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渔期
作者: 朱登麟半张红纸掉进陶碗,被清水润成一剂口红。
牟小虾尖起食指和拇指,将红纸捞出来,衔进两片薄嘴唇,轻轻一抿,带木边框的圆镜子里就活灵活现地显出一张桃花脸。腮边两点胭红,颊畔一层薄粉,刘海从绣花头巾垂下来,贴着额头,像一丛不安分的水草。嘴唇红得太夸张,用手绢吸去一层,刚好将脸色衬托得清爽白净。
服饰是家族祖传的蓝衫黑裙,领口、袖口、裤脚绣着大红大绿的花边,胸前耸出一团鲤鱼跃龙门图案,束上花腰带,将那个部位衬托得高高凸起,让自己也禁不住脸红。牟小虾假装被镜子里那人吓一跳,得意地问镜中人,究竟是哪位思春下凡的仙女?
昨晚,牟小虾跟小姐妹在江边赏月,约好回去各自精心打扮,天一亮就划船到漩塘对岸的河滩,参加今年开渔祭彩排。
牟小虾从床头拿出崭新的红绸鞋,正要往脚上套,忽然听到江面上由远及近响起呜哩呜哩的唢呐声和嘡嘡嘡的铜锣声,混合着机动船的轰鸣。光听这阵势,就知有人家迎新娘,娶媳妇。是哪家的迎亲队伍呢?没听说牟家寨有姑娘要出嫁呀?牟小虾腾身而起,三两步蹿出房门,站在院墙边看热闹。
太阳还躲在梯子崖背后,薄薄的雾气给江面抹上一层神秘。只见一艘披红挂彩的游船,船头停着一乘八抬花轿,船舷边站着一队吹鼓手,细吹细打划过江心,腾云驾雾驶进寨前码头停稳。一个人影飞身上岸,胸前挽一团大红花,指挥众人抬花轿下船。
一股熟悉的鱼腥味从那人身上缭缭绕绕飘过来,飘进牟小虾的鼻孔。牟小虾的心一下子缩紧,继而瑟瑟颤抖起来。是他。是他吗?他这是要娶哪家姑娘呢?他这是……
牟小虾还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见喻小鱼挺着瘦长身子,喜气洋洋走在头里,一群人闹闹嚷嚷,肩膀上抬着花轿,担子里挑着彩礼,唢呐锣鼓助阵,像一股潮水沿江岸的水泥路倒灌进寨子,离自家院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他这是……做、做啥子呀?“呀”字没想囫囵,身后的堂屋门吱嘎一声,像水库开闸,嘻嘻哈哈涌出一群红男绿女。叔伯姨婆,姑亲表舅,兄弟姐妹,打小一起长大的闺蜜,全都疯了似的席卷而来,不由分说将牟小虾拉拉拽拽拥进闺房。床上多了一堆红红绿绿的衣服、首饰、彩盒、化妆品。姨娘姐妹围成一团,将牟小虾按在木椅上,洗脸的洗脸,梳头的梳头,更衣的更衣,扑粉的扑粉,描眉的描眉,将牟小虾原来的妆容弄得乱七八糟。牟小虾乍一糊涂,转瞬明白,心头喜不自胜,表面却噘着嘴,装作不情不愿、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
不多一会,镜子里那个活灵活现的仙女摇身一变,变成一个花团锦簇、满脸娇羞的新娘子。
成排的小鞭炮挂在柳树梢头噼啪炸响,像有一千张嘴巴欢快地说话;成团的冲天炮射进空中,砰砰砰炸开花,像谁在发表占领天空的宣言。人声,鞭炮声,唢呐声一齐响起,闹得牟小虾脑子里一片空白。难不成就这个样子了?就这样向那个人举白旗投降了?我牟小虾还没认输呀?
