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室

作者: 黄冰

可以看看楼上吗?男人问。可能是戴着口罩,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闷。

楼上是私人空间,卧室、衣帽间和不对外的客厅。其实,那不叫客厅,居中杉木材质的棕色大案桌上蓬松着几张写满字的毛边纸,像沙漠里隆起的小山丘;笔墨纸砚也不像当初设计好的那样放在该放的位置,三五支毛笔歪歪斜斜地散在桌上,流露着漫长日子里的漫不经心;字帖横七竖八摞在桌子两端。对面靠墙与案桌同材质的条桌上放着功放和CD机,条桌两头是落地音箱,刚好把整面墙填满。当初结婚时,所有物品中最昂贵的这对音箱,已经很长时间无人搭理。多年来,她和丈夫严格遵守着她定下的规矩:到二楼都赤脚或换上只在楼上区域穿的拖鞋。

这段时间看房的人不计其数,但大多是草草看看,问问价格,连讨价还价的都没几个。只有这个买主,她和丈夫都一致认为是最有诚意的,之前就几次三番在电话里打听房子的各种细节,比如停车方便不,周边有哪些幼儿园、小学、中学,小区有哪些配套生活设施等等……电话里,根据男人的声音,她判断对方也就三十岁上下,语速不疾不慢,条理也很清晰;至于外貌,声音里透着一丝清瘦,个头呢,应该不会太高,符合南方人的平均身高。可等见到这个男人,她发现声音传递的信息误差还是很大,男人个头至少一米七五以上。他斜挎着大容量的黑色布包,是那种防水面料的。虽然深蓝色套头运动卫衣很宽松,但还是把他的体型显露了出来,有种通过体能训练才可能有的结实,和如今流行的纤细柔美型男生有着跨越时代的反差。米灰色棒球帽下露出细长的眉眼,她当然只看得到眉眼,其余的面部都躲在黑色口罩背后。她自己也戴着口罩。

她领他朝二楼走,到楼梯口那里,她轻微地迟疑一下,本能地想,要不要换上楼梯口那双灰色布拖鞋,但很快又放弃这个念头,直接上了二楼。放心,所有电源、水管都没问题。她一边领着男人往二楼走,一边介绍。穿过客厅进到卧室,她像往常一样,下意识地抚一下靠墙的五斗柜,就像她的手掌是块抹布。

你们家几口人呀?住这么大房子。男人问道。我的意思是,我买房是想把我爹妈从乡下接来,他们年纪大了没人照顾,要不我也不会考虑买这种复式楼。

她看了眼男人,对他的好感又加了一分。这种布局最适合三代人住,两老住楼下大卧室,孩子住小卧室,楼上就是你们小两口私人空间,可分可合,既可以照应,又互相不打扰。对于我和我先生来说,这房子就有点浪费了。家具如果你需要,我们都可以留下。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也许是想尽快让这套房子出手,也许还因为这个买主所表现出的诚意,她临时决定把家具留下来。反正,这些家具对他们新买的房子来说,尺寸不合,根本用不上。

男人跟在她身后走进旁边的衣帽间,她一眼就看到昨天换下的内衣扔在地上,赶紧弯腰捡起,塞进了挂满衣服的柜子缝隙。

把楼上包括卧室主卫和一间小小的储藏室都看过一遍后,她和男人一前一后往楼下走。和上楼时的情形相反,她走在男人身后。她盯着男人脚上的蓝色塑料鞋套,鞋套擦着地面沙沙沙的。她发现男人的背有点驼,走路慢吞吞的,就像脚上套着一根沉重的铁链。是不是高个男人都这样,似乎是为自己的高个头表达无声歉意。男人在二楼楼梯口停下来,转头瞥了眼那架一米多高的海百合化石。化石嵌在雕满复杂花纹的褐色木架里,像一扇结实的门,刚好隔出一小块区域堆放杂物。

