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之战:马快还是炮快?

作者: 安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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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兴城,在2000年左右,漫漶的灰色似乎是那个时代不可磨灭的印记。作为四座幸存的古城池之一,此地建起颇为时髦的仿古一条街。灰蒙蒙的细雨里,青砖地面上,红漆与灰顶构成主色调,外围土黄色城墙上瘢痕累累,颇为惹眼,但角落里横七竖八的自行车与半空中纵横交错的电线杆,不免些许出戏。几年之前故地重游,古城修葺一新,“袁”字令旗在城头飘扬,一排“锈迹斑斑”的红夷大炮瞄准城外天空,可惜它们来自河北曲阳的仿古作坊,明朝天启皇帝敕封的“安国全军平辽靖虏大将军”不知湮没何处。这位大将军,既不是袁崇焕,也不是某个辽东名将,而是一门在宁远之战里立下赫赫战功的红夷大炮。

宁远之战

明天启六年(1626),平静四年之久的辽东喧嚣起来。隆冬正月,天寒地冻之时,努尔哈赤大军压境。总揽东北防务的辽东经略高第下令驻守锦州、大凌河一线的明军疾速撤回山海关,打算据险迎敌。官小位卑的袁崇焕却决意抗命,誓言与关外的宁远城共存亡。这座古城始建于明宣德三年(1428),一度毁于地震,后在袁崇焕主持之下重新翻修,城高三丈二尺,雉高六尺,堪称山海关最为坚固的桥头堡。这位熟读兵书的将军深知,失去宁远,山海关就会沦为一座孤城,失败只在旦夕之间。袁崇焕从兵书上学到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他亲自杀牛宰马,以佩刀割肉,分给守城将士,又刺破手臂写下血书,对众人下拜道:“苟能同心死守,吾为牛羊以报!”

哀兵必胜,但仅凭士气并不足以御敌,袁崇焕早已料定,守城胜负的关键是架设在城外演武场的十一门红夷大炮。大炮身世,说来曲折。明末闽粤动荡不安,葡萄牙人、西班牙人与荷兰人轮番逡巡海上,对沿海港口虎视眈眈。在与这些红夷屡次交手之中,明朝官员切身感受到火炮之利,故而偷学其法,师夷长技以制夷。萨尔浒一战已经证明,笨重缓慢的火器,根本不是八旗迅捷铁骑的对手。有此教训,徐光启、袁崇焕都信奉以大炮守城的改良战法:以台护铳,以铳护城,以城护民。有部将提议用锻铁封住城外火炮的火门,以免便宜了敌人,但袁崇焕力排众议,率领军民将红夷大炮挪至城墙四角,建筑炮台,专待来犯之敌。

宁远之战:马快还是炮快?1

努尔哈赤亲率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久经沙场的女真人扎下营盘,立刻切断通往山海关的道路,宁远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孤城。坐镇城头的袁崇焕毫无畏惧,淡然丢下一句“贼至矣”,就下令开炮。明末清初史学家计六奇在《明季北略》里记载:“城内架西洋大炮十一门,从城上击,周而不停,每炮所中,糜烂可数里。自辰至晡,杀三千人,敌少却。”几年来一向攻无不克的八旗铁骑,在炮火中血肉横飞。努尔哈赤目睹惨状,一时不敢相信,他不信邪地派出一队勇士,轻骑快马,向城门猛冲,没想到一炮轰来,炸翻半数。失去对策的女真人,只得将营盘后撤,挪至红夷大炮射程之外。

如今兴城墙垣之上,不乏汉服爱好者盛装怀古,吟诵袁崇焕激励将士的名言:“区区宁远,中国存亡系之,宁远不守,则数年以后父母兄弟皆左衽矣!”有两个在史书里一闪而过的小人物,也因红夷大炮和宁远之战留下姓名,他们的人生轨迹难以详细考证,但也值得一记。

一个是金启倧,初闻其名是在金庸《袁崇焕评传》中,此传算是《碧血剑》的衍生品。金庸笔下,女真人攻城正急,浙江人金启倧想到一条杀敌妙计,将火药硝磺撒在芦花褥子和被单上,投下城去,正月北风凛冽,趁着八旗士兵争抢被褥,守城士兵射出火箭引燃,烧杀敌人无数。他还研制了名唤“万人敌”的秘密武器,用木框包裹一个空心大泥团,里面填满火药,点燃后投下城墙,泥团不断旋转喷火,烧死敌军。听起来,像是土法礼花,不知效用如何,但这位巧匠在赶制万人敌之时,不幸被引燃胡须烧死,悲壮之余,有些黑色幽默的意味。另有一些史料记载,他奉袁崇焕之命,供应城内军民饮食,为守城立下汗马功劳。作战之际,他又亲自放炮,死于炮弹炸膛事故,与金庸所引史籍略有出入。