一张红绸从天而降罩住头颈,牟小虾眼前一暗,天、地、人瞬间变成红色。牟小虾身不由己,被人从闺房簇拥出来进了堂屋,被人按跪在堂前给爹娘磕头,又被人搀扶着退出门槛,扶上花轿,一切像在做梦。但牟小虾是条鲤鱼精哩,虽然身子不能自己支配,脑子却转得飞快。她想起当年爷爷在村头摆古,说漩塘边的喻、牟二姓原本是敌人,喻公原姓铁木氏,系元朝逃难的贵族,改姓喻,一是方言中铁、喻谐音,二是铁木二字太亮眼,容易成为官兵追杀目标。牟公原姓朱,系明朝追剿的总兵,因追到漩塘岸边,铁木氏先祖已炸毁江中跳礅,朱氏先祖过不了江,无法班师回朝复命,也不敢再用皇姓,遂改姓牟,好歹留个韵母,跟祖姓同韵。两个家族就这样隔河安营扎寨,世代为敌,相互对峙,直到明朝灭亡,才发觉早已没有敌对的理由。江山的兴亡更替离他们越来越遥远,现实是两个家族要繁衍,江岸边又没有别姓姑娘可娶,不得不相互抢亲。六百年漫长岁月,彼此心照不宣,渐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为漩塘两岸的两个旺族,默认互结姻亲。但这抢亲的习俗却一直留传至今,即便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经过三媒六证,也得以这种轻喜剧软暴力的方式缔结婚姻。
可是,可是我并没有答应嫁给喻小鱼呀。
可是,可是我真有一口回绝过他吗?
乌江像一柄青蛇剑,把群山劈成两爿。南爿是黔中,一道悬崖耸起脊背,从梯子崖往东西两端延伸,直插入世界边缘。北爿是黔西北,一层一层的山峦从江岸向远处延展,隐没进时间的天际线。
在牟小虾眼中,漩塘就是天地的中心,就是旋转在她和喻小鱼中间的一只天眼。
漩塘两岸的悬崖下、沟谷中,散落着一些老旧渔村,住着南腔北调的移民。他们来自内蒙、江浙、湖广、巴蜀,有元代逃亡的贵族,明代屯守的官兵,清代入赘的盐巴客,民国逃荒的灾民……外来人口不断迁入,使漩塘一带地缘文化越来越复杂。蒙古人的牧猎技艺,屯兵的军傩,四川盐巴客带进来的阳戏,江西移民传过来的花灯,水西彝族的巫术,水东布依族的山歌,在水面上碰撞,激荡,融合,制衡,形成了独特的地域文化。每年的开渔祭,就是各种文化碰撞激荡的大舞台。
喻小鱼遇见牟小虾,就是在那年的开渔祭。
天不亮,娘将牟小虾从床上拉起来,按在镜子前的木凳上梳头,扑粉,抹胭脂,给她穿上传统盛装。等一切收拾停当,爹早已解开系在树根上的缆绳,在等她和娘上船了。牟小虾平生第一次穿这么正式,感觉束手束脚,身子动起来忸忸怩怩极不自在,下到江边时已是脑门发烫脸颊绯红。爹狠吸一口纸烟,从烟雾后面斜着眼睛打量她,像打量一条刚刚换上彩色皮肤的鲢鱼。牟小虾小脸一下红到脖子根。
爹招呼娘儿俩上船,坐好,双手一伸一缩,两把木桨如蜻蜓点水在水面划动起来。晨光熹微中,双飞燕渔船张开翅膀,轻盈盈划破绸缎般薄的江面,飞向崖脚寨前的河滩。
河滩上人头攒动,沿岸九村十八寨的渔民奏起唢呐锣鼓,抬着酒米盐茶,沿河道和山路聚拢来。祭坛上五色旗幡飘飞,中央供着面目凶恶的河神。老祭师头缠青丝,身穿皂袍,须髯飘飘,歪起嘴角吹响法螺。众弟子分两排立于坛后,敲起锣鼓铙钹,奏响芒筒笙箫,焚香点烛,念经诵忏。各寨寨老将祭礼端在胸前,在坛口恭恭敬敬站成一排候命。河滩上红男绿女,扮成神怪、鱼鳖、水鬼、河蚌,招展旗幡,踩着锣鼓点子玩花灯,唱阳戏,舞龙,跳大神,各展绝技,蹈舞祭诵。
辰时正,古柳树下鞭炮齐鸣。老祭师昂着头,仰视藏匿云中的众神灵,字正腔圆唱一嗓:
