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教授的韵事
作者: 於可训说到韵事,习惯上总喜欢搭配上风流二字,但这风流,又不是原本意义上的风度风采风神风韵之类的意思,而是直接指向男女之事,这就未免委曲了前人说的真名士自风流的那份潇洒,更不用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豪气了。
常教授一生的韵事,就活生生地毁在被人搭配的这风流二字上面。
我最早见识常教授的风采,是在一次作品研讨会上,那年月,文学创作十分活跃,我在业余时间,也搞点文学评论,所以常常参加一些文学作品研讨会。
有一年,本省有位青年作家写了篇小说叫《维纳斯闯进门来》,说的是一尊断臂维纳斯的石膏像,闯进了一个干部家庭的故事。
围绕这尊从外面买回来的半裸女神像,在这个家庭内部,两代人之间,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表现了不同的家庭成员对这尊从外国来的爱与美的女神不同的情感态度。
作者的本意是想说,生活恢复了常态,爱与美也应该回归了。
与会者也是围绕这个意思,从不同的角度去发挥,有的称赞作者思想敏锐,抓住了当前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问题,跟上了时代潮流;有的说把外国人崇拜的爱与美加到中国人头上,不太合适;有的认为两代人的思想碰撞写过头了点;有的也说表现这种回归题材,要有分寸感,要区别对待,不能用今天的爱与美的标准,去否定过去年代的爱与美——总之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研讨会的气氛十分活跃。
轮到常教授发言,与会者都禁不住把目光投向他坐的角落。
常教授开会不喜欢在会议桌边落座,这是常跟他在一起开会的人都知道的,他的发言往往不同凡响,妙趣横生,也是很多人都亲聆过的,所以对他的发言,与会者的期望值都很高。
常教授这次依旧是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别人发言的时候,他正在跟人说着闲话,放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人们会认为他对发言的人不尊重,但对常教授不同,大家都知道,他表面上好像没听别人发言,实际上别人说的,他都听进去了,等会儿轮到他发言,需要的时候,他还会征引张三李四说的话。
知道常教授的脾气,轮到要他发言的时候,会议主持人就不用现在请某同志发言的套话,而是越过众人的头顶,很随和地冲他笑笑说,怎么样,老常,来两句儿。
常教授也不客气,就从座位上站起来,捋了捋飘落在额角的一缕长发,说,你们刚才说了半天闯进人家门里的维纳斯,那不过是一个从模子里翻出来的石膏像,爱不爱,美不美,都由你们说,你们知道真正的维纳斯,是怎么回事么?
说到这里,常教授略略停顿了一下,用他那双略显狭长的眯缝眼扫视了一下会场,见大家都在等着他说下去,就咳嗽了一声,像走上讲台给学生上课一样,不紧不慢地讲下去,从维纳斯的诞生,讲到维纳斯如何由一个果园的精灵,变成了一个爱与美的女神,又从维纳斯的大理石雕像如何被发现,讲到如何在争夺她的激战中,她失去了双臂,附带着还讲了许多世界名画和文学作品中的维纳斯,听下来就像上了一堂选修课。
放在现如今,这些知识从网上都可以查得到,但在那个年月,不是以前读过很多书,是很难得到这些知识的,大家都禁不住佩服常教授知识渊博,见多识广。
只是有些传说,在这种场合讲,让在座的女同志听起来,觉得很不自在,比如讲到维纳斯的诞生,他说维纳斯是某个天神的器官被割了丢到海里,跟海水搅和产生的泡沫所生,又说是被海蚌吞吃了孕育而成,还把这个天神的器官如何被割了的传说,附带着也讲了一通,这么美好的形象,被派给这样的出生,跟这样的一个腌臜的故事搞在一起,连一些拒绝西方文化的人,也觉得亵渎了神圣。
就这样讲讲也就罢了,毕竟是西方人的传说,又不是常教授随意编造信口胡诌。
见多数人好像还意犹未尽,主持人也没有要他停下来的意思,常教授话锋一转,又讲起了对维纳斯的欣赏问题,说,维纳斯成了爱与美的女神,对她的美也要学会欣赏,否则,这尊女神雕像,就是一块冰冷的大理石,一坨僵硬的石膏泥。
