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读者或故事的一半在墙那边
作者: 阎逸“万物初始皆如是,
此时尚在,彼时顿消。”
1
纸质书籍会消失吗?也许会的。一本书,尤其是一本好书,即使它的封面、封底、开本、装帧、纸张和印刷工艺处处都透着匠心,即使作者在书中展现出来的智力价值与艺术品味远远超过这本书所能承载的重量,也终将被湮没在泛滥于手机、Kindle、iPad的数字化阅读中,直至消失不见,成为虚拟空间的内存泡沫。
“在公众场合捧着一本书阅读已经逐渐变成一种行为艺术”,这句话貌似调侃,实则却道出了某种时代的悲哀。
H.G.威尔斯在《昏睡百年》中写过类似的科幻故事:一个叫格雷厄姆的人在1899年陷入昏迷,在2200年醒来时,他发现书籍已经成了人们的废弃品,不仅被影像取代,在电视屏幕(“电影放映机”)上播放,而且还被视为任何人都会写的粗鄙语言。周边的世界没有任何书籍,到处都是混乱吵闹的密集人群,几近精神崩溃的格雷厄姆哭着求别人把他带到小屋里单独待着……
“任何人都会写的粗鄙语言”,似乎是在预言我们如今身处的网络时代:写作忽然变得简单和容易起来,遍地皆是小说家和诗人,附庸风雅之风从南吹向北,又从东吹到西,其轰轰烈烈的发展态势简直堪比文艺复兴时期。一切都被发挥到了极致,飞天遁地,在历史的各个时间里穿梭不停,穷尽人类之所不能,虽然明知道违背生理与物理常识,依然乐此不疲。长此以往,这些愚弄读者心智的文字,不但对文化本身有害无益,也将逐渐降低人们的阅读素养——一首诗,一篇小说的句式稍稍晦涩一些,竟然完全读不懂了。
文学的身影渐行渐远,网络时代的人们一定有很多别的事情在忙。
批评家约翰·凯里说:“阅读让人拥有一个内心的空间,这个空间虽然广阔无边,但却很难为徘徊迷惘的大众所拥有。在地球空间逐渐被用完的时代,它更显得弥足珍贵,成为人们争相追求的领地。”在《为什么读书?》一文中,他为《昏睡百年》设想了这样的情节:“外面的嘈杂声震耳欲聋,墙壁都随之颤抖,而缩在小屋里的格雷厄姆却发现角落里有一堆被人遗忘的落满灰尘的书,他打开书后发现它们写于一个自己没有生活过的世纪。这些书必须引人入胜,好让他忘记痛苦;它们必须启发他去发掘自己内心的深度;它们还必须时不时让他笑出声来,好让他有继续活下去的渴望;最重要的是,它们必须充满魅力,足以吸引门外一些略懂读写的未开化之人,他们将在格雷厄姆的帮助下让阅读在一个没有书籍的世界里重新活跃起来。”
凯里的设想美好、乐观,但这些个“必须”,却为网络时代的写作者们设置了百年一遇的难题。写作是什么?也许是现实,也许是梦幻,也许是兴趣和勇气,也许是昏暗或晴朗的天空和大地。也许。
2
“写作要求孤独,有时是一种深刻而强烈的孤独……在一片丰饶的土地上”,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说:“这片土地就是想象和自恋,同情和冷漠,温柔和傲慢,音乐和野心,血液和墨水。”在这个向度上,真正的写作者永远都将是一个退步主义者,不是因为艾略特曾断言“艺术毫无进步可言”,而是由于你对人性和世界揭示得越深,越露骨,越觉得恶俗比想象来得更快,更突然,更令人感到震惊和格格不入:那些虚假、粗陋、毫无智慧、没有才气、空洞而令人厌恶的东西,常常被当作纯正、高雅、明智或迷人的东西。对于到处充斥的恶俗现象,保罗·福赛尔用整整一本书来进行论述和批判,他引用金斯利·艾米斯《幸运的吉姆》里的一段话,指出一个写作者应该怎样逾越写作的障碍:“对于一种四处充塞着你认为是糟糕的人与物的环境来说,必不可少的解决方法就是:继续寻求你可以确认糟糕事物的新途径。
3
以为迷人的往事依稀犹在,转头看时,只有回忆反复经历着失去。很多时候这可能就是某些人的一生。一生中许多个孤单的夜里,经常听见外面有声音,以为有人来,以为有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下来,出去看时,却发现原来什么都没有,只看见月亮正在从稿纸上悄悄移向远处。对你来说,这是一种陌生的生活,有些人负责直接把月亮移回来,另外有些人则更喜欢秉烛夜行,借着微弱的忽明忽暗的烛火细细地辨认时间的形状,看哪些条纹是长甚于宽的,哪些圆形又破裂出缺口滋生着青苔。
在普通人看来习以为常、枯燥无味的地方,在作家眼里却是理想的工作环境。加西亚·马尔克斯谈及写作状态时说:“上午在一个荒岛,晚上在一座大城市。”
以一颗心的形式诠释荒岛,世界似梦非梦,其中的种种险境常常令人猝不及防,有很多年,笛福笔下的鲁滨逊就这样提心吊胆地生活着。未知永远都是一种危险,书页匆匆翻动,明天或明天的明天究竟会带来一些什么?或许面临生死攸关,或许依然平淡如故。
