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

作者: 林为攀

房子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孤寂。

——博尔赫斯 《死亡与指南针》

傍晚五点的屋檐使祖母感受到与夜晚一起到来的老态龙钟。她再次走出房间,凝望被飞檐绊住的月亮。这轮昼伏夜出的月亮把她的秀发照耀成银装素裹的盐巴。她饱尝的生命之盐把她生龙活虎的体力腌制成了老气横秋,如今她已不再奢望还能看到白天的大好河山,只求在夜晚能看到几粒幽暗的星辰。

夜晚是祖母的领地。她用颤抖的拐杖给自己圈定了行动范围,以那扇春联剥落的房门为起点,以十米开外那座坍圮的茅厕为终点,她所能活动的面积约等于半个篮球场。月光把她走出屋檐的背影雕刻成一尊永不融化的蜡像,她拄在手上的那根拐杖小心地试探着危险丛生的夜路。夜路上的石子和小草还未来得及绽放露珠,便被这根拐杖之镰收割殆尽。

祖母的夜游不再受到任何阻拦,她可以安心地走到那座被月光染白的茅厕。自从抽水马桶出现后,茅厕早已被人弃之不用;同样的,自从祖母的体力每况愈下后,她便被劳动开除了籍贯。眼下两种同病相怜的现状使祖母的五官变成了月球表面。她再次抬头望月,借助微弱的视力,她看到灿烂的月亮被贴上了一张狗皮膏药。她年轻的时候也曾在额头贴过坐月子的膏药,那时她旺盛的精力使她繁衍生命显得易如反掌。

从山川湖海吹来的晚风让祖母寒彻骨肉,哪怕她的皮肤如今已变成发皱的鳄鱼皮。年老的肌肤只能证明她精力衰退,无法抵御寒风的侵袭。祖母年轻时没有照过一张照片,绵延起伏的丘陵与九曲回肠的河流阻挡了她把自己的容貌留在照片上的可能。从此,随着年月更迭,她的容颜便慢慢风化在了繁重的劳动中。当时间从半世纪的褶皱里倏忽穿过,来到这个五十年后的祖母面前时,她早已忘却了自己当年的模样。

祖母现在早已不用耳朵聆听大地的心跳,早已不用眼睛观看四季的荣枯。岁月能够偷走她的容貌和体力,唯独偷不走她老而弥坚的感受。潺潺的春水几乎和雏鸡破壳声一起闯进她的耳朵,粳稻悄无声息的拔节抽穗和秋季的漫山红遍她不看便知。世间的欢腾与落寞她一目了然,对家里的蜚短流长她更是耳聪目明。脱完粒的稻草尚且还有他用,体力被榨干的祖母除了浪费粮食,毫无价值。

祖母很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从此她不再白天出来污人耳目。她把夜晚编织成一个可以躲进去安享晚年的蝉蛹。夜晚对待万物一视同仁,不管你白天多么妖娆惹人怜,也不管你白天多么丑陋遭人弃,都会在夜晚得到星月公正的对待。

茅厕旁一根饱经风霜的枯木接待了她疲倦的身躯,她坐在这根被白蚁蛀空的木头上,仿佛坐在脆弱的沙丘上。她似乎听到白蚁还在啃食枯木残存的绿意,无需等到白天,这根被一副有力的肩膀从深山扛来的木头就会化为齑粉。时过境迁,她仍能准确地记起这根木头当初绿意盎然的模样。

