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燕
作者: 白鲤重庆的春分,细雨裹挟着温热,在山野,在路边,潮湿如同蛇腹的粘液,随时都要吞没了这个疗愈于雾中的城市。雨点窸窣,落在软枝上,落在车上。雨刮器不必打开,这是这个季节令人稍许欣慰的地方。车刚驶出城市,郊区遮遮掩掩,从来看不到全貌。车上有乘客。从车内后视镜看,是个蛮漂亮的姑娘。她摇下窗户,探出头,几只黑漆漆的鸟儿在雨里飞。雨燕,她惊叹。他没有抬头,默默注视着前方。无话找话,实在不必开口。没想到重庆也有雨燕,她说。普通话。鼻音重。北方人。他清楚,重庆出现燕子,一般是五到十月。燕子就是燕子,何来雨之说?没有雨,照旧有燕子飞,坠着个剪刀手尾巴。天色总没有蓝,是灰白灰白的,大团的云。这叫重庆特色。他也知道,她说的雨燕,是鸟的种类。车到嘉陵江边,一排白房子清晰可见。三层、两层、四层,农村人家,多是这样的自建小楼。后面有菜园,种菜种树,鸡在园中跑。现下看不见多少人,多半出去闯荡了。她下车了,说大哥慢走。他照旧没言语,听着手机一声震动,钱到账了。掉头。车就这样走了。透过挡风玻璃,他看见,三五只燕子在云雨里飞。雨燕,雨燕。
经过小镇,他又接到一个客人。从水泥路汇入柏油路,路变宽敞了,两边的植物逐渐矮小,车多了起来,他的铃木被牢牢嵌在宝马和东风标致之间。车速慢下来,客人悠悠望着窗外的景,没烦躁。终点在市区一个茶馆。他知道地儿,不必导航。拉完这趟,天黑下来,他准备收工了。这两个月,他的视力下降了许多,看什么都模糊。一不留神,撞死个猫猫狗狗,还罪有可赎,要是人,哼。客人坐在副驾驶座,见他一直保持着沉默,又瞥向仪表盘上的个人信息牌。常亮。车牌号,渝AFXXXX。方脑壳,是你嗦。客人惊讶着。这表情不奇怪,开出租车以来,他被人认出了三次。认出他,是因为半年前旅游大巴的事故。闹得沸沸扬扬,记者一波一波来了。
车从茶馆的巷子出来,天黑透了。建筑物往两边退去,同样黑魆魆的,像躲在阴影里。他的视线又模糊起来。妻出现了。她在换衣服,对着镜子。红色显妖,毕竟七八年前的衣服了。妻说。黄的呢?他问。她抓着衣架,裙子在胸前抖动。明黄色,系腰连衣裙。太亮,她的脸绷不住这样的活泼。换成寡淡的碎花裙,她勉强满意了。就咱俩?她问。他怪自己失言。晚了。妻瞪着他,等待他的辩解。他清楚,无论说什么,都会是一场暴风骤雨。他支支吾吾,说只有两张券。明里,这券是朋友送他的,暗里,是他从客人手里买来的。知味海鲜,打女儿娇娇患病后,就没去过这么高档的自助海鲜餐厅。妻发火了,继而翻旧账,捶打他,诅咒他。他被迫摆出男人的威严,大吼大叫,摔门而去。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妻。
最近,她总出现。梦里,幻觉里,甚至稀松平常的生活中。他摇摇头,模糊的视线清晰起来。多行道变双行道,周遭的车也不再似飘花的点儿。灯光稀疏黯淡,不过已经足够看得见前方了。他捏捏鼻梁的工夫,准备穿过绿灯,一个女人突然从绿化树旁走出来,横在车道上。糟糕。刹车。他的头撞在了方向盘上。她依旧立在原地,有惊无险。他正想骂她,她打开车门,坐在了后座上。他习惯性地从内视镜里看她。她刚好在后座居中的位置,穿白衣长裙,浑身湿透了,身上带着泥点,面色是冰冷的白。大概在哪个水坑沟渠跌倒了吧。这样一想,他又闭了嘴。去哪里?他问。干嘛要有方向?随便开。她说。他看着她的脸绽出笑来。也许因为冷,这笑显得哆嗦。他没有再问。跑出租时间不长,但他已经遇到过类似的神经病。车开过两个红绿灯,也许有五公里,他忍不住了,压低了声问她,到底去哪儿?下一个红灯口,她回答得很爽快。倒让他感到意外。下一个路口。她下车了。她没付钱。他也没打算要。车再次启动。从后视镜看去,她依旧站在那里,像在招手。拐过弯,看不见她了。够晦气的,他想。
车穿过两栋由玻璃天桥连接的高楼,驶了进来。大街套着小巷,小巷密密匝匝,犹如蚁穴。七拐八拐,昏黄灯光下,已没有多少路人。城中村,石板和砖瓦是底色。车停了下来,旁边是独院,有院门。两层楼,一楼住着房东和他女儿;二楼,左拐,便是他的房子。一室一厅,不大,屋里乱透了。妻死后,没有人收拾过。电视的液晶屏上,蓄着厚厚一层灰。随便吃点儿什么,煮面。他挤在小厨房里。有人敲门。女邻居,住二楼右侧。还没吃饭吧?她问。她提着一袋糕点。准是超市过期的。没过期没过期!她摆手。他僵硬的脸始终没变化,这让她发怵。不需要。他关上了门。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神经质,也不必在乎这一次两次的冷眼吧。他想。她在超市工作,是个寡妇。妻死后,她常来。被人同情,这算什么?他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阴沉的脸。头发也如脸上的皱纹,垂落在耳间。他才三十五岁,远算不上老。该理理发了。他想。床头柜、茶几、墙壁上的所有照片里,他都是短发。妻喜欢。