哈罗德·布鲁姆说:“每个人都会有或应该有一份荒岛书单,以防哪天为逃避敌人而栖身海岛岸边,或是劫后余生之际要以静心读书来打发时光。”他在《西方正典》中开出来一份长达四十页的“经典书目”,洋洋洒洒,达数千种之多,要想全部读完绝非易事。彼得·鲁齐卡在《荒岛音乐》一书中提出的问题似乎要更简单和直接些:如果你将独自一人在荒凉孤独的小岛上度过余生,你会选择哪张唱片来陪伴着你?前提是只能选择一张唱片。但如果置换一下,只能携带一本书,你又该如何选择?壮士断腕未免悲壮了些,而随意的抽取,无论对作者还是对自己,都是一种罪过。
读一本书,往往需要抖落那些强加到它身上的话语微尘,因为即便是一部经典之作,也曾经遭到过短视评论家的猛烈抨击,而一个已经平庸到不能再平庸的小说家,偶尔也会获得几声由衷的褒扬。
有些书,读一遍就够了。有些书,读了还要再读。还有些书,看到作者的名字就不想去读,一个人浪费掉那么多美丽的纸张,将静心明智的文字一次又一次变成垃圾场,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些人以写作为捷径,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从小路拐到大路上——有人成功了,有人还在为之苦苦钻营,这没什么问题,自己想走的路总要自己走下去。一个人所做的事情在自己眼中是理所当然的,而在他人看来,却多少显得有些形迹可疑。一件事情,自以为没有人知道,隐藏得很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某个人不经意间的一瞥却使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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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为了追求真理,要毁掉一些我们内心最亲近的事物。”“毁掉,最亲近的……”,与其说是一种写作伦理,不如说是历史规律,你很难告诉别人曾经以为非常正确的东西其实都是错的,都是谬误和谣传,你很难找到自己的同类,不得不囿于一隅,看春色满园,姹紫嫣红。就这个繁乱不堪的世界而言,置身其中的每个人都有一座精神的孤岛,这不仅仅关乎时间和地理,也包括性格、命运和境遇,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阅历和见识。
“诗人与他们的诗一起生活、散步,有灵魂的人不需要其他同伴。”(狄兰·托马斯)
“挫折、焦虑、失望曾在我身上掠过,无论怎样,却没能伤害我或使我疲倦。”(弗朗兹·海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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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是结果,小说是过程,经常听到有些人这么说。那么,结果之前和过程之后呢,真的就是你所读到的一切吗?恐怕未必。任何一首诗或一篇小说,放置在漫长的时光里,最终都将指向虚无,无论是以舞蹈的形式呈现往事,还是以经典的意义反映现实,只要作品自身的当代性日渐泯灭,写作的有效性就会完全丧失掉。一件事情的结束,往往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始。任何一首诗或一篇小说的作者所试图唤醒的,都应当是隐藏其中的诗歌前传或小说的后续部分。
詹姆斯·伍德说:“测试文学价值的一个极好的方法,是看一位作家写的句子或意象或短语,能不能在你沿着街道走时未经呼唤就浮现在你的脑海里。”在这一点上,诗人似乎做得要更好一些,当然,这不是说诗歌比小说和散文更具有文学价值,而是说诗歌语言更容易被人记住。请注意,这里说的是句子、意象和短语,而不是故事。
无论一个故事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开始,一部好的小说,都足以让你在某个时刻读出他人身上曾经的自己,就像一个人走在异乡的路上,突然发现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气候和地理,房屋和树木,与故乡并没有什么不同;又突然发现心里惦念的那个人早已转身离去,只有小说里的一场雨或雪还停留在原地,隐忍了多年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还有另一种情况,那就是你什么也没有感受到,字里行间如午夜的街道,空空荡荡。这使得作者与读者彼此间的相互选择成为了一种可能。
真正的阅读是一种孤独的激情,它并不能教人变得更好,但会教人辨认出眼中的世界和人生。然而,你会发现能让你有这种感觉的书并不多,能让你反复阅读的作家也并不多:
当我们看到那些穿旗袍的女人从老电影里缓缓走过时,我们会想起张爱玲或萧红。看到街上那些神情甜蜜或平淡的男女,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钱钟书。当看到墙上的一个小斑点,无论它是苍蝇还是小钉子,我们都会想起伍尔夫。当我们在酒吧一边喝着鸡尾酒,一边听着钢琴音乐,我们首先会想到的是鲍里斯·维昂,而不是别的作家。看到钟摆、地窖、乌鸦这样的字眼反复出现,你知道你遇到的可能是爱伦·坡。当看到一群孩子玩着玻璃珠或跳房子游戏(他们现在还会这么玩吗?),我们会想到黑塞和科塔萨尔。当一个无辜的人被突然带到法庭上,我们会说,哦,卡夫卡,哦,迪伦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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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忽现书卷气?那书卷上的文字是柔软的,还是坚硬的?是顶着漫天大雪,还是冒着炎热的酷暑?恐怕没有人知道,如果在路上,可能是一群人的背影,也可能是来不及和你告别的白天和黑夜。
风很大,外面的树叶哗啦啦地响着。门不断打开,又不断合上。而那个人呢?那个人说进来就进来了。一袭长衫,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肩上的小包袱里装着散碎的银两和干粮。似是故人来,却又感觉早已不是原来那个人了,从前的许多毛病已经消失不见,连说话的方式也不一样了,一句话,为什么要这样说,而不是那样说?为什么说过去是记忆的面貌、感觉和气味?而现实是生活的某种索引?
以前见过这样的人,现在却很少见了,以至于不得不需要用一双假眼睛去打量回忆,重新审视它的真实感。
那天,有个人突然对我说,我们不应该是陌生人。看得出来他很失望,因为我实在想不起来他是谁,在何处见过。人这一世,有些人带着春风扑面而来,另外有些人则会拂袖而去。有些人从陌生到熟悉,有些人则相反,还有些人至今半生不熟,似是而非。每次上街,我都试图能从纷纷攘攘的人群里认出一个熟人,但遗憾的是,一次也没有。芸芸众生,我们熟识的人实在少得可怜。男男女女擦肩而过,彼此都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些从你面前一晃而过的脸孔,也许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相遇,但也可能只是就此一晃,一生再也无缘碰面了。茫茫人海中,还有更多,多到不计其数的脸孔,连在眼前晃动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现实与虚构是两个人生,就像我和你,是两个世界。
我们都是自己和他人的孤岛,在阅读和写作中各自越走越远。偶尔,我们会在各自聆听到的回声里挥一挥手,互道珍重。小说家吕新说:“写作者可以比其他人多活几生几世。”这不是说故事里的人在复制你的前世今生,而是说生活的种种遭遇稍有空闲和机会就会向你突然袭来,让你的经历不断翻倍,对未来和结果充满了某种好奇。余华也说过类似的话:“写作是现实经历之外的另一条人生道路,它和现实的人生之路同时出发,并肩而行,有时交叉到了一起,有时又天各一方。”
阅读,就是聆听孤岛的回声,在纸上轰隆隆地鸣响着,像耳中火炬,像惊马奔逃。
回声里,传来无数个地址,但它们在书架上的排列却是无序的。最初,仿佛只是这么随手一塞,《无命运的人生》就和《百年孤独》偷偷做了邻居,而《4321》与《2666》之间则隔着几十间屋子,里面的人抽烟,喝酒,打牌,神色犹疑,或者突然骑着摩托车荡起一片烟尘,浑然不觉天之将黑,老之将至。
好在,还有男读者和女读者,一本书接一本书不停地交换着想法,他们曾经为某个故事的结局,为某个去向不明的人激烈地辩论着,争吵着,直至用阅读培养出一种人生,用灵魂培养一个爱人。(你知道,我说的是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但很快又发现,其实也用不着那么激烈,因为大部头的世界早已将人类的命运安排得有条不紊,就像马拉美所说,世上存在的万物是为了终结于书本,所以,再怎么激烈都没用,按照书籍提供的现实,读者只能慢慢适应。然而,新的麻烦还是说来就来了,在“读书即是自我诊断”的观点下,所有的生理问题被移情到精神上就会变得愈发严重,比如脱发,偏头痛,花粉过敏,流行性感冒,打呼噜,晕车,耳鸣,胃肠疝气,高血压,社交恐惧,中年危机,等等,诸如此类,让人倍感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