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难以描述的事物

作者: 詹文格

携风带雨的云絮,层层铺排,一路低垂。在风的推搡下,云团如同一把威猛的刷子,随意挥洒,恣意汪洋。刷子所过之处,草木像被施了定身法术,一切皆成冰天雪地。

腊月寒冬,我从北纬22度线往29度线逆风而行,此时我想到了暴风雨中的蚂蚁。面对彻骨的寒潮,僵硬的肢体在不断提醒,冬天是不宜出行的季节,为此忙碌了一年的南方人才会暂作停顿,在背风的院落里围炉烤火,而遥远的北方早已开启了“猫冬”御寒的禁足模式。

一场接一场的寒潮,如陡峭的断崖,传递着萧瑟的力度,葱笼的山岭转眼草枯叶黄。此时,寒流裹挟着一种沮丧的情绪,四处蔓延,让原本流畅的空气也变得凝滞呆板起来,就连能飞善跑的动物也争先恐后地入土冬眠,与寒冷的世界暂时告别。

寒冬像一年一度的清仓处理,它让上一轮的生命消逝退隐,为下一轮的新生奠基铺路。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世界里,动物们掌握了化险为夷的技巧,它们以向死而生的昏睡来对抗漫长的饥寒。

冬眠作为动物的生存智慧,有四两拨千斤的灵动与机巧。这是造物主制定的平衡法则,用最低的消耗、最小的成本,解决最大的生存难题。深度的睡眠让生物的钟摆暂时停顿,在这种接近死亡的状态中积蓄力量。

冬眠让身体与周围的连接暂时中断,自主意识完全丧失,呼吸仅仅是一种生理维持。面对神奇的冬眠,我想到了美国科学家罗森的观点:睡眠是一种小型的死亡。冬眠的动物可以不吃不喝,让静听花开的生命在酣睡中等待春雷的唤醒,相约惊蛰的到来。

人虽然不能冬眠,但在冬天也有机能下降的休眠迹象,在潮水般的寒流中,连大脑也变得迟钝起来。就像我此次的出行路线,竟然发生了两次错误,本可直达的一站式通行,偏偏选择倒车换乘,绕着弯子,走成了一波三折的曲线。

那是一个雪花纷飞的下午,我和妻子裹着厚实的棉衣去往城郊的陵园办事大厅。路上随处可见嘻嘻哈哈的人在打雪仗、堆雪人、滚雪球。那些与我们擦肩而过的大人或孩子,欢声笑语,满脸通红。他们嘻嘻哈哈地来到户外,以一种与雪共舞的方式,欢快地迎接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密集的雪花迎风翻飞,大朵大朵地扑向我们身上和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睛。行走在漫天的风雪中,只觉四周漫溢出无边的苍茫。妻子走在我前面,佝偻着身子,脚步显出了几分艰难。当我们爬上一处坡道时,脚底在横竖滑动,身体难以把控,就像步履蹒跚的老人,穿上了大号溜冰鞋,每挪动一步都有摔倒的危险。

艰难地走完最后一段坡道,终于进入了办事大厅。谢天谢地,大厅里人迹稀少,根本不用排队,显然恶劣的天气阻止了大多数人的脚步。我们很快就缴完款,办妥了手续。一位长发披肩的女孩递给我几张票据和表格,让我在指定的地方签上名字。我将票据递回给她,很快就听到针式打印机在嗞嗞作响,一眨眼证书就推上了柜面。

我刚伸手准备去拿证书,突然间身体像接受了某种指令,发出强烈的条件反射,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来。后来回想当时惊恐的样子,令人不解,好像那本证书已经不再是证书,而是变成了张牙舞爪的螃蟹,甚至是一条苏醒的毒蛇,随时都会扑上来咬人。

望着黑底金字与工作证一般大小的本子,我的心头猛然一颤,像被野蜂蜇过,那种难以名状的痛感,闪电一样传遍全身。那一刻我愣住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紧紧攫住了我的身心。想着人生在世,谁也逃离不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有些事注定无法逃避,有些事迟早都得经历,不管是谁,终将与这个世界告别。

回望来路,早入天命之年的我,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证书见得多了,但是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的证书。领取这本证书时不仅没有丝毫的欣喜和快乐,反而笼罩着不尽的忧愁和悲伤。时光之手紧握利刃,在它所向披靡的攻击下,再强悍的肉身最终也会像麦子一样,在刀口下无声伏倒。还是博尔赫斯说得好,时间是抛掷在宇宙空间的点,我们无从与人分享。