各村各寨献祭礼——
各寨寨老上前一步,肃立河岸。
一祭天。天赐六合长顺——
寨老们将碗中的苞谷酒往天上一扬,洒出一片酒花。
二祭地。地佑五谷丰登——
寨老们将木升子里的稻米倾倒堤下,溅起颗颗晶莹。
三祭河。河保四季平安——
寨老们将食盐、茶叶撒进江水,招来一群游鱼。牟小虾跟几个闺蜜拉拉扯扯,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脸孔红得像几朵叽叽喳喳的喇叭花。
祭祀完毕,上来一个穿红戴绿的主持人,手持话筒,宣布叉鱼大赛开始,请各组选手做准备。牟小虾心跳加速。她六岁跟爹娘下江捕捞,一直在水上讨生活,练就了一手划船绝技,十年来她一直渴望快快长成大人,等的就是这场漩塘渔家儿女的比武招亲大会。她对今年的“渔王”奖杯觊觎已久,志在必得。
常在河边走,牟小虾对沿江两岸人物了若指掌,知道今年最可能拿冠军的是崖脚寨的喻小鱼,便动了心思,抢先爬上喻小鱼家那条柏木船,双手紧紧抓住木桨。她知道喻小鱼自视甚高,为人张狂,不见得愿意跟她配对,但她有把握凭本事降服他。
喻小鱼来到船边,见牟小虾抢占了自己家的渔船,显得不情不愿,手持丈八鱼叉立在船边,拿挑剔的眼神审视她,像厨师在鱼市上摇头晃脑选一条鱼,准备拿回去下锅蒸炸煎炒。
牟小虾知道自己不是喻小鱼中意的那一条,但她神色镇定,脸不红筋不胀,抬头看他,眉毛轻轻一挑,仿佛在说:来哇,认怂了呀?她知道喻小鱼不是一个怂人,他那一头卷曲的黄头发,那一身溜滑的黑皮肤,就是常年在江水中浸泡,在烈日下曝晒,被粗粝的河风撕咬而成。
喻小鱼当然读得懂牟小虾的眼神,也知道牟小虾家住在对岸鲤鱼峰下的牟家寨,她从小就是乌江里一条古灵精怪的鲤鱼精。
喻小鱼拿鱼叉往地上一撑,腾身跃上船头,船身顿时变成跷跷板,起伏颠簸起来。牟小虾稳稳站在船尾,身子像一棵柏树,根须扎进船板,任凭船身三起三落,连腰也没有稍微弯一下,连屁股也没有稍微撅一下。
河岸上响起一片欢呼声。第一回合的较量,牟小虾没输。
啪——祭坛上传出发令枪响。
走哩——牟小虾一声清唱,弓起细长腰身,两手一伸一屈,两把木桨像一对翅膀翩翩翻飞,双飞燕像一只水鸟,尾翼轻轻一点水面,向前一蹿,如风般掠过水面。喻小鱼手握钢叉站在船头,两只脚爪像一把钢叉插在船头。
河岸上又响起一阵叫好声。第二回合的较量,牟小虾没赢。
船刚离岸,牟小虾双桨往水里一插,双飞燕戛然而止,像一只蜻蜓伸直翅膀停在低空,水面上波澜不惊。喻小鱼看一眼牟小虾,面露惊诧,点头赞许,发觉这个女子有点意思。他知道牟小虾是要挑战自己的叉鱼绝技,左手往怀里一掏,一招天女散花,抛出一把鱼食。
牟小虾冷眼看他施为,发觉鱼是最没记性的动物,过一个休渔期,就忘了“先鱼”们被捕捞宰杀的惨痛,此刻居然兴致勃勃游出来,绕着渔船啄食天上掉下的馅饼。一条五尺花鲢身披黄甲迎着船头划水过来,像一枚发怒的小鱼雷。喻小鱼右手执叉,正要迎着刺上去,牟小虾双桨一摆,双飞燕忘乎所以,像一把尖刀贼溜溜杀向江心。等喻小鱼反应过来,牟小虾一双纤手左一划右一拨,船变成生了根的陀螺,在江心滴溜溜旋转,像投下一支铁锚。喻小鱼知道双飞燕没锚,锚在牟小虾心里。
牟小虾得意扬扬瞪着两颗黑眼珠,似笑非笑看着喻小鱼,仿佛在说:你不是说这条江是你的王国吗?跳下去吧,王冠藏在你脚底下的深水区哩。
喻小鱼明白了这个大眼妞的道儿,却并不恼怒,反而冲她做了个怪兮兮的鬼脸。牟小虾看不出他是哭是笑,是怨是怒,她不在意他的表情,她只想要他闹笑话,看他以后还敢对自己摇头晃脑不?