理发店不起眼,躲在滨江路的旮旯里。随着他的迈入,“欢迎光临”的电子声骤然响起。掀开里屋帘子,出来一个人。是她,昨晚那落汤鸡似的女人。躺下吧,先洗洗,她说。他躺下了。正对着头的是盥洗池。挽起袖子,她试了试水温,还好。混在热水里,她的手,裹住了他的头。麻酥酥的,发痒。忍着。他坐在椅子前,围布戴上了。剪什么发型?她问。剪短,他说。沉默了会儿,她盯着那颗白皮鸡蛋问,你说,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呢?挨着墙,墙面镶嵌着镜子,镜子下即是桌子。桌面上,鸡蛋正竖立着,大头在下,小头在上。“春分到,蛋儿俏。”他记得妻说过,春分竖蛋,是个习俗。不过,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把戏,他没兴趣。沉默。镜子里,他瞥见她的表情并没有因自己的沉默发生任何变化。镜子左侧,贴着一张寻人启事。洪明远,男,35岁,于今年3月12日失踪。请知情人联系海苗苗,电话:1363069××××。一张黑白照,看上去模糊。失踪,失踪。网络这么发达,想找人却还那么难找。
你说,失踪和诈骗,有什么区别呢?她又问。古怪的女人。他看着她死鱼眼珠似的表情,无悲无喜,又自带放大功能,像在检索或吸纳什么。他仍没有说话,只用余光睃向镜子。她放下了电推子,解下他脖子上的围布。他站了起来。洗洗吧,她说。多少钱?放下钱,他快步走了出去。有关她和理发店的一切,他都不想再见到。
老顾客让他去洋人街接个人。他去了。到地方时,客人还在里面玩,他在车里等。困意掩上来,恍惚中睡着了,眼前是妻。妻举目张望,四处打听:有没有见过这个男人,我的丈夫?妻举着照片,没有人回应她。其实,从大巴车撞毁自己的货车,到妻抱着娇娇跳江的半个月,他一直躲在邻省的小县城里。妻有哮喘,一激动容易咳嗽。她一路咳嗽,一路寻找,咳出多少期待,又找到多少憎恨,数得清吗?常师傅!他一抬头,尖锐的喇叭声响迅速消失,妻也如这般。客人在敲窗户。他伸手,够向车门锁,打开了它。客人上来了。一棵树吧,客人说。那是个观景台,位于南山山腰。据说,可以俯瞰整个重庆。游客啊。他猜。车发动了。
半路,少华打电话来,约他晚上见,没说事儿。不过,他知道少华找自己干吗。他到达时,少华已经等着了。车就停这儿,等会我送你回家,上来。少华推推搡搡,把他弄上车,生怕他拒绝。他的确想拒绝。车发动了,是辆越野。他最近手气不错,逢赌必赢。春风得意,美女入怀,风度也让人侧目。嗯,少华拿出烟盒——木盒芙蓉王,够阔绰的——示意他抽。他抽出两支,一支送进少华嘴里,点上了。少华问,生意怎么样?什么生意,就是一跑出租的,的哥。他心里说。沉默。别老闷着,少华说,今儿个好好散散心。KTV。和他料想的差不多。少华喜欢的地儿。喝酒,喝酒。左右六名陪酒小姐,把他和少华隔开了。《爱江山更爱美人》,少华唱。别光顾着喝酒,唱一首。少华把话筒递给他。他低着头,脑袋晕晕乎乎。彩灯摇曳,他出去了。厕所。老实说,如果不是少华,他不会来。这样的地方,此时此刻,像一曲嘲讽调。他有多煎熬,少华该知道。不过,他到底也明白少华的苦心。一味沉浸在往事里,人会枯了朽了败了。
走,再带你去个地方。少华说。他拒绝。少华拽他,给哥哥一个面子。他被拖上了车。洗浴中心,又是少华的癖好。门迎注目下,他们进去了。桑拿房,雾气撩拨着身体的温热,侵吞着每一寸皮肤。三三两两,拢着各色的人。角落,他蜷缩下来,自动形成了一方屏障。别这样,少华搂着他的肩膀说。还想让我怎么着?他想。笑一笑,少华捧着他的脸。别闹,他打开了少华的手。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这种痛,有过大悲的人才晓得吧。按摩室,全套。少华点了最贵的服务。他没心思。脸贴床躺着,推门,两个技师进来了。鞋,腿。平底皮鞋,白腿。妻的腿也白。他爱上妻,就是从那双腿开始——不胖不瘦不长。妻个矮,唯有白,弥补了脸上些许雀斑带来的瑕疵。常亮,常亮!妻又在人群里喊。打他失踪那一刻,妻登了报纸,登了电视,四处找他。收到保单,妻该心里敞亮的啊,一大笔钱,够娇娇用的了。
