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谣

作者: 张扬

过了冬至,白日渐长,村庄、坡地、河流变得亮堂了,如抹了透明的油彩。入春后,雨水淅淅沥沥,屋檐下滴滴答答,天地间笼起烟云。河塘蓄了新水,一群鹅鸭浮于水面,嘎嘎叫唤着,也有的将头扎入水中,待伸出透气时,忽地撑开翅膀,扑闪几下,晶亮亮的水珠随之飞溅而出。田畦菜地里,冒出簇簇嫩绿的鹅肠草、小鸡草,也长着车前子、马齿苋、荠菜。草叶间潮润润的,从中渗出银链般的细水。它们汇成涓涓细流,顺着长长的沟渠潺潺而淌,进入陈堰河后,并不停歇,而是奔向了更为广大的白荡湖以及浩浩荡荡的长江。于是,在春天里,乡野交响着不息的水声,泠泠淙淙,哗哗啦啦,天然成曲。

初春,匆匆回乡。风仍然清冷,从人的脖颈上滑过,让人不由得缩了缩身子。一脚踩在地上,脚底传来绵软感。往南往北,朝东朝西,四下寂然。曾经人来人往,此刻阳光与风似是而非,田间地头也无顽童拔草、追蝶。鼻端缭绕着缕缕花香与丝丝土腥气,心底涌动着难以言明的情绪。

旧屋前,一池清水温润如玉,散发着明亮的光泽。春风送回了一只只娇小的燕子。高飞时,它快如闪电,天幕好似被划开,瞬间又合上。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燕子裹着一股新风,俯冲入门,在堂心绕飞几圈,便停在屋梁上歇息。“燕子要来做窝了!”大人、小孩的脸上都露出欢笑。一朵春泥衔在它的嘴上,缤纷春意从天上落到寻常人家。

燕子衔来的春泥,藏着叶脉花魂,也融有草灰虫身。紧贴大地的春泥,以柔软之身滋养万物。花开花谢,叶荣叶枯,回环反复中又是一年,新草破土了,虫声嘈嘈杂杂。

燕子到家筑巢,向来被乡人视为吉兆。人们将燕子看作家庭的一员,称之为家燕。燕子频繁衔泥飞入,瓦屋下的一家人说话都不敢高声大气。“做屋做得高又高,不要斧头不要刀”,乡间流传的这则谜语,便以燕子做窝为谜底。差不多一个月时间,燕子才将窝做成。又过半个月左右,一窝小燕子从窝中伸头,嗷嗷待哺。屋里,整天叽叽喳喳。

天气转冷前,家燕成群飞去,留下梁上的空巢。燕子与麻雀都寄人屋下,麻雀是钻缝做窝,燕子则是光明正大,有所选择地筑巢。从土坯屋到砖瓦房,再到钢筋混凝土筑成的楼群,人的居所翻新不停,燕子处变而未乱。城中高楼摩天,也有燕子飞入做窝。

燕子食得人间烟火,又保持着与人的距离。高高飞行是它的常态,连觅食也在空中完成,只除停下来寻找水源,或者在夜间入眠。皖西山中,有条名叫燕子河的大峡谷,连续几年春天,我与友人进出其间,原以为可以遇见群燕,一直未能如愿。有一年,在云南建水燕子洞,观看当地人在四十米高的洞顶演示采燕窝,心里紧张,手心都出了把汗。每年三月,那里会举行迎燕仪式,百万只大白腰雨燕御风而行,呼啦啦返乡,观者无不动容。

“那些玄鸟或者青鸟,它们在有和无的那条界限上盘旋,一年一度,去而复返,它们栖息在最高处,在那些城楼错综复杂的斗拱中筑巢,它们如箭镞破开蓝天,挣脱沉重的有,向空无而去。这些鸟,直到1870年才获得来自人类的命名,它们叫北京雨燕。”在某个文学之夜的现场,《北京雨燕以及行者》的作者以一种朗诵的腔调讲述北京雨燕。隔着屏幕聆听,我的心神为之一凛。作者形容某一类人心事浩茫,如北京雨燕一样,以天空与大地为尺度,将天空、飞翔、远方、广阔无垠的世界认定为一生的根性和天命。

北京雨燕、建水的大白腰雨燕皆因时往返,对飞翔于故里上空的燕子,我无从知道它旅行的轨迹。飞来飞去的燕群中,究竟哪只是旧燕,哪只才是新燕?人生若飞燕也好,去了又回;人生难如飞燕,离开故土,便无法再见旧时月色。年届八旬的贺知章返乡,遇到的儿童与他互相不识,唯有一湖春波依然。千年前如是,千年后如是,再过千余年,依然如此吗?

苏轼途经镇江金山寺,思乡情切,借由对奇幻夜景的描写,曲笔吐露归隐不得的心声。他乡也是故乡,欧阳修选定任职过的颍州作为终老之地,赴任亳州途中请求暂居颍州两月左右。桐城人张英因老迈而致仕,执意回到故里,隐居龙眠山双溪之畔,过起粗茶淡饭的清简生活。故园之情,尘世中的人实难超脱。有人说,过度向往逃离的人,迟早只能逃到梦里去。一群少年心心念念要离开尘土沾脚的乡村,去往市声喧嚣的城里。到外地读书、打工,结婚、生子,负重而行,每个人都形同挥舞着柴刀,砍伐着山道上丛生的荆棘与杂木。年老了,他们当中谁会选择归乡,直至如落叶一样化作春泥?