于是便举了大雕塑家罗丹指导他的学生欣赏维纳斯雕像的故事,说,罗丹让他的学生把灯光靠近雕像,同时慢慢转动放着雕像的转盘,结果,竟在雕像上看到了许多平时看不到的轻微的起伏。
接下来,常教授就发挥想象,从维纳斯的头发、面部,到维纳斯的胸部、腹部,再到被衣裙包裹着的大腿,包括正面看不见的后背和臀部,一点一点地描述这些轻微的起伏,讲到精妙处,还用了许多比喻,有时竟忍不住赞叹,看他那如痴如醉,几近迷狂的样子,好像真有一个叫维纳斯的半裸的西方美女站在他面前一样。
常教授的描述刚到大腿,听众中就起了一阵骚动,还夹杂着一个女同志的声音说,这个常教授,这个两个字拉得很开,这字说得很重,不知道是批评还是赞赏。
主持人大约也觉得过了点,就站起来,还像先前那样很随和地朝常教授笑笑说,老常,够了,够了,以后找时间专门请你来搞个讲座。
常教授这才意犹未尽地坐回到原先的角落里去。
有了这一次的印象,我对常教授,感觉上就起了一点细微的变化,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有了那么一点袪魅的意思。
我和常教授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系工作,都是文艺理论教研室的教师,常教授属我的老师辈,是系里的老先生,虽然没给我上过课,但我对他一直是以师礼相待,我留校不久,虽然也叫青年教师,但因为之前耽误了,上大学晚,其实年龄已老大不小。
对我这样的大龄青年教师,教研室老一辈的先生们都很宽容,不像对一般青年教师那样严格要求,有时觉得他们就像对待同辈人一样,虽然我心目中仍少不了师道尊严,在他们面前依旧不敢造次,但言谈举止,却没有一般青年教师那样拘谨。
常教授是这帮老先生中,脾气性格比较随和的,加上又有个性,所以很容易跟他接近,我平时就少不了跟他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这次听他的发言这么有趣,又这么开放大胆,在散会回校的路上,我就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跟他说,常老师,您今天的发言,把大家搞得心惊肉跳,看样子您对女性很有研究啊。
那时候开会没有车接送,也没有的士可招,都是自己骑自行车来去,常教授骑着他那台老旧的飞鸽二八,在我旁边吃力地蹬着,一边蹬一边偏过头来,还像在会上发言那样,很认真地跟我说,世间万物中,人体是最美的,女性的身体尤其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可惜禁忌太多,只能到雕塑绘画中去欣赏。
以我当时的水平和胆量,这样的话题,实在不敢接茬,就催促常教授说,快走,快走,回去晚了,食堂就没得饭打了。
一个人就像一间房子,倘若这房子永远大门紧闭,就算是你每天从它门前走过,也熟视无睹,不会往里面望一眼;倘若这房子装着大铁门,你还会有意离得远点,不想碰着它的威严。哪一天这大门要是敞开了,大门里面的东西,就会引起你的好奇心,也会吸引你的目光,你再从它面前走过,不管有意无意,都会往里面一眼。
这以后,常教授在我身边,就成了这间敞开了大门的房子,有关常教授的事,不论大小,都让我觉得好奇。
有了这份好奇心,就时不时会听到有关常教授的一些传言,这传言多半是从学生那儿来的,一时说常教授在课堂上唱歌,一时说常教授在课堂上跳舞,一时又说,常教授把课调到晚上,晚饭后让学生坐在草坪上,自己站在中间,不用板书,也不要讲稿,就这样讲到月上中天。
只有一次,是听一个工友说,他说你们那个常教授也是怪,上课就上课,发么事弹脚疯,好好的一个讲台,他偏要用脚蹬,这下好了,蹬垮了吧,又得我翘倒屁股去修。
这么多传言,更引动了我的好奇心,有一次课后,我就向常教授课堂上的学生求证。
学生说,是有这事,常教授在课堂上唱歌跳舞,是常有的事,有时候,是讲得高兴了,情不自禁,手舞足蹈,低吟浅唱,有时候是为了把课本上的东西,表演给我们看,增加我们的感性认识。
那个学期,常教授正跟学生讲艺术起源,讲到劳动起源说,常教授就以鲁迅说的杭育杭育派为例,说我们的祖先原始人不会用语言交流,在劳动中,为了统一行动,要喊劳动号子,这杭育杭育的号子,如果记录下来,就是最早的文学。
