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饮一杯无
作者: 张执浩文学尤其是诗歌,终究还是有闲阶层的精神活动及其心理呈示,无论是仰视、俯视,还是平视,都应该属于文人雅士们观照自我和他者,观照自然、世界和生活的产物。姑且不说频繁的战祸、天灾或疾疫,即便是在和顺太平之年,漫天的星光、头顶的明月,也不一定能够唤醒那些终日为生计奔波的市井黎民,那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佃户。晚归的路上,和风徐徐,蟋蟀鸣叫,溪流潺潺,萤光明灭……这些足以抚慰人心的自然物象,兴许可以短暂地成为劳作者苟活于世的理由,但并不一定能够激荡起沉睡在他们内心深处的诗情画意,那种情、那种意,早已臣服于肉身的苦与累,不再觊觎肉身之外的一切。这也是我始终无法完全相信,白居易能作真正意义上的“老妪能解”之诗的原因,除非他每写下一首诗,都会躬身田间地头,向大字不识的老妪们解说其中真味。况且,这种被“解读”过的语言,究竟还能保存多少诗意的成分,也值得探讨。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自述:“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从这段自述中可见,他的诗歌在当时的确拥有广大的拥趸,且多数受众为社会底层的凡夫俗子。元稹在《白氏长庆集序》中也提到过:“予尝于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歌咏,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即白居易)、微之(即元稹)诗,固亦不知予之为微之也。”从这则资料里我们发现,这种局面的形成,其实还应该归功于“先生教我”,也就是说,元白在当世的流行,仍然是教化的结果,并非完全是由他们文风的浅白明晓特质所成就的。事实上,白居易的关于诗歌语言方面的理念,在当时一直饱受非议,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在《自吟拙什,因有所怀》一诗中,白居易甚至略带牢骚地抱怨道:“诗成淡无味,多被众人嗤。上怪落声韵,下嫌拙言词。时时自吟咏,吟罢有所思。苏州及彭泽,与我不同时。”那些嗤笑他的“众人”,说他的诗“淡无味”,但白居易还是坚持“时时自吟咏”,并且明确表示,只有韦苏州和陶彭泽这些人,才是他真正的知音,才能理解和欣赏他的诗歌。正是因为有这些下层官员、先生和知音们的推崇与推广,白诗才有了逐渐流行的趋势,收获了广大读者,并由此成为张为所说的“广德大化教主”(《诗人主客图》)。
对于诗歌而言,字面之意从来就不全是诗歌的本意,它只是一首诗的起始部分,另外一部分则是由无字之字来传递,即所谓纸短情长。字穷而意尽现,绝非好诗的标准;字穷而意始发,才是一首诗令人回味无穷的美妙之处。同样是悯人诗,白居易的《村民哭寒》“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纷纷。竹柏皆冻死,况彼无衣民”这首几无意境、只有事实陈述的诗,显然就远不如他的《闻衣砧》“八月九月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应到天明头尽白,一声添得一茎丝”,当然更不如这首《江楼闻砧》富于意蕴“江人授衣晚,十月始闻砧。一夕高楼月,万里故园心”。这说明,平实的语言,即便是饱含了作者的真情,也同样不能确保诗意的自然涌现和有效传达,它至多能引导读者触抚到诗歌的门楣,甚至进入诗歌内部,感受到诗人的情怀,至于能否真正感受到诗意的存在,得另当别论。
白居易真正厉害的地方,其实不在于他所倡导的通俗、浅白、口语的诗学观念,而在于他对汉字音韵的熟稔调度和把握,他总是能在浅显刻板的诗写中,注入流淌润滑的唱腔韵律,从而拯救和提升诗意的呈现效果。这一点连他的批评者也不得不承认:“诗者可以歌,可以流于竹,鼓于丝,妇人小儿,皆欲讽诵,国俗薄厚,扇之于诗,如风之疾速……”,杜牧在给好友李戡作碑文时,借李戡之口对白居易的浅俗之风表达了不满,而这样的不满,从反面佐证了白诗异于常人的地方,即,歌咏性。具有歌咏性的诗篇,一般都要求诗人用字简省,句法平实,尤其是字词的音韵口吻,必须自然流畅,由于声音本身的感染力,特别是音乐元素的介入,更便于诗歌的传播。在这方面,白居易无疑是有着先天优越性的。白诗在其时广为传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且这也说明,他诗歌里所透露出来的关于日常性的讯息,对普罗大众也是具有感染力的: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问刘十九》)
