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照
作者: 熊生庆大清早,秋萍就在群里喊,来呀,搓几圈呀。
话音才歇,就来了几条消息。目下,孙子都送学校里去了,早饭也大多吃过了,正是闲着无聊的时候。秋萍点开第一条,素芬说,要死啊,回来也不兴早讲的。接着几条都是嗔怪秋萍的。到底是老七晓事,关切道,阿姐,你家冷锅冷灶的,想是还没吃早饭呐?先来家吃早饭,再陪你搓麻将也不迟呀。老七这么一说,秋萍就有些馋她的甜酒酿煨荷包蛋了,径直朝老七家走了去,端端稳稳吃好了早饭,才携了老七一路,绕过一径的筒子楼,迤逦往素芬干洗店来。
这干洗店,外间洗衣裳,里间搓麻将,几十年了。几十年,算是一代人了,奚泠她们这一代人。奚泠小的时候,干洗店差不离是她半个家。她和杨柳街那帮野孩子一道,放学后就搁这里玩,玩够了,一溜儿围到侧间来,趴在素芬家饭桌上写作业,要等里间的麻将搓完,才伸着懒腰跟在大人屁股后头,深一脚浅一脚踩进夜色里去。
这些往事,秋萍记得顶清楚了,恍惚之间,这一切还在眼下,可只是一忽儿,像阵风吹过似的,又都不见了。被那阵子风吹走的,是几十年的光阴,是一座曾经风光无限、繁华气派的大钢厂,是一拨拨在风里拔节般长起来的年轻人,是一个个吹皱吹干成面皮的老头子老太太。
要说热闹,往前数二十年,有哪里比得上大厂呢?那时节谁家的孩子进了大厂工作,可比当干部还要得意的。现如今,大厂也老了。想这些时,秋萍心里会好受一些,连大厂都老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这辈子,算是交代给大厂了。不过,每当那个人冷不丁晃进心头来,秋萍就又毛躁起来了。
搓几圈,秋萍照例要掏出手机看一看。时辰还早。更何况,这一整天都是她的,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不用操心小家伙,也不用给奚泠烧饭。老七几次提醒,她才安下心来。这不,时运一转,就做了个清一色。素芬惊得张大了嘴巴,要死啊你,我是好多天没沾清一色的边儿了,你一来,就吃了把大的。
秋萍高兴。一高兴,她就嚷嚷,老樊老樊,你来呀。老樊总也不老,被人们嚷嚷了大半辈子,他还是那样,顶着摇摇晃晃的大脑袋,腆着脸笑,边问要吃几斤,边用围腰揩手。得了答案,老樊讲,哦哟,他秋萍姨,你这把清一色,还不够这顿牛肉的噢。大伙一齐笑了。秋萍骂他,呆鸟,几斤牛肉,多大事体啦?讲完又只是笑。
午饭吃得熨帖,连老樊也捉了碗筷,来搭边凑热闹。老七讲他,连自家锅边饭你也混的?老樊不抬头,夹了块牛肉递进嘴里,边嚼边说,将将搛了一块,才一块呢。秋萍捏她一把,就要他多吃才好呢,独他那一份饭钱不付,让他去气。
你一言我一语,秋萍越发活络起来。这嘈杂热烈的氛围中,秋萍才真正觉着回来了,回到了杨柳街,回到了那一段过了大半生的日子中。只不过往日里回来,她只是舒坦放松,仿佛是终于做回自己了;而眼下,她有些发懵,有些犯晕。要死了,秋萍啐一句。
吃过午饭,她照例是要盹一盹的。以前不兴这样,全是这两年在林城闹的。小家伙吃过午饭就要睡觉,秋萍左右无事,只好跟着盹,不想竟成了习惯。这次回来,本预备要待三天,小家伙爷爷家办事,一家人都去了。然而,昨晚临睡奚泠来了电话,说小家伙在乡下住不惯,死活要回家,他们得提前回来。没奈何,秋萍只好改了票。
歇在靠椅上,秋萍想,下午定要搓个痛快,明儿一早又去林城,再要凑桌子,就没那么容易了。这年头,杨柳街这样一年四季不缺牌搭子的地方,真真是不好找的。不过,秋萍又想,林城也有林城的好。刚过去那年,小家伙嫌她生分,一碰就闹、一抱就哭,磨得她好几次要回昭明。可看着奚泠可怜兮兮的模样,到底狠不下心。现在,她慢慢习惯了,慢慢发现了那座城市的好。
说起来,这种好还是和那个人有关。
当她意识到那个人正频繁闯进心里来时,被吓了一跳。要死啊,她骂,不自觉慌了神,心底里,隐隐地又像种子发芽那样,冒出了一丝丝的小兴奋,一丝丝的小激动。
那正是秋萍难熬的时候,小家伙从大班转入一年级这大半年光景,油盐不进,整日里只是闹,只是费(方言,指淘气、调皮),她那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好容易等到奚泠回家,囫囵吃过晚饭,正想和她说一说小家伙,可人家又还要加班,即便不加班,洗澡敷脸弄指甲,总归有无数事情做,连唠一唠的工夫也没有。倒像是我生的了,闹气的时候,秋萍这样讲。奚泠哪次不是嬉皮笑脸贴上来?又是哄又是抱又是亲的,说世上只有妈妈好呀,女儿眼瞎找了个腿长的,不靠妈妈倒去靠他?秋萍心软,哪里耐得住这样?早又把心里头那点儿小疙瘩吞了回去。
女婿在远郊一个镇上当领导,周末才能回来。逢着检查开会,十天半月也不见人影。而奚泠,作为女人,秋萍又怎么会不理解她?女人的青春,就好比那早春的花儿一样,到了奚泠这个年纪,又才生完孩子没几年,再不好好保养,比那春花还谢得快。这还不算,为了孩子,这么些年了,奚泠事业上仍没多大起色,她哪能不着急?
