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
作者: 池上1
火车缓缓驶入海宁站。南方的深秋,天空格外明净,太阳恰到好处地照在车窗上。临行前,袁珺珺特意选了从北京到杭州最慢的一班列车,可即便如此,当终点渐渐逼近,她还是感到了怯意。
她有多少年没回来了?过去家里发生了多少事啊,袁新兰结婚,郑英骨折,她都没回家。袁发强出丧,她倒是回去过。可她在老家只停留了片刻,又头也不回地回了北京。然而现在,她回来了。还是一个人,还是拖着那只旧行李箱。有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一个人拖着行李箱赶赴北京,然而车窗里印出的那张脸提醒着她不是真的。那张脸从表面上看似乎和多年前没什么不同,但仔细看便能看出时光在其间留下的深深的倦意。一条粗短的项链挂在脖子上。昨晚,她在火车上穿着卫衣睡觉,并没有觉察到那条项链。
说是睡觉,其实根本没睡着。离开“姐妹”的那天,袁珺珺在原来的出租房附近找了一家旅馆。在“姐妹”的这些年,她和吴靖忙着各种策划、讨论、实施,等到深夜,她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出租房,倒头就能睡着。她原本想好好睡上一觉,什么也不去想,但事实是她根本睡不着。好容易眯会,又总是惊醒。惊醒后,大脑一片空白,类似被抽走了魂灵。
她在旅馆里待了五天,一个想法忽地钻了出来:回家。这个想法一经冒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手头的钱勉强够她南下打个来回。可是她真的准备好了面对郑英、袁新兰?准备好了承认自己的失败?当然,她也可以回长乐镇。袁发强死后,长乐镇老家的房子倒是一直空着。只可惜那里人多眼杂,保不准谁一个电话,郑英就会杀过来。最大的可能是去另一个城市。可是,她又该去哪座城市?又该怎么生活?
一股无力感涌了上来。这些年来,她不是没有过过没有钱的生活,然而她从未如此沮丧、绝望过。她朝车窗里的自己苦笑了下,将项链解开。项链已经有些发黑了,吊坠上的那只拳头像是瑟缩着躺在那里。她把项链攥在手里,起身,打算把它丢进垃圾桶里。
洗手间门外排起了长队。她烦躁地等待着。终于轮到她了。她推开门,进入,锁好。只要松开手,哐当一声,她便可以告别这条项链,彻底告别过去的生活。然而,当她的手快要触到那个垃圾箱时,她到底犹豫了。
2
几乎所有美院的学生都知道美院旁边的那条垃圾街。垃圾街不大,但却囊括了炸鸡、烤肉串、炒粉干、麻辣烫等小吃和各类小玩意儿。也是在那里,袁珺珺第一次见到了吴靖。
正值隆冬。吴靖趿着双毛拖鞋,睡眼惺忪地站在大伙跟前。之前袁珺珺听说过这个比她大一级的女生。据说,吴靖在毕业展上展出一幅版画:一个女人被浸在一片死水里,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分。但事实上谁也没记住吴靖的这幅作品。闭展前,吴靖将自己从上到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对眼睛),冲到此作品前高举一块牌子:NO。吴靖的行为只持续了十来分钟——她被保安拉走了,但这十来分钟却使她一跃成为学生们讨论的话题人物。毕业后,她没有考研,也没有参加工作,就在美院附近混着。
在饭局上出现这样的人物,大家总是欢迎的。吴靖呢,也不客气,和大伙招呼后就直奔主题,问能不能在今年的毕业展时借用下谁的名字以展出她的作品。没问题。也不知是谁说了句。就这么说定了,今天我请客。袁珺珺正奇怪,边上的人告诉她吴靖父亲是她老家有名的地产开发商,每月会给她一笔不少的零花钱。
不久,吴靖来找她,她对于这位学姐的到来自是摸不着头脑。两人去垃圾街要了两份炒粉干。吃着吃着,吴靖突然说,实不相瞒,我今天是来跟你借钱的。她当下懵了。且不说她听说吴靖家有钱,就说她俩总共才见了两次,甚至都称不上朋友。更叫她吃惊的是自己接下去说了句,多少?吴靖摆出一只手,五千。手头的存款不多,她思考了会,说,我只有三千。三千也行。其他的我再想办法。说完,她又补充了句,你等着,等我周转开了就还你。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面店。面店的右边是个饰品摊。吴靖在饰品摊前定住脚,老板,这个怎么卖?袁珺珺看到了一根项链。项链是银质的,上面有个小小的拳头样的吊坠。吴靖的食指点着拳头上面缠绕的一根链条,道,这多像我们的生活,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更要战斗下去。
