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真淳,让人生因追寻而喜乐

作者: 黄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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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毕生都在追寻,有人说,这追寻就是“隐居”。毕竟,千百年来,陶渊明在中国文人心中,早已与“隐士”二字紧密相连。然,古往今来,“归隐”也多有引人争议的地方。“终南捷径”说的就是以隐居来博取关注、功名的“投机”路径。

于此,陶渊明可能不太一样。苏轼这样评价他:“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故而苏轼又赞叹:“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是的,陶渊明是真诚的,不止于对他人,更可贵的,是对自己——他毕生都在真诚地探索自己,亦在“归隐”中追寻着内心真正的喜乐。

真诚的探索

对自己真诚,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易。首要的问题是:你了解自己是怎样的人吗?接下来的问题是:你会以怎样的方式过这一生呢?

我们“见”过太多“与自己撕扯”的人。苏轼也有“撕扯”的时候。贬谪生涯的同一时期、同一地点,他有白天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也有夜晚的“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慨叹“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当然,陶渊明也有矛盾之时。在他的诗作中,“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是对自己的年少时的认知——健壮且性情刚烈,可持剑只身去远游;“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是对自己当年那番理想与壮志的悲忆——时光把人抛,毫不留情,奈何时代如斯,现实如斯。只是,他的文字中,没有“仰天大笑”的情绪跌宕,亦没有“长恨此身”的怨愤难耐,更多的,是一份理性与哲思。

《归园田居·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东晋偏安东南一隅,内斗不断,战乱频仍,后又开启了改朝换代——宋、齐、梁、陈的乱世之旅。陶渊明便生活在东晋末年到刘宋初年。

在这样的时代里,青年陶渊明也曾相继出任江州祭酒、建威参军、镇军参军、彭泽县令等官职,中间夹杂着“官场失望、回归田园、再展抱负”往复循环的内心曲折。他在几轮“出仕”与“归隐”中探寻自我,直至最后一次出仕,即任彭泽县令八十多天后,真正认清自己,挂印归田,正式开始归隐生活。《归园田居》组诗即作于他正式回归田园后不久。而陶渊明到底认清了自己什么,从《归园田居·其一》中我们可窥见大致答案。

一是认清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人:“我”从少小时起就没有从俗的气质,天性就是热爱自然的。之前是误入了仕途的罗网中,转眼间就过了几十年。然就像笼中鸟依然留恋着过往的山林、池中鱼总是思念着从前的深渊,“我”的内心其实一直都是想去过田园生活。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铺陈的曲折,更没有对自己另类的标榜,读来只有认知自我的冷静与客观。

二是认清自己到底喜爱什么。田园生活多么美好啊:“我”有十余亩地,还有八九间茅草屋,屋后是榆树柳树的树荫,院前是满树的桃花与李花。山间依稀可见远处的村落,炊烟袅袅,人间烟火。“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多么治愈人心!一幅恬静祥和的田园美景图呈现在我们面前。平稳的诗句掩不住诗人在描述这一画面时的真实喜悦,茅屋、绿树、春花、炊烟、犬吠……这一切,给了陶渊明以美,进而给了他巨大的力量。

三是认清只有行动才能改变现状:一个文人真正去“开荒”,并不容易。这也可以在那首大家耳熟能详的《归园田居·其三》中读见:“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忙碌、辛劳、起早贪黑……这是最真诚的躬耕,也是“从知到行,知行合一”的最真诚的陶渊明。而这一切行动,最终凝结成了精神上的愉悦——“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1915年,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写下这样的诗句:一片森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而距此一千多年前,在东方,一位文人早已在思考有关“选择”的问题。

是的,如果说,《归园田居》组诗是在展现陶渊明辞世归耕的决心,那么,之后的《饮酒》组诗,就是写他这一选择背后的反思。

真诚的选择

我们大部分人认识的陶渊明,就在《归园田居》中,在“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田园美景图中,在“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的躬耕日常中。只是,我们是否还认识到了他的叩问与反思,以及他一直在想的——该如何过好自己这一生?

《饮酒·十一》 

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

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

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

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

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

裸葬何必恶,人当解意表。

这是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中的第十一首。《饮酒》组诗序言中说:秋冬之际,农闲时节,他闲居在家,没什么事消遣,没什么人叨扰,也就没有什么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偶尔会有人送上名酒,于是每天晚上他都会对月顾影、独自畅饮——这是陶渊明归隐后的生活日常。序言继续说到:“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

可,陶渊明的《饮酒》诗,真的是在写饮酒吗?