没有见到这本证书之前,我不知道证书与人生竟然有如此多的对应和关联。准生证、出生证、身份证、学生证、毕业证、健康证、暂住证、工作证、职称证、资格证、等级证、聘任证、驾驶证、荣誉证、房产证、结婚证、离婚证、残疾证……

面对这些难计其数的证书,每一个奔跑在考证(领证)路上的人,都能体会到竞争的激烈。每一个为生存而打拼的人都在努力,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地位、实力、资格和技能,从学生时期开始,就在不断地争取认可,在不同的领域、不同层次上获取各种证书。在这个围城中,含金量越高的证书,越有竞争力,不管从事哪个行业,但凡能够站稳脚跟的人,都会有几本证书,要不将无立足之地。然而我们平时争相获取的各种证书,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因为生存的需要。一旦生命终结,再高级华丽的证书也将失去本身的意义,终止使命,成为一张废纸。

我从没想过,在那些为生存而战的证书之外,还有一种证书却是专为死者准备的。人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后,除了需要一张证明,还需要一本证书。我不敢触摸的那本证书,就是为死者预先备好的门票。想着那是多么残酷的事情,这张门票的使用者还完好地活着,他不是别人,而是血脉相连,生养我的父亲,一位八十五岁高龄的失忆老人,他不知道儿女们在为他寻找最后的归宿。

漆黑的封面如漫长的暗夜,看不到一丝光亮,纯净的黑,带着大理石般的冷硬质地,“安放证书”四个烫金的大字,表明了它的作用和意义,从颜色到字体都散发出一种古朴的气息,仿佛是一块陈年木刻。“安放证书”四个大字的下面紧挨着的是一行三号宋体:国家批准公墓。最底端还有一行落款:江西省民政厅监制。

十八个汉字,在证书上以三个层次排列分行。如果把它们独自拆分开来,每一个字都是那样的平常和普通,可说是乏善可陈,了无新意,无论视觉、听觉还是内心感受,都难以让人找到强烈的冲击。然而一旦把这些汉字组合起来,其意义就非同一般了,证书虽小,但它已确认了从生到死的距离。

对于一个整天为生计奔忙的人来说,生存是第一要务,极少有时间去思考死亡的问题。在办事大厅的体验可说是一次意外的遭逢,当我看到一名被安葬者只有十八岁的年龄时,禁不住心头一凛,那一刻感觉时光轮转,不管是花样年华,还是垂垂老矣,死亡原来是如此近。

我在办事窗口踟蹰不前的时候,妻子已经觉察到了我的忐忑不安。开始她也有些猜疑,毕竟死亡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不过她只是略微愣了一下,然后伸手拿起了证书。离开柜台,她边走边打开证书,鼓鼓囊囊的证书内夹有增值税发票和一份长青陵园墓穴的使用合同。

我们之前虽然有过商铺转让,有过买地、买房、买车的经历,可是这些随大流的买卖毫无新意,连合同都是千篇一律的复制品。之前的经历属于屡见不鲜的事物,甚至已成为一种普通人的生活常识。无论是买方,还是卖方,只需跟在别人身后,亦步亦趋就行。倒是对于生死之事留有太多的空白,大家都处在同一个时空,这种有去无回的单程旅行,无法事先做好预演和彩排,在这方面谁也谈不上得失和经验。看来这是上天唯一公平的分配,生死属于一种均衡资源,不管是谁,这个过程只有一次。

由于我和妻子都是第一次经历,拿着白纸黑字的合同时,还是多了一些慎重。在休息区,我和妻子并排而坐,仔细阅读着其中的条款,不停传递着手上的合同。考虑万一存在疑问,可以当场过去咨询,免得来回奔波。

作为购买人,我在合同中被称为乙方。上面清楚地写着我的姓名、通讯地址、身份证号码、联系电话。下一行为使用人姓名,空格内写着我父亲的名字和性别,后面注明了乙方与使用人的关系。甲乙双方在平等、自愿、协商的基础上就乙方购买使用公墓等事宜达成协议。

第一条是公墓建设、经营依据,注明经省民政厅批准,并取得“江西省公墓建设许可证”。第二条是墓位基本情况。包括葬式类型:墓穴葬、树葬、草坪葬、花坛葬、格位葬和其他安葬方式。还约定了乙方使用墓穴位于哪个苑、哪个区、第几排、第几穴。第三条为合同总价款;第四条是付款方式及期限;第五条是墓(格)位交付与使用期限;第六条为甲方权利与义务;第七条为乙方权利与义务……