诸如此类充满日常生活情调和气息的雅趣之诗,借助柔软、祈愿式的声腔,总能在人群中迅速找到知音或听众。这也是即便在远离中土的新罗、琉球之地,白诗也能深受人喜爱的重要原因。生活在江户至明治时期的日本著名诗人大沼枕山,曾写过一首《题芳斋所藏袁中郎集尾兼示抑斋·其三》“乐天开口即成章,千古中郎得此方。刻画不追李王迹,直从游戏入三唐”。事实上,白居易的诗在他生前就传入琉球诸野。有明确记载的是公元838年,《日本文德天皇实录》云:“承和五年,太宰少贰藤原岳守因检唐人货物,得《元白诗笔》,奏上。帝甚悦,授依从五位上累官至右近卫中将。”这一年白居易67岁。有人推测,公元809年白居易39岁时,他的一些诗歌就被人以《白氏文集》《白氏长庆集》为名带到了日本。从9世纪到12世纪的四百多年里,白居易诗歌在日本,不只是作为异国文学珍品供人品鉴,更多的是作为一种文学创作的楷模,供作家们在创作中仿效。无论日本汉诗、和歌、物语、散文,几乎在一切文学样式中,都不同程度显露了模拟白居易文学的痕迹。而正是白居易诗中所具有的简洁、平实和音乐性特征,使他的作品能够在另外一种语境里被人广泛接受。
唐人殷璠编《河岳英灵集》,这个集子可能是由唐人编撰的唐诗选本中最早、也是最好的选本。殷璠在集序中开篇说道:“夫文有神来、气来、情来,有雅体、野体、鄙体、俗体。”这篇序言中的许多文学观点,包括它的选录标准,以及对每首诗的品评,都对后世解读唐诗产生过深远的影响。
由于该选本编定于盛唐时期,“起甲寅、终癸巳”,也即从玄宗开元二年到天宝十二载,其中收录的自然都是唐上半叶的诗人作品,从常建到阎防共计二十四家二百三十四首(今本实为二百二十八首)诗。在殷璠的视野里,汉语诗歌自齐梁以降,先后经历了“尤增藻饰”“标格渐高”“颇通远调”,直至“声律风骨始备”几个阶段,最终“海内词人,翕然尊古,有周风雅,再阐今日。”值得注意的是,选本里收入的这些诗人作品中,有不少就属于“雅体”之诗,譬如,李白的《咏怀》“庄周梦蝴蝶,蝴蝶为庄周。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乃知蓬莱水,复作清浅流。青门种瓜人,昔日东陵侯。富贵苟如此,营营何所求”,以及《山中问答》“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等等;至于王维的“雅体”,就收录更多了,如《赠刘蓝田》《终南别业》《晚春归思》《齐州送祖三》等,都属于雅趣洋溢、平白如话之作。此外,岑参、孟浩然、崔国辅、祖咏、卢象、李嶷等,均有不少此类风格的诗作录入。这本集子里收录个人作品最多的诗人是王昌龄,达十六首,比王维还多出一首,殷璠有言:“元嘉以还四百年内,曹刘陆谢风骨顿尽。顷有太原王昌龄、鲁国储光羲,颇从厥迹,且两贤气同体别,而王稍声峻。”由此来看,编者看重的还是王昌龄诗歌里的豪迈俊逸之气。但即便如此,编者仍然收录了他的《斋心》:“女萝覆石壁,溪水幽蒙笼。紫葛蔓黄花,娟娟寒露中。朝饮花上露,夜卧松下风。云英化为水,光彩与我同。日月荡精魄,寥寥天宇空。”这首诗是诗人在山中修炼所作,充满了氤氲之气,情趣盎然,不似我们熟知的那种雄浑气象,可以让人领略到诗人面貌的丰富性。
从《河岳英灵集》的编辑趣味来看,“雅趣”这一源远流长的诗歌品类,无疑是汉语诗歌在流变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脉存在。
“雅”,一般来讲,与儒家所倡导的传统世风有关,诸如儒雅,典雅,庄雅,文雅,俊雅,秀雅,风雅等。在《诗经》里,“雅”是一种体例,分为“大雅”和“小雅”,指的是王畿之地的正音,是关于王公贵族们生活情景的描述。在《说文解字》里,“雅”从隹,牙声,本意是乌鸦:“雅,楚乌也。”指大而黑且反哺之鸟,故有“乌鸦反哺”之说。在先秦的典籍中,雅象征着正确的、规范的事物。
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无邪”即“雅”,代表着纯正,健康,明丽,与淫邪(如“郑音”)正好相反。然而,当“雅”与“趣”并列在一起时,儒家思想的传统内容里就渗入了道家的某些思想主张,因为道家推崇人生有“趣”。《说文》“趣,从疾也。”是指一个人被某种事物所吸引,从而不顾一切地趋身前往。道之“趣”,放下了儒家的庄重或持中,张扬肉身的动态感,形成了东方文化中特有的审美范式,譬如飘逸,朴拙,和本真,“道成肉身”,就是要回归自然人的生命状态。反映在诗歌中,举凡能给人以“雅趣”之感的诗,都具有近乎一致的趣味性:纯粹,活泼,空灵,通透,充满了人与自然、人与生活,甚至人与人之间亲密无间的气息。
这样的诗,在漫长的汉语诗歌发展进程里,随处可见,而且大多令人印象深刻。“鱼在在藻,依于其蒲”(《诗经·小雅·鱼藻》)描写鱼在水中悠然自在的形态,这已经是很有雅趣的描述了,但其后的乐府诗更是将这一风格发挥到极致:“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江南》)这首江南采莲歌以人、舟、水、莲、鱼互为背景,互相映衬,描绘出了一幅活泼明媚的水乡景观,语言朴实明快,充满了生机盎然的生活现场感,而这种如波纹般层层扩展的语言情景感染力,即便是放在几千年后的今天,依然有效。
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
