绍续宗门是慈悲,其中并无差别。无差别心,没有人相、我相的纠葛,所以他并没有因为这个改变而有不悦,而要“讨小船子水面上游戏”。这个“游戏”相类于庄子的“逍遥游”,因无所待而出入无疾。
遂分携。至秀州华亭,泛一小舟,随缘度日,以接四方往来之者。时人莫知其高蹈,因号船子和尚。
师兄弟三人分手之后,德诚来到秀州华亭,做了一个摆渡人。华亭也就是现在上海松江嘉定一带,当时这里是海边偏僻一隅,日后的大城市还淹没在海底。所谓“泛”者,就是漂浮,驾一叶扁舟随波逐流,漂到哪里算哪里,也就是“随缘”。但随缘度日不是无所事事虚度光阴,他在平凡的世俗生活中服务众生,增进自己的修行,也就是道吾所说的“避世养道”。《五灯会元》注重文字功夫,用了“接”字,是“接引”的意思,是引导帮助别人,也就是度人。他驾船摆渡四方往来之人,也就是大乘佛教“普度众生”之象。他既是在渡人,也是在度人。他的生活即是他的修行。《五灯会元》中还有一则类似的例子:
师住鄂州岩头,值沙汰,于湖边作渡子,两岸各挂一板,有人过渡,打板一下。师曰:“阿谁?”或曰:“要过那边去!”师乃舞棹迎之。(《五灯会元》卷七岩头全奯章次)
那边就是彼岸,所以欢欣鼓舞以度众生。内在证悟之人,生活高度艺术化。(具体可参看张文江《五灯会元讲记:岩头全奯》)周围的人自然不能理解他的行为,因为他以船为家,就称他为“船子和尚”——和尚在古代是很高的尊称。
一日,泊船岸边闲坐,有官人问:“如何是和尚日用事?”师竖桡子曰:“会么?”官人曰:“不会。”师曰:“棹拨清波,金鳞罕遇。”
“如何是和尚日用事?”您日常都做些什么呢?船子将船桨竖起了,问他会不会。禅宗举手投足间都是考验,看你的反应。这位官人回答不会,没有反应。所以船子回答“棹拨清波,金鳞罕遇”。据说金鳞鲤鱼可以随风化龙飞上云霄,金鳞罕遇实为俊才难得。
师有偈曰:“三十年来坐钓台,钩头往往得黄能。金鳞不遇空劳力,收取丝纶归去来。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三十年来海上游,水清鱼现不吞钩。钓竿斫尽重栽竹,不计功程得便休。有一鱼兮伟莫裁,混融包纳信奇哉。能变化,吐风雷,下线何曾钓得来。别人祇看采芙蓉,香气长粘绕指风。两岸映,一船红,何曾解染得虚空,问我生涯祇是船,子孙各自赌机缘。不由地,不由天,除却蓑衣无可传。”
这个偈子可以看作对上一句的解释,也透露了船子德诚摆渡的目的。黄能是三足鳖,而金鳞难遇,“满船空载月明归”。“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禅门大德的诗词堪称上乘之作。千尺丝纶只为钓得大鱼,这里可能化用了《庄子》“任公子”的象:“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嵇,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钓此大鱼,也看机缘,无法强求。“除却蓑衣无可传”,传法不传衣。禅宗最重法系传递,也就是“传灯”,“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金庸小说中“一灯大师”的法号即来源于此)。对于大德们来说,把这丝光明传下去是他们生命中重要但并不唯一的使命。他在此一直摆渡就是在等那个寻津者。
道吾后到京口,遇夹山上堂。僧问:“如何是法身?”山曰:“法身无相。”曰:“如何是法眼?”山曰:“法眼无瑕。”道吾不觉失笑。
道吾出世之后一直没有忘记师兄的嘱托,一直为他暗暗寻觅。有一次在京口(今江苏镇江)遇到夹山善会(《祖堂集》作京口和尚)上堂说法,僧人问如何是“法身”“法眼”。“法身”是佛所说的正法,也是人心中的佛性,是“绝对真理”,所以不显现;“法眼”是能照见一切法门的眼睛(洞察力)。这都是佛教中的基本概念,僧人问此,是“宏大叙事”,很难扼要回答。夹山的回答是大而化之,“无相”“无瑕”的答语看似无懈可击,却是老生常谈,摆弄文字游戏。夹山“听习经纶,该练三学”,“时称学海聪辩天机”,对于佛教理论十分熟悉,是位博学之人,但博学并不等于得道,反而可能因此成障,阻碍了自己的修行。理学大师朱熹也说:“自圣学不传,世之为士者不知学之有本,而唯书之读,则斯以求于书,不越乎记诵、训诂文词之间,以钓声名、干利禄而已。是以天下之书愈多而理愚昧,学者之事愈勤而心愈放,词章愈丽、议论愈高而其德业、事功之实愈无以逮乎古人。”这就是佛教所说的知见障,所以禅宗有“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之警语。
夹山所说全是“专业术语”,获取一般人的尊敬,甚至评个教授职称都是绰绰有余,但在道吾这样的大行家眼中却全是浮华无用之言,用现在流行的话叫做“正确的废话”,不是从自家心中彻天彻地流淌出来的,所以他“不禁失笑”。中国的学问,最大的特点就是“反身”,学的东西要返回自己身上,实实在在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滋养自己的身心,完善提高自己的心性。朱熹前言所说“为学之本”就是《大学》“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的“本”,也就是孔子的“古之学者为己”。
山便下座,请问道吾:“某甲适来祇对这僧话必有不是,致令上座失笑。望上座不吝慈悲!”
道吾这个笑也是一个机,是对夹山的教育。夹山虽然理论水平高,口才好,但这都是外面的东西,并不是为己之学,并不能帮助他提升自己的修持证悟。对于自己的致命缺陷,夹山是有认识的。忠实于自我,对自己的缺点就会正视得多一点,自欺就会少一点,说话做事心中隐隐约约总会有一些不安。孔子说:“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动辄宏大叙事而不心存羞赧之情,那他往往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道吾是大行家,一眼就看出了夹山内心的紧张,然后用失笑点破他的紧张,使这股能量成为上出的动力。正是由于夹山忠实自我心有不安,他才能有大机缘走出迷途。在一般人看来,他的福报来源于他的诚实;在修行者看来正相反,诚实即是他最大的福报。夹山觉察到失笑里对自己的批评,马上停止讲法,他没有把道吾看成“砸场子”的,而是在这失笑中感觉到了自己的症结所在,感觉到了这批评的药效,立刻抓住机会向高手虚心请教。这是真正有志于道者的“生理反应”,乔布斯的“Stay hungry,Stay foolish.(求知若饥,虚心若愚)”就很形象地描绘了这一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