“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是在说颜回与荣启期的故事。颜回是孔子最为得意的弟子,容启期是春秋时期的隐士,孔子曾在游泰山路上遇见他,虽衣不蔽体,但仍弹琴自乐。

颜回是仁者,容启期是高士,然“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颜回生活贫苦,常常没饭吃,死得很早;容启期九十岁还奔波在路上,穷得连腰带都没有,只能用根绳子捆在身上。“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在这里,陶渊明其实提出了一个问题:他们的声名远播后世,但一辈子却贫困憔悴,这样做值得吗?

读到这里,我们可能会疑惑,陶渊明难道是在否定求仁的颜回、求道的容启期?接下来“答案”来了:“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人都会死去,到时候别人赞美你,和你本身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就好。是啊,无论是求仁还是求道,陶渊明的思考是,如若是为了死后有一个好名声,从出发点上就错了。

“名”不足道,那,“利”呢?接着,陶渊明又开始思考:“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我们客居世间,让身体得到一切物质的享受,转眼间,人就会死去化为泥土。如此看来,那些物质享受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最后,诗人表达:“裸葬何必恶,人当解意表。”是啊,死后裸葬也没有什么不好。

这是在写饮酒吗?这分明是对生命的反思,是向内的探幽,也是人生的哲学。陶渊明的人生抉择一直都是在“出”“处”之间,这背后从不是名与利的纠缠,也不是怨愤而生的反抗,而是“称心”与否的检验。他的最后一次求官,是因为战事,是因为家贫,是因为彭泽县离家近,是因为做县令有公田种庄稼酿酒。但即使如此,他也仍感觉“饥冻虽切,违己交病”(饥饿与寒冷虽让人痛切,但违背本心更让人身心交病)。

一片森林里分出两条路,罗伯特是在选择人迹罕至的一条,而陶渊明是在告诉我们:好路的标准,不在别人;过好一生,唯在自己。

宋人陈后山在《后山诗话》中写道:“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耳。”意思是说,陶渊明并非是为了写诗而写诗,他只是在写自己的内心感受。为了写诗而写诗,作诗是为了他人。“语不惊人死不休”“歌诗合为事而作”,都是在说诗歌之“为人”。但陶渊明只写自己的“胸中之妙”,无关乎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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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拙园坐落在安徽省黄山市黟县陶村,陶村为陶渊明次子陶俟之后裔陶庚四迁居地。村中仍保留大量历史古迹和文化遗址,如保存完整的《陶氏宗谱》、陶氏祖茔、陶家池塘、陶岭古栈道、陶氏宗祠等。

真诚的喜乐

陶渊明成了一种精神象征,不断指引着古代文人在困顿中守得精神家园,获得心灵的慰藉,寻得真正的喜乐。

《乞食》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

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对陶渊明来说,归园田的日子是艰辛的。这艰辛,使他一度到了只能乞食维生的地步:因为饥饿到无法忍耐,于是被迫出门求食,可出得门来,却不知去往哪里。走啊走啊,到了这个可以行乞的地方,敲开门却难以启口。庆幸的是,这家主人善解人意,立刻拿出粮食相赠,解了“我”的窘迫。而一经交谈,发现主人原来与自己是志同道合的知己,于是,两人相谈甚欢、开怀畅饮。酒兴未阑,诗兴又发。此时,乞食之路的沉重已忘怀,唯有“情欣”与喜乐。“我”感激这家主人,今生无以为报,来生以相赠吧!

生活困顿时,还有喜乐可寻吗?陶渊明以轻松的语调告诉了我们答案:原来乞食也能交到朋友、感受到真情。而我们要说,把《乞食》一事写下来,这本身就是“胸中之妙”,性情之率真,生活之喜乐。

老年的陆游闲居家乡,日子过得清苦平淡。“籴米归迟午未炊,家人窃闵乃翁饥。不如弄笔东窗下,正和渊明乞食诗。”这是他对陶渊明的致敬。

苏轼在海南流放时,已然深悟陶渊明的“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认识到那是真正的进退自如,心无挂碍。他在写给弟弟苏辙的信中说:“深愧渊明”,难以像其那样真实而随性,但仍“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这封信写于苏轼去世的前一年。

在人生的最后几年,谪居的辛弃疾期盼将陶渊明融入自己的生命中。“渊明去我久,此意有谁知。”“许事从今只任真。”他只希望像陶渊明那样自然任真,度此余生。

人对自我的追寻是永恒的课题。陶渊明找到了自己,用真淳,也用坦诚。而极度的坦诚便是无坚不摧。                                               (责编:常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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