得值好几万吧?男人问。

朋友送的,放哪都占地。

男人用食指中指交替在海百合上来回弹两下,像在确认它的质地。

下楼后,她又领男人往厨房走,像个推销员那样继续介绍说,老板牌油烟机和这套金牌整体厨柜也才换了两年,光家具加起来就不下十万。我一直用得很爱惜,一点破损都没有。

这房子你标价一百二十万?男人问。

我们小区普遍都这个价。我这房子你也看了,没什么问题,门窗都好好的,一颗螺丝都没坏过,也没有一丝划痕。其实算下来就五千多一平米。你买新房地段好点的,都得一万多两万吧?如果你有诚意,车库我也可以考虑便宜给你。单是车库现在都卖到十五六万了。你知道这种老小区,最没发展眼光的就是,当初根本没有考虑停车问题,可是,有车库就不是问题了。和同期的其他小区比,这个小区的绿化做得很用心,当初买房也是冲着这个公园似的环境,有山有水,用鸟语花香来形容一点不夸张;一到春天,小区道路两边的樱花开得那可太打动人了,还有茶花、李花、桃花……等她说完,才感到有些尴尬,因为男人似乎并没有被她的话打动,她为自己流露出的急迫有些懊恼。气氛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凝固了,她不得不采取主动的姿态,继续说,你考虑下吧,只是时间别拖太长。我们随时电话联系,我把我先生电话也留给你。

男人还是没接话,也没离开的意思。她站在客厅中央对男人说,你记一下我先生电话吧,189……

话没说完,她的电话就响了,显示是她丈夫。她走到落地窗户前,面朝窗外已经停工数月的另一个小区工地,按下接听键对丈夫说,昨天打电话的小伙子正看房呢。

那就好,我马上开会了,回来再说,挂了呵。

唉唉唉,记得在楼下超市带瓶酱油带点白菜上来,记住,酱油买李锦记的。她赶在丈夫挂电话前补充说。

男人就是在她刚挂断电话时从后面袭击她的。她的脖子被男人猛地勒住,她想喊,可张着的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喉咙里发出被挤压出的咯咯声。她本能地抓住那只硬邦邦的手臂,双脚往后乱踢,但她的挣扎根本没用。别乱动。男人说着,一个非常尖利的东西已抵住了她的侧腰。她能明显感到,那是一把又锋利又冰冷的刀,只要再稍稍用力,就能穿破她身上薄薄的紫色T恤衫。

按我说的做,我不会伤害你。

我先生就在楼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既清晰又混沌,既干燥又潮湿。

他不是马上开会吗?男人揭穿她。

她想挪动却又不敢动。你能不能,能不能把刀拿开。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无力。她使劲闭上眼睛,就像努力要从梦里挣扎着醒来。男人松开勒住她脖子的手,晃动着刀举到她眼前。她不敢想象这把刀都经历过什么,但她知道一定久经沙场。

现金、首饰。快点。

没有现金,真的,现在谁还用现金,看什么值钱的,你拿吧。

少啰唆,快点。

她挪到沙发边,拿过扔在沙发角的黑色背包,掏出钱包,把所有的钱抽出来。好久没用现金,她也不知道有多少,从厚度上猜,估计有千把块钱。

你以为打发叫花子?他随手扔茶几上。

真没有了。说着,她把包扔回沙发,将钱也放在了茶几上。

戒指!取下来。男人说。

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两枚戒指,自从戴上那天起,她就从未取下过,所以拔第一枚白金戒时非常费劲。这枚戒指是结婚时买的,她记得是在时代广场。她和丈夫弓着腰在柜台里挑来看去,看不出区别的白金戒,价格却相差很大,从几千到上万的。虽然装修房子几乎花光了所有钱,但婚戒又是不可缺少的环节,所以她挑了价位最低的。反正就是个意思。她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丈夫。和白金戒套在一起的钻戒是三年前结婚纪念日买的。当时去定钻戒,售货员提议说,可以在戒指内壁刻上他们两人的名字。她觉得这主意不错。一周后,她看到戒指内壁上专属于他们的那行字:辉18雪。两头是名,中间是年,看见了吗?售货员问。戴着白布手套的售货员小心翼翼展示完钻戒后,替她取下白金戒,充满仪式感地把钻戒给她戴了上去。可是,套进无名指的钻戒松垮垮的,像披了件胖子的衣服。她记得售货员测量指围时表现出的专业性。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那已经打上他们烙印的戒指让她不知如何是好。正当她左右为难,售货员灵机一动,把那枚将被钻戒取代的白金戒一同套了上去。你看,这样戴不仅防止滑脱,看上去还以为是配套的,完全看不出破绽。至今,她都记得售货员脸上松了口气的表情。