老屋门前屋后,曾经杂花生树。桃树、女贞、椿树、槐树、柿树、樟树、泡桐树默默生长,金银花、鸡冠花、美人蕉因时绽放。

一株桃树开了花,明灿灿的,如着了红妆的少女;成片桃树若开了花,便艳若红云。桃树及树的周边均增了喜气与亮色,它们无形而有形,让人愉悦。所谓心花怒放,不过如此。

人在少年时,春种一棵树,宛如写下一行诗。少年种树萌动的是欢喜心。种树之举,见出纯真少年气,少年气也是赤子气。少时种桃树,不单单欢喜,也满怀好奇、期待。桃树三四年后花开有果,少年从此年年望春风,每一季的春风里,日日看桃树,如对至亲。

桃树易栽易活。那年早春,年少的我走在起伏的山岗坡地上,见到一株野生的桃树苗,雀跃不已,轻手轻脚地拿铲刀将它连根带土挖出,放在提篮里,到家后,在门前找了空隙地,挖一个小而不规则的土坑,将桃树苗放入,培土、浇水,心中充满神圣感、期待感,早早晚晚看它护它,若是泥土稍显干硬,便拿水瓢舀水浇湿。桃树逐渐长高、分枝,几年后开始长出花苞,继而冒着料峭春寒,争得几丝春色,待挂果累累,摘了桃子,分送给左邻右舍。那时村里人多树多,整日鸡鸣狗吠。

桃子是寻常果物,因了它,邻里之间荡漾着欢快的情绪。桃树多凝有琥珀色桃油,易招虫噬,让人又爱又恨。后来才知,那就是颇有营养价值的桃胶。桃胶薏米羹,是当下的一款养生食品。桃胶也就是桃油,还有个好听名字,名曰桃花泪。最先将桃油称为桃花泪的人,应有一颗又欢喜又忧郁的诗心。前几年,路过专门出售手串的店铺,看到玻璃柜中摆放的桃木手串,想起少时移栽桃树的经历,就挑了一件桃木手串。随身数年,几经摩挲,桃木手串也生出了包浆。

桃树旁的一湾溪水,在春夜里涨满了。风雨潜入夜,桃花落了一地。次日一早起来,少年痴痴望向沾了春泥的桃花瓣,心上落了重重的叹息。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桃花随水而流,是动中有静的画面,清丽而惹人伤感。若是水里有鳜鱼,鳜鱼或许会破水而出,与漂浮的一片片桃花嬉戏。可惜未见过鳜鱼在江面追逐桃花的景象,也未遇到鳜鱼现身于故里的河塘沟渠。

暮春之际,张志和得知颜真卿就任湖州刺史,欣欣然驾舟前往,与颜唱和时,即兴写下了《渔歌子》一词。去岁到皖南,路经祁门城郊,有人手指一片空地和矗立的建筑,说张志和就是在此处归隐。头顶蓝天白日,眼前俱是新景,哪里还有诗人遗迹啊。至于徽州名菜臭鳜鱼,我在皖南吃过几次,这道盘中鱼若撒上新鲜的桃花瓣,可谓清奇出尘。

三姑桃花可能至今未吃过鳜鱼。她从小就喜欢桃花,嫁出村子后,回到娘家,还要为门前的桃花剪枝、培土。桃花有姊妹四人,都取了花朵的名字。少时的我跟在她后面喊:“桃花!桃花!”桃花并未责怪我的不懂事,只是回头笑了笑。她排行老三,找了婆家后,我就按大人的要求改口了,称呼她三姑。几个姑姑和堂姐们,在一次次响起的鞭炮声中出嫁了。村中少了人丁,又添了外来户。少不更事的我,又欢喜又难过。

多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三姑桃花的电话。言语间,她显得焦急无比。不久,她抱着孩子,与丈夫一起坐车来了,找上我的家门。那是我买的一处二手房,厅室都不大,桃花和她丈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局促不安。他们要去看的医生,我已托人提前咨询了。说了会话,他们就抱着孩子赶往医院。很快,他们就知道了医院会诊的结果。夫妻俩仍不死心,说还想去外地求医。之后,他们没再找我。又过了些年,我从一个亲戚处听闻了不幸的消息,那个脑部有疾的孩子夭折了,也不知桃花夫妇是否新生了一胎。

人至中年,偶尔回乡,长辈与同辈中的亲人旧友不乏两鬓染霜者,甚至有的早已化为一抔尘土。这些年,我回老家的次数愈发少了,心里生出怯意,怕见乡村旧物,也感触故人远离、零落。少时栽下的桃树,若是存活到现在,树龄也有三十余年了。一度起意,想在旧址上新栽一棵桃树,念及无人照料它,便又打消了念头。

