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储小楚

作者: 牛余和

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的眼神瞬间打动,绝对不可能与情感无关,可也不一定就是爱情。作为一个拥有幸福婚姻的女人,她明白,但也恍惚。此刻那个眼神正浮现在眼前。笑意像秋日的天空云淡风轻,眼神后边却是初春戴雪的山峰,清冽坚定又与温暖界限模糊。

车不觉间越过了停车线。闯红灯了。还好,只过了大半个车身。她利落地打开右转向灯,绕道驶往大塚村。

她是大塚村嫁出去的闺女,大家都叫她小储或者小楚。那时的大塚村已经在溪城市南部深山窝里趴了上千年。上级领导偶尔来转转,哎呀着赞叹,有山有水,真是个好地方。村支书苦笑:“谁来谁说好,叫谁常住谁不住。”领导也苦笑,不再说话。没得话可说。村里太凄清,很少看到年轻人。男的天南地北打工去了,女的大都嫁了出去。数小楚嫁得好,对象是溪城一中教音乐的乔老师。脑子活泛的她很快就动员老公在商业街租下间门头房,专门经营住宅建设用的电器。那时溪城到处都矗立着城中村改造和新小区建设的脚手架。她很快就买了辆小拖斗车,开着满城转,买卖经营得顺风顺水,经常和老公大包小提溜地回娘家。面对邻居酸溜溜的羡慕,娘淡淡地说:“闺女模样好脑子也好,没办法。”这话现在还常常被人提起。现在的小楚还是不胖不瘦,白净漂亮,四十多岁了,还像个刮刮净净,三十岁冒花的小媳妇。日子过得滋润,没办法。

她嘴角不觉翘了翘。初次见到上级派来的第一书记小汤,是她回娘家时偶尔碰上的。瘦瘦高高的小汤书记正站在状元牌坊前,讲村庄搬迁的事,那眼神很特别,温和后面立着自信,立住了一个年轻男人的挺拔。

“咱大塚村历史上也曾阔气过,这次咱们要让它再阔气起来。”这话她听着也舒服。岂止历史上,她小时候常听老师讲大塚村的山水和古建筑,心里骄傲得不得了。它的落魄是在山窝窝以外的村庄都把日子过好了才开始的。

那天给她印象很深的,是小汤书记踩踩牌坊前的水泥小广场,对老支书说:“这些水泥,还有村中心那座明代石头立交桥上抹上的水泥,都要拆除,恢复石板原状,各条街道、胡同的石板也不要动,就让山溪水随弯就直自然流淌,砌成水泥沟渠就没味道了。”“那走路多不方便。”“这里以后就是旅游景点了,咱们现在觉得生活不方便的地方,正是游客的乐趣所在,你们想想,大家跳跃着弄湿了鞋子,会嘣起多少笑声。”他扬了扬手里的一张纸,“镇上的秘书取了几个新村的名字,大家给提提意见。”她听着净是些小康村、幸福庄、青山坡什么的,心里一急,脱口插了句:“这样大塚村不就死了嘛。”小汤书记点点头,问她名字。“储楚,储光羲的储,楚天清秋的楚。”“好名字。”小汤书记专注地看她一眼。她的脸腾地红了。这是咋了?从来没这样嘚瑟过呀。

“这意见很好。”小汤书记提高嗓门,“村庄不管原址改造还是易地新建,都不能随意改名,名字没了,这个村的历史根脉就断了。旧村和新村都应当保留‘大塚’的名字,咱们的村名,我看在大塚村前分别加个‘古’字和‘新’字就行。这样这个村庄的历史以恢复原貌的方式在这里凝固,它的文脉又在山外边的新村生枝散叶,衍生出新历史。”

六十多岁的老支书从乱蓬蓬的鼻毛里拱出个重浊的“哼”,小汤书记笑眯眯地接过去:“大叔有啥想法?”“搬迁搬迁,上头说了多少次,老百姓就盼了多少次,这个村还不是就一直破破烂烂地待在这里。”“大叔啊,那您老就和咱们大伙再盼望一次,好不好呀?”

车开进上山的路,速度反而快了起来。她将车窗玻璃摁开一道缝,春天青葱的味道扑进来。

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搬迁方案很快就定了。小汤争取到了他的派出单位省文旅厅的支持,协调某旅游公司以商业模式开发老村建设新村,市里也拿出了扶持搬迁的优惠政策。老支书给她打电话,狠夸了小汤书记一番,“闺女呀,这回让你出钱改造电线线路的事,咱们不用操心了。”

她听着鼻毛被兴奋得哼哼鼓动的声音,忽然感到有点失落。那个山窝窝里到处残留着她的童年印痕,还有那些闺女时期的青春隐秘,它们都将被旅游者的纷乱脚步抹去。再说她也不像老支书那样乐观。她老公乔老师的老家,前些年也搞过搬迁,那些散布在各自出租房里的乡亲盼了三四年才又最终搬到了一起。

昨天傍晚,老支书告诉她:“明天上午小汤书记联系的开发商张总要来村里查看,闺女呀,你来一趟吧。”听她说明天有一大批货要送,老头有点着急,挺神秘地说:“搬迁方案我和小汤书记商量过了,嫁出去的闺女也有分新房的权利,你家房子多院子大,肯定能置换给你一套。”她“嗯嗯”着,不置可否。“大爷知道你时间金贵,也不稀罕那套房子。可我说话直通通,要是砸了人家小汤书记的场子,全村人还不得骂死我?就算来给大爷捧个场,有你在,我心里也踏实点不是?”