牟小虾心头乐呵,把头扭向岸边,将食指和拇指捏合成一个圆圈,余下三指竖起跟岸上的闺蜜们“欧吔”示意,仿佛自己已经赢下这一局。
岸边一阵呐喊,牟小虾感觉船头一轻,身子随船身往后轻轻一漾,回头,见船边溅起一道水花,水面咕嘟咕嘟冒起一圈圈水泡,仿佛饥肠辘辘的漩涡嗅出了人体的香味,已一口将喻小鱼的肉身吞进去,细嚼慢咽。
牟小虾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家伙莫不是认输绝望,羞愧难当,生不如死,投河自尽了?旋即又“噗哧”笑出声来,不是笑喻小鱼被逼到投河,而是笑自己的想法太过荒唐。喻小鱼打小生长在江边,早练就了一身翻江倒海的本事,这一江的鱼虾都跟他混得脸熟。喻小鱼要投河,河神不见得愿意拱手让出这片江山,鱼虾们也不见得待见他,让这个不好对付的打鱼仔变成水鬼,成天在江里捉弄它们。说不定过一会儿,河神一声令下,满江鱼虾蟹鳖即刻就会聚在一起,将他那鳗鱼似的身子拱出水面,送回岸上,让他继续祸害人间。
牟小虾转动脑子里的小屏幕,虚拟出一帧帧喻小鱼水下活动的画面,脑子里咿哑咿哑闪出很多个想法。画面播放了十分钟,牟小虾身体里欢快的节奏慢慢变得有点小沉闷,继而有点小紧张,再继而有点小愧怍。按照喻小鱼的烂性子,谁捉弄他,不出一秒钟他就会施以报复。说不定就在下一秒,晃荡的水面会“哗”一声被拱开,闪现一颗毛绒绒的尖脑壳,一张湿漉漉的嬉皮笑脸。
喻小鱼会以何种手段施以报复,牟小虾想不出来,心里既怕又盼。
胡思乱想中,牟小虾感觉天空缓缓高远,水面渐渐宽阔,岸边的人声鼎沸慢慢喑弱,世间万物离她越来越远。她的身子渐渐被压得紧缩,仿佛天地的面积无限放大,自己的体积不断缩小。斜长的双飞燕小成茫茫江面上的一根稻草,她自己则小成伏在草尖的一只蚂蚁。起伏的波浪将她举起来,托在半空,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会失手将她抛进深渊。
时间随一圈圈波浪散漫开去,溶化进远处暗黑的江声。牟小虾身上的活力随这一圈圈波浪向外宕延,消减,泄漏。期待中“哗”的一声水响一直没有出现。牟小虾抬眼看悬在半空的太阳,太阳立即聚焦,在她眼窝子里点燃两堆柴火,将她内心的酸酸涩涩熬成滚烫的珍珠,咕嘟咕嘟往上冒。牟小虾使劲眨眼皮,想让这两片贝壳硬成铁石心肠,将这些不争气的珠子吸进去,关起来。可它们根本不听她安排,联合起来算计她,扑簌簌跳出眼帘,连成珠串。仿佛这眼泪也有呼吸,在胸腔里憋久了,闷得慌,想跑出来享受河面的新鲜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