它生长在飞鸟和蝉都难以接近的深山,长到一百岁时,突然间发现自己身边的伙伴都死于非命。它们被斧头砍倒在地后,腾出的空间给了阳光长驱直入的机会,继太阳不请自来之后,许多不速之客也接踵而至,尤其以占地广袤的田野和深耕地心的沟渠为主,它们使得这棵形单影只的参天大树成了摆设。当沟渠里的溪水把田野里的禾苗浇灌到收割期后,许多割完稻子的人便坐在这棵树下乘凉。有人觉得砍倒这棵树可以多种地,广收粮,便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将其伐倒。当晚,祖母看到一团游动的火焰,直到这团火焰越来越近,她才意识到这是手电筒发出的亮光。她的次子把手电筒叼在嘴上,陆续扛着截断的大树下山。一截拿来做房梁,一截拿来做门槛,没用的那截便放到茅厕旁,供万人踩踏解手方便,因为茅厕旁常年坑洼,上厕所难于上青天。许多年过去了,房梁和门槛越来越结实,上能承受风霜雨雪,下能保证家人居有定所。两者本是同根生,都在时间长河里变了模样。前者常年挂满蜘蛛网,还挂着那盏一到吃饭时便会令人胆战心惊的白炽灯,因为总有蜘蛛在灯上走;后者每个昼夜都要被几双进进出出的鞋子踩踏,还会撞到被脚踢飞的石子。它们共同支撑起了这个家。但茅厕旁这截树木却在泥泞的地上越来越虚弱,等到祖母坐在上面时,只剩最后一口呼吸了。

黑夜可以把视力一笔勾销,白天能清楚看见的房子现在也看不到了,而且随着夜愈深,房子里的灯光也相继熄灭,更是让这座房子彻底葬在了黑夜里。夜晚是万物的备孕期,白昼才是隆重的诞生日。当太阳从东方睁开眼睛,万物便会重现于世,其中繁衍的新生让每一个看似相同的白昼都变得有所不同。祖母不愿在夜凉如水的此刻回房间睡觉,她所剩无几的生命让她的每一天都变得弥足珍贵,她要善用自己的生命,就像精打细算荒年时存储不多的米粮。

她了解这座房子胜过了解自己。它先由自己跟丈夫打造了地基,盖完了第一层。丈夫在四十年前突然病逝后,她带着几个孩子在这间屋子里艰难生活,直到几个孩子先后成家,各自开枝散叶后,她才跟次子慢慢加盖了第二层,并添加了房梁跟门槛。

清洁屋子花费了她所有农闲时的精力,她不愿让家人把外面的脏东西带进屋。每当进门前,她都要在门外用井水把脚洗净,用拂尘扫掉身上的落叶。直到确保身上除了衣服,没有多余的东西后,她才会踏进门里。她时刻留意地板,哪怕仅掉了一根头发都难逃她的法眼。家人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即使坐在凳子上吃饭的时候,也会把脚踩在地上。她知道鞋底的泥土在所难免,因为家人不是笼中鸟,他们需要每天早出晚归,哪怕她的孙子也在家待不住,总是天一亮就跑到外面野。在这种情况下,还去计较家人的鞋底到底干不干净就有些强人所难了。他们把外面的草籽和泥土通过鞋底带进了屋子。她本来打算让他们进屋前都要脱鞋,但没有人能习惯冰凉的地板,纵使她的双脚后来老茧丛生,也照样无法适应地板上的寒气逼人。因此,她干脆自己劳碌一点,多拖几遍地,也不愿让自己的子孙双腿受寒。

地板易清洁,房梁上的蛛网却不好清理。加长扫帚仍会留有死角,架梯上去,却怕摔下来。看着蛛网一天比一天大,她索性打开大门,放进那些在雨前低飞的蜻蜓,让它们用飞翔的速度冲碎状如簸箕的蛛网。她知道蛛网并不牢靠,无法像真正的簸箕那样盛满稻谷,只会像筛子那样让大部分蜻蜓漏网。结果也如她所料,她在雨天放进屋里的蜻蜓果真冲破了蛛网,这群斑斓的蜻蜓像摩托车头盔一样的脑袋把蛛网撞碎后,她看到遍布房梁的蛛网都成了她孙子穿的开裆裤。可她没能高兴多久,因为有许多蜻蜓折翼摔到了地上,弄脏了她刚清洁干净的地板。