从车里匆匆下来,她就紧跑几步,和七八个村民代表会合,跟着小汤书记他们在村里转悠。小汤书记招呼她到前边来,给张总介绍:“这位是大伙公认的大塚村闺女小储,用网上的话说,人家就是大塚村的国民闺女。书记大叔,你说是不是呀?”“那是那是。”老支书附和道,“可不是每个嫁出去的闺女都有这个资格,她们只是哪一家哪一户的闺女。这十几年小楚可没少往村里搭钱,资助那些孤寡老人就不用说了,村里遇上啥困难,这闺女都会出手相助。”

张总跟她握握手,继续沿着状元及第牌坊和溪城最早的女子学校、师范学校旧址,还有一座座石墙灰瓦顶的老宅院,仔仔细细转了一圈,看着四面青山和青石板街道上的哗哗流水,两眼不断冒光。她看得出小汤书记心里踏实了许多。可张总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脸立马又板了起来,说村里一大半都是破败的土坯草房,这些可都是要花大钱的呀。小汤书记掏出张设计图抖了抖:“人家孟总的公司可是连草图都拿出来了,大塚村古村旅游改造和扶贫搬迁项目,省厅和溪城市可是相当重视,扶持力度挺大,不会拖欠资金,谁不想干啊?”张总展开图纸仔细打量。

老支书拉一把小楚,退后一步小声说:“人家孟总的公司也没说想接手,只是给出了张草图。你说说,这年轻人咋这么多点子呢?”

张总打着哈哈朝小汤拱手,“好你个汤处,还早找了备胎呀,都说汤处点子多,领教了。别说厅长亲自交代过,就是你汤处给的任务,我啥时候打过退堂鼓呀?咱们今天就签合同,我不挣钱总行了吧?”小汤书记也打哈哈:“少挣点少挣点,你这大公司总得表现出社会责任感才说得过去呀。”

她心里一阵动荡,突然说:“那我就免费给新村供应电器。”张总眼睛一亮。小汤书记摆摆手:“新村建设全部交给张总了,你这份心意先留着,新村落成后还有很多花钱的地方呢。”张总笑笑,主动加了她微信:“新村建设的所有电器供应,我都交给你办。”她感觉脊背上落上很多眼珠,痒痒的是羡慕,刺刺的是嫉妒。刺和痒搅在一起,像起了片湿疹。

新村地址选在进山的小山包路口,山上有溪水流下,不远就是通往溪城的公路。

小汤书记说,祖祖辈辈住在古村里的人,故土情结会特别重,新家靠山而居,对他们是一种慰藉。老村有水,咱们也在新村搞个水系。她想不通的是,竟然有十多家不肯在搬迁协议上签字,平时不是都眼巴巴盼着搬出这穷山窝吗?老支书的鼻毛又喷火了,立马就要给他们停电,有人说,“别别别,咱们还是先了解了解他们的想法。”她说,“我已经挨家走过一趟,那都是些头脑活络的人,他们是想留下干旅游的买卖。”小汤书记笑笑没说话。第二天街上就张贴出市旅游局和商业局的联合告示,规定古村旅游商店由公司统一招商运营,不允许任何人私自摆摊做小买卖。

就剩下宋婶等几户仍拧巴着不肯签字。

“撂下这头,咱们先把新村建好再说。”小汤书记是个拾得起放得下的人,啥难事都知道该把杠杆放在哪个支点上。新村依山而建,四座新中式楼房高低错落,一年的工夫就落成了。青山溪水石板路什么的,古村各种元素几乎都呈现出来了。更让村民们踏实的是,村前小山脚下那片长满灌木杂草的缓坡,被整理成一大片耕地,按古村的地块划分到户,古村的梯田由旅游公司每年支付赔偿,各家还都有一间平房,专门放锄镰锨镢等农家不可缺少的物件。“农民嘛就得有地种着心里才踏实。我在各户调查的时候,大家最担心的就是怕没了院子里的小菜地,会加大生活成本,有了地这个问题也就解决了。”小汤书记考虑得很周到。他对小储说:“我跟老支书商量过了,再交给你一个差使,不让你花钱,就耽误你一些挣钱的工夫,帮着把村民服务社搞起来。咱说好了,人员工资从村委办公室的补偿款里支出,服务社只经营日常生活用品,平进平出不赚钱。”她脸一红:“我咋能挣街坊邻居的钱呢?”