另一人是罗立,许多史书与演义里不具其名,只称之为“闽卒”。袁崇焕初出茅庐,就任福建邵武知县时,广交贤才,正是在那里招来一技傍身的家丁罗立。当年,袁崇焕就胸怀天下,畅想有朝一日报效辽东,令罗立借闽粤地利之便,娴熟掌握操练火器之法。宁远之战,家丁罗立独当一面,城墙西南两侧防御,仰赖他的弹无虚发。战后论功行赏,一介布衣罗立被擢升为火器把总,算是一段传奇。也正是在这次封赏里,杀敌最多的那门红夷大炮获封“安国全军平辽靖虏大将军”,走上炮生巅峰。

觉华岛之战

苦战三日,在红夷大炮压制之下,八旗铁骑始终无法突破宁远城的深沟高垒,只得悻悻而退。明朝举国欢腾,报捷的信使手持红旗,扬鞭纵马在京师奔驰。兵部尚书如释重负,上书为袁崇焕请功:“辽左发难,各城望风奔溃,八年来贼始一挫,乃知中国有人矣!”然而,在宁远城外,却是另一番景象。守城将士欢庆劫后余生之际,噩耗传来,城外不远的觉华岛数万军民尽遭屠戮,已沦为一片尸山血海。再游兴城的时候,已然读过这段历史,特地开车至岸边,遥望小岛。夏天可以登岛品尝海鲜,但要是冬天,海面结冰,进出困难,那里就是一座人迹鲜至的孤岛。

在撤离宁远的前夜,25岁踏入战场以来攻无不克的努尔哈赤恼羞成怒,暗自发誓报仇雪恨。忽有情报,几十里外的觉华岛守备空虚,似是一块砧板上的肥肉。原来,此岛是明军粮草与器械基地,平日只有水师驻扎。坚壁清野的袁崇焕,无权调动岛上军民,不谙前线事务的辽东经略高第认定努尔哈赤不习水战,无需布防。但是,宁远大捷,时值隆冬正月,北方严寒自不必说。今日尚且结冰的渤海水面,当年冻得严严实实。觉华岛守军居安思危,早就凿开一条长达15里的冰壕,以防围攻宁远的女真人突袭。可惜,天不遂人愿,酷寒难当,冰壕穿而复合,守军只能轮流日夜凿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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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上印有“袁”字的旗帜成为兴城古城的一张名片。一代名将袁崇焕最终遭受凌迟而死。
宁远之战:马快还是炮快?3
兴城海边“三礁揽胜”栈道(修建于1984年),隔海相对的就是觉华岛。在冬日依然可以看见结冰的海面,于是就有了觉华岛之战中“日夜穿冰,兵皆堕指”的历史故事。

即便如此辛劳,觉华岛终究在劫难逃。在宁远城外损失惨重的努尔哈赤,把一腔邪火都发泄在这座几乎不设防的小岛。撤离宁远的当日,八旗与蒙古骑兵发动冲锋,在冰面疾驰而过。岛上水师列阵,做出最后的悲壮抵抗,他们没有盔甲,也缺少兵械,仍用横木摆成路障,将粮车横七竖八停在岸边,以阻拦骑兵突击。天降大雪,冰壕彻底冻合,杀红了眼的女真人登岛乱砍,一把火点燃20万石粮草,浓烟蔽空,火光冲天。惨剧过后,宁远前线发回奏报:“虏骑既至,逢人立碎,可怜七八千之将卒,七八千之商民,无一不颠越靡烂者。”然而,朝廷仍然沉浸在宁远大捷的狂喜之中,仅是依照惯例稍加抚恤,既没有追究辽东经略的战略失误,也没有反思先胜后败的得失经验。

身在前线的袁崇焕,并无太多心思祝捷,匆忙赶往觉华岛收拾残局。亲见满目疮痍的他,心情沉痛地写下祭文,其中一句掷地有声:“苒苒游魂,何不相结为厉,歼仇泄愤?在生之志,藉死以伸,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一语成谶,多年以后,绝命诗里那句“忠魂依旧守辽东”,冥冥之中与觉华岛祭文遥相呼应。

(责编:南名俊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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