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名字吃饭的人

作者: 凡一平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个的红包,鼓囊囊的,像一个红叶包的粽子。它一定也像粽子一样沉,因为红包被车主双手捧着,郑重地递给他。他竟然没有接,像是怕烫。粽子一样的红包仿佛又如烈火金刚,让他着迷而畏惧。红包里的钱,一定超过了他的期待,数千甚至上万,大于劳动的报酬,是他不可和不敢接受的。

车主是位美丽的少妇,姓范,名翠翠。先前车行出具的购车发票,购车人写的就是范翠翠,她也确认是她本人。购车手续办清楚后,她在自己购置的车子前,捧着车行赠送的鲜花,照相留念。用的是她的手机,帮拍照的人是他。丰腴、妩媚的她显现在手机屏上,让他心砰砰跳,手打颤。接连拍了五六张后,他把手机交还给她。她看了看手机的照片,点点头,像是满意。她对就在她身边的他说,我们也来一张吧。附近排列欢送的车行人员里的其中一人, 上来接过了她伸手递出的手机。手机里很快显现她挽着他的手臂,脸倾向他,一副倚重他的样子。他受宠若惊、手足无措,像一个饿昏时遇见大鱼大肉的人。两个人合完影,她把车钥匙给他。然后,她转身去到车的另一边,坐到副驾驶座位上。而他,坐在驾驶座上。

白色保时捷帕拉梅拉开出车行,热络、缓慢、优雅,像一艘驶出海港的豪华游轮。进入街道后,在车水马龙中,它则像海上一头珍稀的白海豚,鲜少、醒目和傲娇。驾驶的他顿时也自觉高贵起来,仿佛自己就是车的主人,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不是,于是心里不免有些慌乱,前怕狼后怕虎,具体反映在驾驶上就是只走一条道,既不超车也不让道,缓速前进。真正的车主范翠翠看出了他的紧张,鼓励他放心开,大胆开。他依然小心谨慎地开了约六公里,进入一个加油站,停下。车子要加油,他也要把车交给她。首开六到八公里,再把车交给车主,这是事先约定好的。完成交接,他的使命或效力也就完成了,一切就万事大吉、听天由命了。此刻,两个人都下了车,走到了一起,面对面。车主范翠翠捧着已经准备好的红包,有了开头的一幕。

范翠翠见他诚惶诚恐不伸手,说:“接呀。”

他微微地摇摇头,说:“不可以,不敢。”

“为什么?”

“太大了,太多了。”

“这是我自愿给的,情愿给的。”

“还是太多了。”

她看着嫌钱多的他,生出了一些好奇,说:“平时你帮人提车,拿多少红包?”

他说:“一百六十八,二百八十八,三百

八十八,都有。最高一次是六百六十六,极限,不能再超过了。”

她将信将疑,说:“那你都提的是什么车呀?”

他翻着眼睛,边想边说:“吉瑞,宝骏,北京吉普,韩国现代,德系帕萨特,奔驰E300。就这些。”

她嘴角掠过一丢睥睨或鄙夷,说:“切,十来万二十几万的车,最高不超过六十万的车,红包自然是少呀,肯定是这么多啦。你知道我这辆车是多少钱吗?”

“不太清楚。”他摇摇头说。刚才在车行他没有注意发票上的购车金额。

“总价一百六十八万,德国原装进口。所以,红包也不一样。”她说,把下垂的红包抬上,重新递去,“给。”

他犹豫,仍然没有伸手。

“这是我自愿给的,情愿给的。”她重复说道。

“这……”

“你嫌多,那给我加箱油吧。”她说。

他伸手接了红包。

帕拉梅拉加满了一箱98号油。未等他付钱,范翠翠便挥手跟他说再见。他也急忙挥手,说:“再见,一路平安!”

范翠翠嫣然一笑,“必须的!”然后钻进车里,将车开走。

他将挥举的手放下,跟另一只拿着红包的手交合在了一起。他拿捏着红包去付钱。五百元从红包里抽出来付掉,红包还是十分的厚重,像一口盛满水的缸。他禁不住去了卫生间,在隔栏里数钱。红包里还有八千三百元,加上五百元的油钱,这意味着他这次为人提车,获得的利是八千八百元。这是他兼职为人提车以来所得酬劳的最高纪录。他知道他的姓名能给他挣钱,没想到他的姓名竟能为他挣这么多。谢天谢地。卫生间里此刻充满着多种刺激的味道,但扑入鼻子的唯有钞票的味道。那钞票的味道,胜过花香。他不自禁再次谢天谢地,并感念他的名字给他带来的运气。