动作快点。男人催促说。

拔下白金戒后,钻戒轻易滑脱下来。她将两枚戒指放在茶几上,本能地将手背朝上展开整个手掌,摘掉戒指的无名指根,明显比别的指根细。自从戴上戒指那天起,它们已经和那根无名指融为一体,而此时,她看着这只像被扒光衣服、光溜溜的无名指,她感到别扭和陌生,就像这根手指不是她的。

耳环、项链,都拿出来。男人慢悠悠地说。

我从来不戴项链耳环,一戴就过敏。真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希望能真的哭出来。这样,她是不是就能从梦里跌回现实而安全的黑暗里?丈夫会被她的哭声吵醒,安慰她,她不过是做了个噩梦;直到她看见影影绰绰的窗帘,在黑夜的背景下被改变的质感,让她如蒙大赦。

这你糊弄不了我,我女朋友戴假的也过敏,纯金不会。男人说。

我不行,没那命。无论真假,对我都一样。说着,她将两枚戒指从茶几上拾起来握在手心试探说,其实这值不了几个钱,不过是婚姻的一种纪念。如果手上没了戒指,就像我十几年的婚姻里缺了什么。

少废话,你不能再买?

如果,你给你女朋友的戒指没了,你觉得再买会一样?虽然她一直在发抖,但她还是坚持把话说了出来。这不是钱的问题,它是婚姻的物证,对我来说比结婚证都重要。如果你结婚了,你就会懂的。楼上,还有点……

她话没说完,男人从她手里抓过两枚戒指揣进裤兜。楼上有什么?

有点美金。她想,大概率男人会搜所有的箱子和抽屉,不如先说出来。

一直放在卧室抽屉里的两千多美金是两年前出国旅游剩下的,回来后她一直懒得再去银行兑。

进了卧室,她打开五斗柜最上层的抽屉,拿出一个长方形蓝色亚麻布袋,取出美金,几张银行卡跟着掉出来。男人从她手里抽过布袋,把美金和银行卡重新塞进去。

你拿着钱赶紧走吧。她感到小肚子那里又坠胀又冰凉,额头的冷汗让她一阵虚脱,身体直往下沉。

我说了,只要你配合,我不伤你一根头发。

所有钱都在这里,真没有了。她说。

男人在抽屉里哗啦哗啦地翻,在摞放整齐的结婚证、护照以及房产证下面,一个猴子造型的玉佩露出来,男人把玉佩揣进随身的大包里,接着拉开第二层抽屉,第三层抽屉,第四层……在哗哗啦啦的翻动中,内衣、袜子、各类证书证件散落一地。男人抓过五斗柜上立着的一大一小两个青花盘子,塞进包里。两个盘子磕碰出当当声,她想起当初丈夫的舅舅送给他们时,两个盘子分别用毛边纸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并左交代右叮嘱地说,千万别磕着碰着。她不知道眼下这个男人会如何处置它们。她有些心疼。拿走青花盘的一大一小两个三角木支架留在那里,纤瘦的支架与她此时的无名指一样,形单影只,仿佛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回到楼下,男人把她重新摁坐在沙发与茶几之间的塑料矮凳上后,一屁股坐回她身后的沙发上,打开装美金的布袋,把数十张美金包括一些零碎的美元硬币和几张银行卡全部抖在茶几上。他先拿起美金,娴熟地单手在茶几上横竖摞整齐,才慢吞吞往裤兜里揣,接着不慌不忙地把数十枚美元硬币抓进布袋,拉上拉链放进背包,又拿起中国银行卡看一眼,扔回桌上,用手指把工行卡建行卡和招行卡一张一张拨开。

哪个银行最近?男人的口气平静家常得像个问路人。

小区对面有个工行。她说。

拿到钱马上放你,十万,我说话算话。男人说着瞟了眼冰箱上面的钟,她也跟着看了一眼,才三点,离她丈夫正常到家时间还有足足两个半小时。

现在,你和我去取。

因为工行离家近,她把这几年在各个银行或手机上一些理财APP到期的钱都转到了工行这张卡上。之前她也遵循着“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存钱方式,所以她和丈夫多年来的积蓄,总是这张卡上几万那张卡上几万的,以十万为上限。特别是,近两年各种理财P2P的跑路,让她面对再高的利息诱惑也不敢冒险了。四处流浪的钱都陆陆续续集中到这张卡上,工行离家近,取钱存钱都方便。

银行取大额现金要预约,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男人显然没有想到,但他立刻又说,那就五万。

你这样做很冒险。她试探着说。男人没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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