常教授就在讲台上低着头,弓着腰,学着伐木工人抬木头的样子,一边扭着腰肢,耸动肩膀,迈动双腿,一边喊着杭育杭育的劳动号子,由低到高,由远到近,像真的一样。
有个学生说,常教授的声音好听极了,我听过三峡船夫的川江号子,都没有这么好听。
我说,那蹬垮了讲台,又是怎么回事呢。
学生说,哦,还是讲艺术起源,说西方有个理论家说,假如一个小女孩生气,用脚一跺地板,看见周围的家具在摇晃,觉得很好玩,就再跺一次,想逗自己开心,这第一次跺脚是为了撒气,第二次跺脚就是为了快乐,艺术的审美意识就这样产生了。
学生说,常教授不过是学着那个小女孩跺了一下脚,只怪那个破讲台年久失修,经不起跺,怪不了常教授。
见学生这么为常教授辩护,给常教授这么高的评价,我有心学习常教授的教学方法,就想什么时候抽个时间去听听常教授的课。
转眼又过了一个学期,这学期,常教授向全校学生开了一门选修课,名字叫艺术鉴赏,常教授在学校的名气大,这课名又很吸引人,适应面广,所以报课的学生很多,文科理科的都有,一个能容纳二三百人的阶梯大教室,挤得满满当当。
常教授还是以往的风格,讲到高兴处,手舞足蹈,低吟浅唱,不同的是,在这个课堂上,他很注重实物展示,就是把他讲到的艺术作品,当众展示在讲台上。
这些展示在讲台上的艺术品,都是些图片和微缩的仿制品,也有少数原件,古今中外,应有尽有,所以常教授每次来上课,不是背着大包,就是提着小袋,像个倒买倒卖的二道贩子,他的讲台,也就成了博物馆的展台,连讲台两边延伸出去的桌面,都摆满了这些艺术品。
有了这些实物,常教授就不光是让自己处于这些艺术品之中,身临其境地去体验,也给学生制造出一个特定的艺术欣赏情境,让学生在这个特定的情境中,去体会艺术的美。
有一次,常教授讲到艺术欣赏情境问题,又举了鲁迅的例,说鲁迅说,同样一件艺术品,在不同的情境下,欣赏的心境和效果会有不同,在风沙扑面虎狼成群的时候,人们无心玩弄琥珀扇坠,翡翠戒指,一篇《兰亭序》刻在方寸象牙板上,人们会觉得十分精美,倘若挂到万里长城的墙头,就显得滑稽。
大约是离万里长城太远,面前又无扑面风沙成群虎狼,无法当场演示,讲到这里,常教授就随手点了一个坐在第一排的女生,请她站起来,转过身去,面向教室的同学,让同学们记住她的形象,然后又让这位女同学走几步,站到教室门口,站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再让她面向教室里的同学,问同学们前后的印象如何。
就有同学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回答说,这位女同学本来就很漂亮,刚才被我们的阴影遮蔽了,现在站在教室门口,换了一个背景,被阳光一照,就更漂亮了,我还以为是七仙女到教室里找董永来了。
教室里顿时爆出一阵开心的大笑。
这节课我在场,一直坐在同学中间听课,百闻不如一见,常教授的这种教学方法,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在课堂上自由灵动的发挥,也让我感叹莫名。
这事过去不久,有一次在系办公室的走廊上,我碰到管教学的系主任孙老师,孙老师说,听说老常在课堂上让女生当众表演,人家告他侮辱女生,你知道这事吗?
我一听就知道孙老师说的是什么事,就把当时我见到的情况跟孙老师作了汇报,孙老师听完后,倒没有太大反应,只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
又加了一句说,这个老常,做什么事都随心所欲,大剌剌的,不注意细节。
我听不明白,就随口问了孙老师一句说,这有什么不对吗,常老师没注意什么细节?
孙老师说,你不知道,人家的男朋友说得有多难听,说常老师把那个女生叫到教室门口,让她站在明亮的阳光下,从光线暗的教室里看过去,通体透明,连内衣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男生说,他的女朋友这天刚好穿了一件薄绸衬衫,这等于是把他女朋友的上半身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