走出办事大厅,我突然感觉呼吸急迫起来,心中不免苦水翻腾,往事历历在目。一年前父亲病危,我和妻子、姐姐在医院奔忙时,突然想到了死亡这个迟早都要面对的现实。八旬有五的老父,终究会有那么一天,可是作为子女,在心理和行动上一直没有去做任何的准备。在潜意识里我们总是幻想着,希望这个日子能无限期地延长下去。最后还是医院的“病危通知书”提醒了我,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最终谁也无法逃离和抗拒。也就是这一次重病住院,我们才开始商议着为父亲做一些临终准备,免得到时手忙脚乱。在乡村,儿女们为父母防老,预备后事属于遵循孝道的表现,有些事不是做给别人看,而是确有必要提前预备,包括墓地涨价和紧缺都得考虑。

外面的雪还在下,妻子将合同和证书收好,一起塞进了银色的挎包。我们沿着原路往回,一路上看着雪地里留下了南来北往,纵横交错的车辙印。那些印子由远而近,然后又由近而远。那一刻我感觉满地的车辙印就像自己的心情,既凌乱又清晰,既轻浅又深沉。尽管在交错处如乱麻缠成一团,但最终还是抽身而出,通向了终点和远方。

妻子依然走在前面,她的挎包从装进证书的那一刻起似乎就发生了本质变化,变得比之前更冷更硬更沉。回想之前买车、买房,当拿到证件和合同时,内心瞬间就会升腾起一种温暖,萌生出对未来的欢欣和渴望。而那本黑色的证书,却如同一根卡在口中的鱼刺,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安放。不管将它存于何处,都像一团刺骨的冰块,终将凉透我的心底。

回想一年前,我们去实地挑选墓穴。走在路上,我显得心事重重,因为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人生的终极,从降生之时开始,每一个人都走在死亡的路上,从摇篮到坟墓这是不可变更的走向。

从热闹的街市,进入幽静的陵园,瞬间就能体会到生死的反差。走过悠长的林间小道,就像刚穿越完生命的长廊,驻足之地已是道路尽头。眺望远山那一轮落日,西天彤红,余晖穿过树冠,照在地上,如同回光返照的老人,最后点亮一次岭上的落叶和枯草。有几只觅食的小鸟扑翅而起,在头顶画了一个漂亮的半圆,然后箭镞一般射向了密林深处。

动物自带时钟,面对骤然降临的黑夜,小鸟提前作好了歇息的准备。人也有鸟雀的本能,对于暗夜般的死亡,需要提前去作好准备。长青苑、思亲亭、艺术区,这些温馨的命名如远天的灯火,看似为逝者而设,其实是给生者安慰。

我小时候顺着长长的木梯,一级一级爬上方形的楼门,当伸头看到楼板上停放着的猩红的棺木时,突然双腿发抖,差点从楼梯上滚落下来。从此,我隔了将近十年不敢上楼,直至上初中那年,在姐姐的陪同下才壮着胆子,第一次爬上楼顶。回想起来,上楼就像我的成年礼,终于看到了一直想看而又不敢去看的神秘世界。

在昏暗的楼顶间,我轻轻地挪着步子,好像双脚迈进了雷区,一不小心就会引爆地雷,炸得人仰马翻。尽管一直强装镇定,可当我近距离看到棺木时,还是心惊胆战,无法平静。盖子高翘,棱角锋利的棺木,像一头熟睡的猛虎,随时都会醒来。想着猛虎一旦醒来,整个山林都将颤抖,我惊悸惶恐,躲藏在姐姐身后,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与棺木擦身而过时,我闭着眼睛,感觉一股阴森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拉着姐姐的衣袖,差一点哭喊起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更多的阅历,我目睹了一个又一个人的生老病死,这才明白,原来当年对楼上的恐惧并非来自棺木,而是来自死亡。

少年正是如花的季节,根本接受不了残酷的死亡。特别是想着亲人死后将被装进棺木,埋到地下,永不相见,那种来自内心的撕裂和战栗,真是让人无法承受,似乎头顶的天随时都会塌下。

相比之下,七岁丧父、八岁丧母的祖父却完全不同,他刚过“而立”,就为自己备好了棺木。这种有备无患的心理,远比避而不谈的抗拒更加理智。饱经人世沧桑的祖父,对生离死别有了足够的从容和坦然。

陵园正在拓展,刚开辟的路基顺着山势往远处延伸,眺望绵延起伏的山脉,那层层叠叠的墓碑,排列有序,如巨蟒的鳞片,从山脚铺到了山顶。站在密集的坟墓边,死亡成了无法回避的主题。

在墓园拓展区的边缘,有几名满身泥水的汉子与我擦肩而过,我在打量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好奇地注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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