村民拍的新村照片和视频在网络上爆火。

小汤书记趁机推出一项新政策,凡是搬迁到新村的人家,等古村改造完成,旅游公司从每家聘用一名年轻人。

宋婶他们迅速签下了搬迁协议。这项政策是小汤书记跟张总磨出来的。他游说张总,“在外打工的年轻人都经过了历练,在你这里都能派上用场,这样大塚村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就能回流一大部分,老人孩子都能照顾到了,你功莫大焉。再说咱们干的是扶贫项目,让新村还是住着只能侍弄那点庄稼地的老人,还费这么大劲干啥?”“唉,冲着你一屁股坐在村民那边,我就认了,不过岗前培训费得村里拿。”

“这钱我来出。”她一口包揽下来。小汤书记温和的眼神罩着她:“你这大塚村闺女的钱包,咋摁不住地往外跳呀。”她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阵惶惶鹿跳。

宋婶他们几家的孩子在外面混得都挺好,就要求得给他们一份挣钱的差使,说一家一个名额,不能亏了他们。尽管小汤书记保证古村旅游开张后,会尽快给他们安排个适当的工作,可他们还是不住地跟小楚闹腾。

老村那边的改造正热气腾腾,新村这里也进入了鸡鸣狗吠的日常。

她坐在水湾前连椅上,半仰着脸,似乎看着那群燕子斜斜地飞来飞去,眼神却空茫得提取不出任何信息。

几块云朵飘移到头顶,紧接着一片片流动的云彩漫不经心地舒卷着聚拢,逸出的灰蓝色弥散开来。她感觉有了凉意,抱抱双臂仍然坐着不动。清明节了,爹的魂灵会去老村还是来到了这里?

这样的天色总会让她心绪浮动。她双手贴在脸上,手指摩挲着额头。记忆像刻在老榆木上的字,摩挲出阵阵刺痛。

这一年多,原本平平顺顺的日子经历了一趟过山车。偶尔一句插话,得到小汤书记青睐,她在老支书竭力推荐下进入了搬迁工作小组,一头扎进被需要被追捧被嫌烦的忙碌中,在街里街坊切切实实的目光包围中,她觉得生活猝然凸起,浑身似乎散逸着芬芳,那叫一个风光。这是从未有过的。原先那些拿钱换来的恭维眼神,背后总有飘飘忽忽的游移,远不如这段跟乡亲们一起争争吵吵奔日子的时光,即便是面对发怒的眼睛,心里感到的也是一种踏实。

毛茸茸的雨雾飘散过来。她摇摇头,瞥一眼五楼靠边那户本该属于她的房子,站起来离开的力量又消解了。

起初她并没打算在新村要房子,得知她家能置换三套楼房也没动心,她的心思在城里的商店上。前年她又买了城里溪水湾边上对着门的两套楼房,准备把娘接到对门住,照顾着也方便。直到她领着那些拒绝搬迁的户主参观装修好的样板房,推开窗子一头就碰上苍翠的小山和远山上的云雾,她的心忽然被碰开了。当天她就把乔老师拉过去,商量着把她们那套房子装修成民宿风格。“我忙得没空陪你出去逛逛,咱们隔三差五地来住一宿,就当出去旅游了。”

抓阄分房时她如愿地拈出了顶层的一户。当天上午舅舅开车去店里接她回娘家,车到新村村口,舅舅说“楚呀”,接着又重复了一遍,“楚呀!”舅舅语速很快地说:“你娘要跟你说说房子的事。”她茫然地看着舅舅,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狐疑地瞥一眼舅舅,看到了他眼里的躲闪。房子?房子能有啥说头。分配方案张榜后,舅舅当着娘的面对她说:“自打你哥去了西北,就把这个家和爹娘都扔给了你。前年你爹都住进重症监护室了,他也没回趟家,你爹临死也没见上儿子一面。这些年不是你两口子一直照顾,你娘怕是早就殁了。新村的房子不能给你哥,法律上有这条。他的搬迁房暂时落在你娘名下,早晚归你,这事我当一半家。”“这可不行。”小楚说,“老房子是祖上传下的,新房子自然得有哥哥那一份。”娘剜一眼弟弟,重重叹口气:“还是俺楚懂事。”

她问舅舅:“娘究竟要说啥?”舅舅停下车:“这两年你娘也不知咋了,一头扎进了钱眼。明白了大半辈子的人忽然死活不讲道理了。连老支书请小汤书记出面,都叫她给窘了回去。”她的心脏扑扑腾腾飘忽起来。不能呀,娘从小就对她挺好。为了供哥哥考大学,成绩一向很好的她,初中毕业就主动放弃了考高中,娘抱着她“俺楚俺楚”地流泪。哥哥连续参加三次高考也没收到一纸通知书,娘让他去西北一个城市投奔她在那里经商的侄子。哥哥开了家烤羊店,娶了个当地姑娘,小日子过得挺好的。舅舅说的那些,娘心里都明白,平常可没少在村里炫耀闺女。咋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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