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
这是唐代诗僧皎然所作的一首茶诗《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描述的是他与陆羽之间的茶事场景。这首小诗包含了古代文人生活中的数种日常信息:重阳、寺庙、菊花、酒和茶,而这几桩趣事,无一不是文人墨客们趋之若鹜的事情。皎然不仅是一位杰出的诗僧,更是中国“茶道”概念的提出者和践行者,佛门茶事的集大成者,也是陆羽《茶经》的推动者。“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饮茶歌诮崔石使君》)在皎然看来,饮茶是为了“得道”,茶室、茶具、茶水等都是道具,饮的目的,是为了通往另外一番人生境界。
这一点,与魏晋名士们热衷于饮酒,有异曲同工之处。名士们通过饮酒,助长玄谈之兴,提升肉身潜在的能量。酒神刘伶曾作《酒德颂》,描述自己在酒后的精神状态:“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这篇骈文借“大先生”之口,抒发了作者对“二豪”缙绅的鄙夷,在他看来,酒给人带来不只是勇气,更有一种参悟天地与万物同构的能力和德行,这力量不可小觑,不闻,不睹,不觉,酒之于人足可睥睨万物。在魏晋时代,饮酒这一行为本身,显然是具有某种思想倾向的,酒通向道,也通向德。
陶渊明的《饮酒二十首》,尽管并不是每篇都在写酒事,但每遇思想块垒、心有郁结时,他的笔下便会自然而然地转到饮酒的情景主题书写上来:“时赖好事人,载醪祛所惑。觞来为之尽,是咨无不塞。”(饮酒·其十八)酒能解惑,还能去塞。在陶渊明的心目中,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醉客”和“醒客”两个自我,他们自说自话,终日争吵不休。陶渊明显然更欣赏那个作为“醉客”的自我:“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饮酒·其二十》)只有多喝酒,喝多了酒,一个人才会以佯狂之态,做出儒生们平时不敢做的事情,而这些不敢做的事,往往才是这个人内心中想要做和应该做的事情,否则,一个人便会被各种社会习俗、规矩所拘囿,最终被“醒客”所制伏,沦为精神和思想的仆从。而在酒后,一个人便能平添孤勇,将主流社会的规范抛诸于脑外,回到自然的人生状态。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文学存在的价值和功用也近乎于茶或酒,它能够帮助人类摆脱世俗的偏见和纠缠,返回生而为人和人之为人的本真状态里来,乘任运化,飘然于世。汉语诗歌自诞生之日起,就是这样一种充满语言活力的艺术形态,这活力既体现在它的传道守节性质方面,也体现在娱己悦人的过程中,培育着人的丰沛情感。这是诗歌的魅力所在,它唤醒了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事物与情态,并为之赋予了活脱豁达的生命力。
有“中华文明第一典”之称的《尚书·尧典》中载:“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诗歌除了具有表达志向的功用外,还能够在歌咏嬉戏的过程中,开启人类对纯粹美好的情感追求。《诗经》里就有许多充满雅趣的作品: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国风·唐风·绸缪》)
洞房花烛,情意缠绵,被描述得如此美好动人,一咏三叹,也许只有诗歌能够做到。事实上,古代诗歌的书写题材一直是百无禁忌的,从宗庙社稷,到农事战事,再到饮食男女,凡有生命活动迹象的场域,都是诗歌的大显身手之地。
以我们耳熟能详的那首《郑风·子衿》为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相思之情,在层层推进的咏唱过程里,产生出了让人刻骨铭心的缠绵怨怼之美。尽管那些遵从道统的人对这一类诗多有腹诽,譬如,朱熹就认为这首诗是“奔淫”之作,“淫”在偏执,然而,对于普通读者来讲,这种社会道德化的评判,并不会影响诗歌的美感和人们对它的观瞻,因为诗歌语言所具有的独特的含蓄之美,情感的张力之大,完全符合普罗大众心存的审美期待,因此,它照样能为人民群众所接受。孔子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又说“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他主要是从教化的角度,来谈论诗歌应该秉持的风气,主张“中正”、“正音”,而反对那种情感过度表达的“郑声”。由此,我们大致可以推测出,“雅”的存在,是为了保证“趣”的纯粹性,以免“趣”走向恶俗和偏执;反过来,“趣”的存在,又能够确保“雅”不至于走向僵死,孤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