3
接到吴靖的电话时,袁珺珺正在一家服装公司实习。这半年,吴靖原来的手机号成了空号,谁也没有她的消息。袁珺珺都已经想着那三千块打水漂了,吴靖却打电话来了。
还记得我不?吴靖还是一贯的腔调。袁珺珺一下叫出声来,靖姐。是我。好久没见你,这段时间,你去哪了?这个嘛,说来话长。我现在在北京。北京?是啊。一开始别提有多困难,不过现在好了,前些天,我终于联系上了那位高人。高人?对。这个时代少有的真正兼具艺术和人文修养的高人。当初,我毕业展上的作品就是向她致敬的。
袁珺珺的大脑快速搜索着当代著名艺术家的名字,被吴靖打断了。庄非。听过这个名字没?嗐。我就猜你不知道。这也不能怪你,现在的艺术圈流行的是那些个学院派的互相吹捧,像庄老师这样的高人又岂是那些庸俗之辈所能理解的?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和庄老师已经谈好了,接下来我们要共同成立一个女性互助的公益项目。吴靖越讲越激动,对了,差点忘了,多亏你借给我三千块钱,否则我根本没法在北京立足。只是,我们目前还处在起步阶段。你也知道的,眼下什么东西都要钱。所以……你的钱我恐怕还得过阵子再还。
不急不急。袁珺珺对钱算不得敏感。在美院的这几年,除了伙食费、手机话费、买画册、定期去垃圾街淘一些便宜货,再没有别的开销。而实习以后,她的生活更成了两点一线。虽说公司表示实习期过了就可以考虑录用,但她总觉得和理想中的生活越发远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计较。吴靖顿了顿,继续道,那几天,我找遍了手机里所有熟的不熟的,只有你肯借给我。我那时就有一个感觉,你和他们不一样。什么不一样?毕了业还不是跟系里大部分毕业生一个样。我不是指这个。怎么说呢,很早以前,我也想过成为一个扬名立万的大艺术家,但后来我发觉如果一个艺术家看不到他所生活的世界,看不到那么多人,尤其是女人深陷泥潭并施以援手,那么纵使他的艺术造诣再高也是枉然。袁珺珺眼前便闪现出毕业展上吴靖的那幅作品。尽管她从没见过那张作品,但那个浸在死水里的女人的眼睛却在所有人的口口相传中变得更加具象,仿佛随时都在穿透她。
我知道还没有还钱就再问你借钱可能很难理解,但我还是要说,如果明知道却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沉默、放弃,那么女性的处境只会更加举步维艰。袁珺珺这才嗅出吴靖这通电话的真正用意。她舔了舔嘴唇皮,说吧,需要多少。
4
站在庄非的工作室门前,袁珺珺才觉出自己真的来北京了。一周前,她离开了那间服装公司,和袁发强、郑英说要去北京的一家画廊工作,但真实的情况是根本没有什么画廊。
工作室的门虚掩着。吴靖推开,袁珺珺看到了一个通道。通道内有些黑,左右两侧挂着些庄非的作品。袁珺珺凑过去,看到了画面上两条异常粗壮的大腿,还有一把手枪。
这是庄非的代表作《诞生与死亡》。在庄非十七岁前的生活里都没有“艺术”二字。她在别人家当保姆,之后自学摄影,结果一鸣惊人。成名后的庄非拒绝接受任何采访,也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拍照,始终秉持低调的作风,默默关注女性的命运。
来北京前,吴靖曾发给过袁珺珺她用手机拍的《诞生与死亡》,然而,真正看到原作时袁珺珺还是震惊不已。袁珺珺还盯着画面,吴靖一把拉过她。前方,一大卷绷带毫无秩序地堵在通道上。绷带已然发黄,上面沾着不少干的褪色的血迹。再往里走,是一间十平方左右的房间。房间的四面均被刷成了灰色,其中一面上用黑笔写着:One is not born,but rather becomes,a woman(并不是天生地,而是变成了一个女人)。整个房间里仅亮着一盏落地灯,显得相当昏暗。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能看清房间中央的那样东西。那是口玻璃棺材。
棺材外画有一条时间线,时间线很长,绕着棺材正好围成一圈。1岁,被父亲遗弃在垃圾箱旁,后被母亲救回。3岁,父亲酗酒,暴打母亲和她。7岁,父亲出轨、离家。12岁,初潮,母亲离世。一条条列下去,直到后来交男朋友,怀孕堕胎,被男友的朋友强奸……