她弯下腰清扫这些断翼,意外发现蜻蜓翅膀跟稻禾叶脉一模一样,两者的纹理就像一对肉眼无法看出差别的双生子。从此那些蜻蜓一再闯进她梦里,密密麻麻的蜻蜓像种子一样在她梦里疯长,它们的脑袋都变成了蜘蛛脑袋,不仅能飞翔,还能吐丝。蛛网扼住了她的咽喉,使她无法呼吸;翅膀挡住了她的眼睛,让她无法视物。她一度求告玄学,希冀那些名目繁多的神佛能帮她驱邪压惊,让她能睡上一个好觉。

求神拜佛的结果便是她此后任由蜘蛛在房梁上结网。家人几次欲清理蛛网,都被她蛮横的脾气阻止。年纪的增长没能让她温顺,反而使她的脾气越来越坏。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导致她性情大变的是那些微不足道的昆虫,都以为是她守寡多年所致。拖家带口影响了她改嫁,没有男人能接受有家室之累的女人,而她又不愿意与自己的几个孩子一刀两断。

她的孤独无人知晓,儿孙相继长大后,她被劳动流放到了清闲之路上。长时间习惯劳作的祖母握不了锄头后,内心的焦虑像涨满的春水。她深知人只有劳动才有价值,一旦力衰气竭,便离死亡不远了。为了发挥余热,晚年的祖母努力布置房屋。她先在院子里种植三叶草、一年蓬和野鹤草,这三种野花开放在野外时无人问津,可当它们出现在家里时,带来的惊吓则无异于家里闯进了毒蛇。负责赡养祖母的次子勒令她把这些野花铲除。祖母虽说有二儿一女,但女儿早已远嫁他乡,长子也已分家单过,因此她除了住在次子家里,几乎没有别的落脚之地。她付出了养儿育女的辛劳,想要天伦之乐乃人之常情,因此当她得知次子不喜这些野花野草时,二话不说便用农药杀死了它们。

她用农药清除野花后,为了避免家人闻到农药味出现头晕呕吐的症状,她还在院子里喷洒用洗衣粉冲灌的清洁剂。一时之间,农药混合洗衣液的味道充斥着每扇推开的门窗,让在房梁上织网的蜘蛛都迅速躲回了巢里,就连那些除之不尽的曱甴也变少了。无心之举让祖母收获甚丰,她当然有资格跟次子邀功。没想到次子回到家,却用紧皱的眉头让她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自作多情。

几天过后,当空气中不再弥漫刺鼻的气味后,房梁上的蜘蛛又重新出来结网了,那些曱甴也从阴暗的角落里再次现身。徒劳无功没有让祖母心灰意冷,反而激发了她的斗志,她继续转战屋顶。她把锁在柜子里的衣服都抱到屋顶上晾晒,她要趁梅雨天到来之前,把家里所有发霉的衣服晾好。等她把衣服上的霉味都用太阳的味道替代后,家人就不会再对她的辛劳视而不见了。

衣柜里放了许多衣服。大人小孩的衣服胡乱地系在一块,男人女人的衣服草率地叠在一起,挂衣服的晾衣架也形同虚设,几乎没有一件衣服愿意被挂在上面。四季的衣服被打乱了顺序,就像大自然重组了春夏秋冬。祖母要用自己的妙手把它们重新分门别类:男人的衣服归男人,女人的衣服归女人,小孩的衣服归小孩。两性与长幼之间的井然秩序被祖母视为天经地义。