感觉怎么样?他回过神来,有人在说话。轻言轻语,温润细腻,仿佛是妻。妻的声音也这般玲珑。啊!他呼出声来。后背的清凉,他感到指腹滑动,从肩到两肋,再到后腰,静电打在身上的剥离感,一颤,一颤。翻身,他坐了起来。享受,眼下是罪过,以后也是。是她,理发店女人。她正凝视着他,他也看着她。躺下吧,她说,顺带理了理滑落的一撮头发。他发懵,是不是自个儿看错了。再看一眼,依旧是她。三步变两步,他揪住她的衣领,牢牢攥紧拳头,顶着她的下巴。你想干什么?他瞪着她。她怔怔看着他。什么?她问。你到底是谁?他想问。少华打断了他,好好的干什么呢?少华拉扯着他的胳膊。他看见,她的眼中含了泪。力气很大,顶着下巴很痛,对吧?他想。猛一用力,她倒在地上。他走了出去。街上,他跑了起来。灯光忽闪,蘸着他的眼,红的绿的。风卷上身,冷的热的,一股股冲上胸口。那晚,妻抱着娇娇奔跑,也许就是这样。桥上,他停了下来,江面平静,魆黑如野鬼。妻跳下去时,江水也是这样的颜色吧?
凌晨,雨水吵醒了他。稀疏,寡淡。是风,吹得窗帘飘荡。纱帘,薄薄一层,乳白色,妻亲手挂的。他发了会呆,坐了起来。实际上,噩梦让他无处可藏。喝杯水,凉透心底。他坐回沙发,打开电视,上面有什么?电影,电视,广告,新闻,嗡嗡的雪花,还有什么?关上电视,该躺下了。他告诫自己,手却伸到床底,搬出一箱酒,取出了一瓶。喝了两口,他浑身发冷。该关窗户了,这样想着,他走了过去。伸手,拉回把手。底下,一个女人定定站着。他再看,是她。她一身红,倚在墙边。他合上窗户,拉上了窗帘。这种神经病,怎么着都行吧。他决定,不必管她。雨再暴烈些,如瓢泼,她会走的。他这么期待着,喝完半瓶酒,胃里难受,索性躺下了。关灯。黑。迷迷糊糊,窗帘叠印出影子来。常亮,常亮,你干什么?!妻在撞门,轰,轰。他抱着娇娇睡着了。娇娇睡着的样子,像只虎斑猫吧。常亮!妻撞开了门,一股浓重的臭味袭击了她。厨房,妻跑过去,关上了灶阀门。冲过来,她拍打他的脸,甩耳光,醒醒,醒醒,常亮!妻在唤他,又抱起娇娇,掐着娇娇的人中穴。他醒了,晕沉沉的,娇娇没醒。妻哭嚎,咒骂,抱着娇娇往外跑。他跟上去。我恨你,妻说。恨,恨。妻有理由恨他,懦弱、自私,他也恨自己。
很快,他又醒了过来,脸上一层汗珠。窗帘在动,刚才不是关上了吗?开灯,他走到窗户口,雨水淋漓,如了他的愿。她被完全打湿了,瑟缩在墙角。活该!他粗暴地关上窗户。过了会儿,他忍不住走回来,她依旧在原地。他下楼了,打开院门,他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向我道歉,她说,你推了我。神经病!他骂她。转身离去。许久,他又走下来,看着她,问,我道歉,你能离开吗?她点头。他道歉了。她抢先他一步,走进院子。你干吗?他追上去。她上了台阶。二楼。他拦住了她。非亲非故,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他问。我想换件干衣服,她说。看她的眼神,他知道,不遂她的愿,她会像蛇一样缠着他。她进门了。她用吹风机吹衣服。他问她,你是谁?海苗苗,叫我苗苗就行。海苗苗,他想起了理发店那张寻人启事。洪明远是谁?他问。我男朋友,她说,你知道乌兹别克斯坦吗?他想了想,知道,在斯坦那一块,什么哈萨克斯坦,什么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春分是新年。哦,他说,你男朋友怎么了?寻人启事不是写了吗?失踪。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她又说。你到底是干吗的?他问。白天理发,晚上按摩,你信吗?他没点头,没摇头。为什么要跟着我?你和他长得很像。多像?她拿出一张照片,大胡子,中分,和他确实神似。难怪会跟踪自己,也是个可怜女人。不是本地人吧?恩施。湖北,也不算远,他想。她穿着妻的衣服,不显小,也不显大。她的身高,和妻也差不多。我走了,她说,她吹干了红裙,换上了。他这才看见,她涂红了唇,显少女气。他看着她拐过街道,路灯也灭了。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