一个人影从棺材的另一侧朝她们走来。吴靖拽了下袁珺珺的胳膊,低声道,是庄老师。有一秒,袁珺珺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来之前,袁珺珺曾无数次想象过庄非的模样。这个有着如此悲惨经历又如此坚韧的天才艺术家该有何种面貌?她认定了庄非可以不漂亮,但她必定深邃而迷人,但真正见到庄非,她还是吓了一大跳。庄非看上去约有四十多岁,顶个蘑菇头,扁平的脸上长着一对眼距略宽的眼睛。袁珺珺不知道她的实际年龄,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长得极其老相,压根没有半点艺术气息。
庄老师。吴靖拉了拉还在发愣的袁珺珺,这是袁珺珺,我版画系的学妹。庄非朝袁珺珺伸出一只手,你好。袁珺珺感觉到了一只手。手很糙粗,但格外有力。袁珺珺的脸有些发烫。尽管刚刚那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也足够叫她羞愧的了。她憋足了勇气,对庄非说,庄老师,请让我加入你们吧。
5
加入“姐妹”后,袁珺珺才发现这个吴靖口中已经步入正轨的公益组织加上她拢共只有三个工作人员。不仅如此,它和庄非也没多大关系。事实上,庄非在它起步之初,提供了一笔资金,她本人并不参与“姐妹”的任何运作。但吴靖说,没有庄老师就没有“姐妹”的雏形,是庄老师给了我继续奋斗下去的动力,为我指明了方向。
和其他一干反家暴、反性侵的公益组织不同,吴靖声称 “姐妹”更关注的是女性的“心”。想一想,为什么那么多女人在明知道自己被骗、被性侵或者家暴后仍旧选择隐忍,甚至自杀?这不仅仅是因为她们的身体遭受了伤害,更重要的是她们的思想受到了压迫、荼毒。吴靖坚持医病首先要医心,所以当务之急便是成立一个网站,通过宣传引导来帮助女性。
办公的地点就在吴靖的出租房里。开会、商讨都在这狭小的十平方米内,里面搭着一张高低床、一张小桌子和一个简易的煤气灶。袁珺珺原本打算住到外面,如今为了省钱,索性和吴靖一起睡在下铺。住上铺的叫小猫,小个子、圆眼,上一秒还在说话,下一秒嗖的一下就爬上去了,倒真跟只猫似的。
吴靖说,她来北京后不久就认识了小猫,两人一拍即合。而在小猫口中,“姐妹”的事则更像是她们吃饱了没事找罪受。事情多、累,钱少不说(“姐妹”会象征性地给一点工资),搞不好还被某些女的倒打一耙。那你为什么还干?袁珺珺问。那你呢?小猫也不正面回答,她咕噜咕噜喝下半杯水,又指指吴靖道,那靖姐呢?好好的大小姐不当,非要到这里来。珺珺这才知道,吴靖毕业后,一直骗父母说要考研。等成立了“姐妹”后,她又谎称没考上,要继续复习一年。但不久,她父母得到消息,打电话来叫她务必回家。
吴靖没有回家。不仅如此,她干脆和父母敞开了她打算去北京的计划。这下,吴靖的父亲坐不住了。他宣称如果吴靖再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就切断吴靖的经济来源。吴靖又岂会被她父亲的这一套给吓倒。一个月后,吴靖果真没有收到当月的生活费,但她却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6
海宁站下车的人不多,袁珺珺跟在人群后面。鞋子触地的时候,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不如就留在这里。
袁珺珺曾和吴靖、小猫谈起过一次袁新兰。那时正是“姐妹”最困难的时候,袁珺珺她们白天在外兼职打工,晚上勉强维持“姐妹”的运营。有天晚上,袁珺珺回到出租房里,恰好刷到袁新兰的朋友圈。袁新兰抱着一个婴儿,后头站着一个矮墩墩的男人。
小猫把头凑过来了,她点着袁新兰问,这谁啊。我姐。你还有个姐?嗯。从小,我父亲就不喜欢女孩。是我母亲一手把我和我姐姐照料长大。和一无是处,只会淘气、捣蛋的我相反,我姐姐无论是长相、性格,还是成绩都堪称完美……然而,就是这样,她也从来没有嫌弃我。我记得有次,我因为在墙上乱涂乱画被我妈狠狠揍了一顿,还是她用自己攒的零花钱给我买图画簿。后来,我的作品获了奖,又考上了美院。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我。
那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小猫盯着屏幕,问。袁珺珺沉默了会。我来北京后的第二年,我姐结婚了。姐夫是个海归,比我姐大十岁。再后来,她生了孩子,离开了她本可以升职的工作岗位,成了一个家庭主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