天气乍暖还寒。田畈中,油菜花灿若金叶簪子,像要争得头筹。红花草也不示弱,绵延如云霞。红花草也叫紫云英,这名字高雅而虚空。其嫩茎采下清炒可食,乡间多将它作肥料或猪食。长有红花草的田里,积了雨水,便会蠕动着粒粒田螺,甚至潜藏着鲫鱼、泥鳅,人赤脚走入其中,微妙而不可言。红云水汽氤氲,耳旁蜜蜂嗡嗡,脚底痒丝丝麻酥酥,整个人被暖烘烘的气息包裹着,那是乡间勃发的地气。

在中国语文中,一株株柳树接通着绵延的古风诗韵。从遥远的天山脚下,到湿润的长江两岸,柳树处处可见。

陈堰河边,年年柳色青青。村中的男孩女童贪玩,哪怕天色已晚,仍在河畔草地嬉闹。花须柳眼,两小无猜,他们并不懂得诗文濡染的柳树多么古朴、倔强,也不大明白春风裁剪出的满树诗意,只是迎着和暖的春风,折下爆青的柳枝,将柳枝盘成一个个圆圈套在头上。阳光下,整个春天如在人的头顶上晃动。从少年到老年,他们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在每一个春天都身着春服,沐浴于河流,临风于高台,欢欢喜喜“咏而归”。

大人们操心的,更多是农事。春光如烤山芋,透着一股清香。叔爹搬出涂过桐油的犁、耙、耖。陈堰河旁,有叔爹家的一块田,早早就被他驭牛驾犁翻开了。我跟在叔爹身后,一蹦一跳,拎着的一只提桶晃晃荡荡。叔爹洗净了手,从陈堰河畔的柳树上折了一束新枝,放入汲了春水的提桶里。提桶被他搁到扁平的木耙上,柳枝的新绿慢慢染遍一爿水田。水牛拉着木耙缓缓前行,叔爹两脚分开站在木耙上,不时挥动鞭子,作势落下去,鞭子贴近牛身时却顿住了,又高高扬起,这样反复多次,嘴里发出时高时低的喝声:“去、去!”其内容很是单一,人也显得漫不经心,水牛听得懂似的,不敢躺倒耍赖。这一天劳作时,叔爹听到田畈中孩子的尖叫声,赶紧喝停了水牛,循声望去,原来是邻家孩子在大呼小叫。他在田间玩耍时,腿上竟无声无息地趴了一只大蚂蟥。叔爹快步走过去,用手使劲地拍他的腿,连拍数下,吸了血的蚂蟥才掉到地上,他就拿嘴里叼着的烟头烫了一下,蚂蟥疼得蜷缩了,那孩子边抹泪边笑出了声。陈堰河一带,不仅潜藏着勺子般大小的蚂蟥,还出没着兔子、水蜘蛛、水蛇、黄鼠狼、老鼠。老鼠打洞,偷食粮食,让叔爹大为恼火。他将几个老鼠夹子放在田埂四周,几天过去了,都不见捕获。

经由叔爹反复耕耘,水田平整得如一块镜面,折射出银白色的亮光,蓝天白云落在水田中,仿佛大地呼应了天空,天空浓缩于一片水田。白鹭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仙子一般落下来。它的一只脚钉在水田中,另一只脚收拢着。田埂上,满身漆黑的八哥啄食着草籽,时不时左看右看。

那年冬日,接到亲戚报信,便与母亲一起回乡奔丧。叔爹八十八岁离世,是族中的一位长寿者。此后,再无人像他那样驭牛耙田。在这个祖祖辈辈以农耕为业的村庄,出现的最大变化,不是房屋的翻新,而是耙田机代替了老迈的水牛与锈迹斑斑的木耙。回乡期间,我下意识地走到叔爹耕作过的那片水田,站在田埂上久久难以回神。寒风带着尖厉之气,从身旁呼啸而过。那一刻,整个人如同穿过了时空通道,沉醉在多年前的明媚春天,眼见的是一人一耙一田,一束柳枝舞起一缕清风。

一块块水田被平整后,只待人们育苗、插秧了。农历三月三前后,乡间的人照例起早,家家将浸泡发芽的稻种撒向了水田。田畈中传来说笑声,间或有咳嗽声、叫喊声,还有人哼唱了起来,大概可以归为民歌的一种。

被淘汰或剩余的芽稻经晾晒、碾碎,拿筛子筛去稻糠,留下米粉,和以清水,揉成面团,再用手拽成一个个疙瘩,再拍扁,拿勺子搲一点馅料放在上面,抟起来,轻压成扁圆状,这便是故里的芽稻粑,是米粑中的一种。米粑也叫米粉粑。做米粑,常用糯米与籼米掺和在一起,磨成粉即可做成。粑,属于治愈系的家常食物,缠绕着一份乡愁。

“三月三,做米粑”,是乡间延续了多年的习俗。米粑可以有馅,也可做成无馅的。芽稻粑素的有咸菜馅、芝麻馅,也有纯瘦肉馅的,但多是荤素搭配的复合型,类似将千张丝、菜叶与炼成油渣的猪肉皮混成一体,剁成的碎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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