他叫包平安。

上岭村一百七十户人家,多是姓樊、潘、黄和韦,唯独一户姓包。包姓人家移居上岭不超过七十年,是新中国成立后迁来的。迁来的原因不详。包姓人家现今活着的最年长者五十三岁,叫包庭贵。包庭贵三十岁的时候,才生有一个儿子。他抱着小不拉几面黄肌瘦的儿子,去找道公樊光良起名。道公樊光良问了生辰八字,端详了孩子的样貌,思算了一会,说,平安。包庭贵听了,许久不语,也不见点头,像是不满意,或不理解。道公樊光良说你是不是觉得这名字不够响亮、大气?包庭贵点点头,像说中了他的心思。道公樊光良就说你的名字是够响亮、大气,庭贵,包庭贵,可是你贵了吗?庭贵,庭,停,停止富贵,明白意思吗?你们家族到你这一辈就富贵不了啦。包庭贵听了,联想自己家庭的过去和现状,点头称是。他的爷爷是新中国成立前的国民党县长,父亲是国立中央大学毕业生,虽然后来都不得志,但身份毕竟曾经显赫。不像他包庭贵,从一出生就受苦受穷,甚至受难。经道公一提醒,可能是名字不吉带来和造成的。如今儿子取名平安,包平安,也好,也行吧,不求富贵,但求平安。这么一想,包庭贵抱着儿子包平安起立,双双给起名的道公磕头。

包平安从小到大,的确平平安安。尽管他学业不好,高考三次均不被高校录取,但身体健康,取了名字后没得过病,自然成长得像一头壮硕的公牛。他二十一岁那年来到南宁打工,在一家汽车修理店包卸装轮胎。无论多重的轮胎,在他手上都轻而易举。他装卸过的轮胎,总重量堪比业余体校的举重运动员举过的杠铃。

他兼职为人提车,纯属偶然或意外。打工一年后,他攒了些钱,便去学车考驾照。路考的时候,他乘坐的考试车发生了连环追尾,三部事故车有两部司乘人员全部不同程度受伤,唯独他乘坐的这一部所有人均毫发无损。处理完事故并完成考试之后,学员与教练在一起庆幸和庆祝,他去给教练敬酒,感谢教练的教导有方。教练喝了敬酒,看了看他,忽然一个激灵,像顿悟什么,一手勾过他的肩膀,对大伙说:这起追尾事故,你们知道我们这部车的全部人,为什么都没有受伤吗?因为他,包平安!有包平安在,平平安安!大伙儿听了,都觉得有理,纷纷给他敬酒。本来酒席主角是教练,一下转变成他包平安了。在座的学员有马上要买车的,当场请他去帮提车,图个平安,昭示吉祥。现场的其他学员表示将来买车,也要请他首开,保佑一路平安。他心里甜滋滋的,嘴上却说,这不好吧?大伙儿异口同声:我们愿意!

就这样他开始了他的兼职或第二职业,并有了一个称号,提车哥。也有叫平安哥的。

范翠翠就称他平安哥。尽管她年纪比他大。

他是谁介绍或推荐给范翠翠的,他没有问,范翠翠也没有说。总之前天有个电话打他手机,是个女的,预告他今天请他提车。然后两人加了微信。对方微信名黄脸婆,肯定是化名,现在知道了她真名实姓叫范翠翠,并且还清楚地看到,她跟黄脸婆八竿子也打不着,而是雍容华贵的美少妇。她和一百六十八万的豪车,十分般配。

他以为,他与范翠翠就此一别,再也不会再见了。

过了十个月以上,隆冬的一天,他从汽修店下班,查阅手机微信、短信,居然有一条微信是黄脸婆发来的,他记得黄脸婆就是范翠翠。范翠翠的微信是这样写的:平安哥,可否见个面?有事请求你。

他立即回:好的。在哪见面?

她像是在等,秒回:来我这吧。凤景湾墅十栋。

她紧接着把定位发了过来。

他骑着他的电驴,来到凤景湾墅十栋。别墅豪华、精妙,像金山银山。他摁了门铃后,门自动地打开。他走进去,经过花园,房子的门是开的,他直接进去,来到厅堂里。厅堂宽敞,金碧辉煌。他独自站在厅堂里,眼花缭乱,像一棵山里的树木移到了灯红酒绿的城市,很不适应。迷离中,一个少妇穿着睡袍从楼上下来,腆着肚子。他定睛一看,尽管她大肚子,他还是认出她是十个月不见的范翠翠。

范翠翠一边走一边露着笑脸,来到他的跟前。她从上往下看他,看到他脚的时候,脸忽然一紧,笑容没有了。原来他进来的时候没有换鞋,他穿着的鞋还特别脏,满是油渍。他从她的神态发觉自己的冒失,急忙把鞋脱了,然后拎鞋,光脚走动,把鞋扔在了门外边。回身的时候,看见范翠翠在鞋柜里找鞋。她找出一双棉拖鞋,递给他。他接过鞋,却没有穿,像生怕把鞋弄臭了。范翠翠一再要求他穿,他这才把鞋穿上。她接着引领他去往厅堂的茶室,请他坐下,开始煮茶,斟茶。一系列的细节和动作,让他觉得很暖。