她首先晾晒的是男人的衣服。这些都是她次子的衣服,有一件阔腿裤膝盖处磨得发白,甚至遮不住阳光刺眼,她把这件破裤搁到一边,继续晾晒其他衣服。其次晾晒的是女人的衣服,这个家里只有她和儿媳妇是女人,儿媳妇正当壮年,她却已然垂垂老矣,看着自己的衣服不及儿媳妇的鲜艳美丽,她瞬间老泪纵横。儿媳妇刚嫁进来时,她并不比这个新来的女人逊色,哪怕她们相差三十岁。如今又三十年过去了,她早已被岁月榨干了水分,可儿媳妇却摇身一变,替代了三十年前那个生龙活虎的她。两个女人的衣服铺满了半边屋顶,为了防止儿媳妇的衣服被风吹走,她还拿石头压在了上面。看到儿媳妇的衣服也像她的衣服那般风也懒得吹动时,祖母腾出手来晾晒孙子的衣服。她与这个孙子很不对付,当他还小时,她倚仗自己所剩无几的淫威逼迫他不能离家一步,就算他一时贪玩偷溜出去了,她也有办法把他叫回来。她的办法就是她的大嗓门,祖母的声若洪钟让孙子无所遁逃,不管他是在溪边翻石头逮螃蟹,还是在树上折枝摘果子,都会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一跳,然后乖乖回家去。祖母在屋顶上晾晒全家人的破衣烂衫时,她的孙子早已从她眼皮子底下溜进了镇上的中学里。她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再用自己的大嗓门把他困在身边,所以她只能看着孙子小时候穿过的开裆裤出神,她知道,孙子的足迹将来会从镇上来到县里、省里乃至首都,届时她将难得再见他一面。她抚摸着孙子幼时穿过的衣服,眼前出现他牙牙学语的模样,可是一转身他却突然下地飞奔,跑到她声音的势力所不能触及的镇上去了。

阳光正慢慢地驱除衣服上的霉味,想到傍晚就能抱起一团盛满阳光的衣服下楼,还能把衣服里的阳光锁进放满樟脑丸的衣柜里,让全家人吃晚饭时仍能嗅到阳光的味道,祖母便像个小孩一样得意扬扬地笑了。她在屋顶上背着手走来走去,就像几年前在田埂上走来走去那样。那时她是在巡视稻子的生长情况,如今她是在为家人晒衣服呕心沥血。她虽已年迈,仍能为家人的衣食住行出一份绵薄之力。

祖母绽放了脸上枯萎的皱纹,她体内凝滞的经络也在须臾之间疏通。时隔多年,她终于再次体会到了劳动给她带来的快乐。可祖母的高兴却如不知晦朔的朝菌,更似不知春秋的蟪蛄,旋即被天边的一道响雷赶跑了。

天际酝酿出的乌云笼罩了群山,群山被压顶的乌云削去了一半。雷声踩在群山的头顶敲锣打鼓,似乎在提醒人们提前作好迎接它的准备。没有晒衣服的人家当然乐于见到雷雨到来,可祖母却显然还没回过神来。等她意识到要收衣服时,大雨已经从群山那边快马加鞭赶来了。祖母一次只能抱起一个家人的衣服,她无法同时把全家人的衣服都抱到楼下躲雨,何况,大雨也没有给她分次收衣服的机会。当它从天上像一盒弹珠那样砸下来时,祖母就知道完了,她的好心就要被家人当成驴肝肺了。

来不及收的衣服全被大雨浇湿了,上面的阳光之味跟天上被暴雨赶走的太阳一样不见了。躲在楼下的祖母任凭骤雨在她头顶轰隆作响,她看到雨水通过屋檐倒灌下来,犹如被人掀起了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雨水不由分说把屋顶上的衣服冲了下来,很快在院子里堆积成山。祖母在屋檐下心如死灰,她无法向家人解释,好好待在衣柜里的衣服为何会出现在雨中的院子里。祖母想到了装病,病痛是每个老人的专利,她当即走进房间,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蒙住。她伪装的病痛需等家人归来才能上演,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掐好家人回家的时间点。然而门外豆大的雨声影响了她的听力,她起来把房门打开一道缝隙,好能第一时间看到家人回来的身影,丝毫不管滴进来的雨水有没有打湿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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