喝了一杯茶后,她直截了当说明请他来的用意。意思是她怀孕六个月了,行动已经不便,尤其是开车。因此,想请他做她的司机。工资一个月一万,包吃包住。

想想她之前的馈赠,看看她眼前的窘迫,他没有理由拒绝她的请求。我去把汽修厂的工作辞了,他说。

辞工后,他搬到了凤景湾墅十栋,当了范翠翠的司机。保时捷帕拉梅拉再次掌握在他手中。香车美女不离左右,吃穿不愁,当今上岭村人还有谁能享受这等福运?他认为除了他,没别人了。

范翠翠拥有一所私立学校,是学校董事会的董事长。包平安的任务便是接送她上下班、开会、美容和应酬。这个富贵和美丽的女人,总是马不停蹄,一般上午九点出发,到晚上十点之后才回到别墅。她还有四个月就要做母亲了,还在不停地操心和操劳。或许正因为还有四个月就做母亲了,她才会没完没了地做事情,仿佛要把当母亲后的事情提前做完。包平安发现,她真是够勤奋的。

包平安还有个发现,就是范翠翠没有丈夫,或者说没有法定的丈夫。别墅里没摆挂有结婚照,婚纱照也没有,一个月了也不见有自己以外的男人住进别墅里,就算丈夫出差也该回来了。而她出门会见的人里也没有一个像她丈夫的,做丈夫的人怎么可能让怀孕的妻子东奔西跑、独挡一面?但是她肯定是有关系亲密的男人的,不然她怎么可能怀孕呢?别墅里有零星男人使用的东西,超大的拖鞋,大半玻璃缸鹿鞭、蛤蚧、枸杞等混合泡的药酒。这些都是范翠翠能怀孕的证据。这是包平安个人的发现和判断,范翠翠不说,他当然也不会问、不敢问。他的职责是安全地给她开车,把车保持得干干净净。

包平安喜欢把车开到他原来打工的汽修店去洗,本意是为了给汽修店增加收入,表达对原来雇主的感谢。但一来二去,演化为了炫耀。他开的车太名贵了,还是原装进口,而且洗车的时候不让别人洗,他亲自洗,钱照给,这就让原来的同事和老板另眼相看了。还有他的穿戴也和以前不同了,西装革履,戴金灿灿的手表(都是范翠翠买和送的),看上去像个阔少。无论他怎么谦卑和低调,原来的同事和老板都不再把他当自己人了。

他决定请原来的同事和老板吃一餐饭。领第一个月工资后,范翠翠终于休息的一天,他把请原来同事和老板吃饭的想法跟范翠翠说。范翠翠听了,表示支持,嘱咐他去地下室拎一件茅台,开车去,但回来一定记得找代驾。

那顿饭一共是六个人吃。茅台一件六瓶,人均一瓶。六个人都知道茅台是好酒,但只有汽修店老板喝过一次。老板喝了包平安带来的茅台,感觉味道很不一样,惊呼真茅台就是真茅台。他的一个员工就说意思是你上次喝的是假茅台?老板笑笑不语。另一个员工说也许这次喝的才是假的呢?老板继续笑笑,说我三百块买的茅台,难道不知道真假吗?茅台哪有三百块的呀?我买回老家糊弄乡亲的,装阔。有员工就问包平安,那真茅台多少钱一瓶呀?包平安摇头说我也不知道。酒是我现在的老板让我拿来请大家的。这时一个员工用手机从网上查出了价格。所有人听了瞠目结舌,心知肚明一瓶茅台是大多数人一个月的工资。羡慕嫉妒恨顿时在多数人胸中激荡翻滚,表现在言行上就是争先恐后地喝,边喝边骂,边骂边喝。

“包平安,你现在的老板怎么这么有钱呀?”

“包平安,干,你现在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

“都是人,我们为什么这么命苦呢?”

对于在座人的疑问和谩骂,包平安没有回答和反击,只是默默地敬酒和喝酒,仿佛他人的疑问也是他的疑问,他人的嫉恨也是他的嫉恨。的确,他至今也想不通范翠翠怎么那么有钱,还有,她的命怎么那么好。富有而又漂亮,人生美好的东西她都具有。她活该人们对她羡慕嫉妒恨。就连他包平安,都成为人们羡慕嫉妒恨的对象,何况范翠翠呢?但是他清楚和清醒,他之所以被人羡慕嫉妒恨,纯属是因为有个吉祥的姓名,依赖有的人对趋吉避凶的迷信。他现在凭借他的姓名,吃上了饭,或者说有了一个值得珍惜的饭碗。这个饭碗无疑是范翠翠给他的,别人怎么妒忌她可以,但他不能做端碗骂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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