这些,秋萍看在眼里,装在心里。她不说。
那天接小家伙放学的路上,奚泠来电话说有饭局,不回家吃了。挂掉电话,秋萍隐隐有了不快,菜都备好了的,说不来就不来。家里又只剩下咱俩了,秋萍念叨。小家伙没听见,蹦到前头去了。转过油榨街,秋萍想,干脆也在外头将就一顿算了。问了小家伙,秋萍如了他的愿,婆孙俩吃了顿丝娃娃,小家伙高兴得不成样儿。
时辰还早,秋萍就领着小家伙闲转,不知不觉转到了广场上来。西南角假山下喷水池侧边的场地,向来是卖冰糖葫芦棉花糖等小吃食的,不知怎的,这天却有了一群人,一溜儿跳舞来了。说是跳舞,和寻常的广场舞也不相像,广场舞秋萍是不喜欢的。这伙人一身白,多是秋萍这个年纪,弹腿击拳、弓腰曲背,时快时缓,一径地舞着,颇引人注目。小家伙得了他喜欢的小食,就只顾得吃了,秋萍索性站下,看这群人舞。
有人问了,这舞的什么呀?领头那位微微一笑,答道——五禽谱。从来只听说五禽戏,却又冒出个五禽谱来?言罢大伙都笑了。领头那位也笑,半点儿也不恼。笑完就各自散了。他们来得早,走得也早。
这是秋萍第一次见那个人。
好几个月后,秋萍才知道,原来这所谓五禽谱,是那个人根据五禽戏的动作演化出来的。五禽戏节奏慢,打着打着,人都要睡着了。那个人心细,从太极拳、广场舞中汲取了经验,根据中老年人的身体特征创新了五禽戏打法,改名叫做五禽谱。五禽谱舞起来,应和着音乐的节奏,倒也像在跳广场舞一样,不过要比广场舞耐看些。
入夏以后,奚泠出了趟差。这期间,左右无聊,吃过晚饭秋萍就领着小家伙到广场上逛,又晃到跳五禽谱那伙人跟前来了。秋萍愣了一下,心里起了个念头,心想加入他们跳一跳也是蛮好的。可是,站了一会,终于是没下决心,又领着小家伙走了。
眨眼的工夫,暑假就来了。可天公不作美,刚放假,稀稀落落的阴雨就下了起来。南方的天气就是这样,只要飘起阴雨,就如老妇人的话头一样,没个完的。雨下了一周,小家伙在家里憋了一周。一周不兴走动,秋萍也觉得整个人都上了锈。这天起得床来,明晃晃的太阳光晃进屋子里,秋萍兴冲冲收拾小家伙起床,一弯腰,喀嚓,腰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接着就木了,逐渐胀将起来。秋萍暗骂一声,在床沿上坐下,歇了好长时间,这才确信,老腰是真伤了。
在群里说了症状,老姐妹们七嘴八舌,有让她去医院查的,有让她拣药的,老七把语音打了过来,说,净胡扯呢。秋萍苦笑。老七又说,谁还不知道呀,早些年风里来雨里去,虽说你们铣床车间比不得别的车间辛苦,可终日对着那些冷冰冰的铁家伙,就连机器也是会磨损的,人哪能不落下些毛病?说了半圈,秋萍就讲,老七你犯过腰疼吗?老七这才直奔主题,说——扎针,扎针,灸一灸就好了。
下楼右拐,打从小区侧门一径出去,沿着对过照壁巷走,出了巷子左拐,广场就在眼前了。这条路,原是秋萍经常带小家伙走着的,可她还是头一次发现,照壁巷尽头丁字路口侧角,竟有家中医馆,叫悬壶堂。
秋萍把手摁定腰,捱过去,一个二十来岁的小护士迎上来,把她引到了侧面的诊室。秋萍啊呀一声,你不是那谁吗?她揉了揉脑袋,努力想着。我知道你,见过好多回的,她说。那人微微一笑,请坐,是哪里不好啊?说话时,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声音糯糯的,竟有些少年气,浑不像这个年纪的人。对了,想起来了,秋萍讲,你就是经常领着大家在广场上跳舞那位嘛。那人笑着点头,说,五禽谱。
熟络以后,他才跟秋萍讲,其实五禽谱只是个噱头。你是知道的,这年头,中医不好做呐。秋萍就笑,笑完了说,黎医生,看不出来呀,你竟是这样的人。不过,她又补一句,反正跳舞也是跳,跳你这五禽谱也是跳。她说这些的时候,已经加入舞蹈队好些日子了。那时候,腰早好了,黎医生给她扎了三次针灸,拔了次罐,将息了些日子,胀痛便慢慢消了。可是,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黎医生邀请她加入舞蹈队时,她心里想,只怕时间有些赶呢,嘴上却说,好呀,我也这么打算呢,再不动动,都要生锈啦。
黎医生也叫她阿姐。秋萍问他,黎医生是哪里人啊?他说,阿姐你猜。看了医馆的简介,秋萍心里头就猜着了七八分,便讲,大城市来的,还习惯吗?不习惯也有十来年了,他说,这医馆原是我姊姊开的,家里出了变故,便把我叫过来接手,回想起来,还像是刚过去没几天的事情呢。秋萍本想讲两句安慰的话,可寻思起来,又不好多说,只得缄口。
诚如黎医生所言,许多的事,不管过去多久,一旦回想起来,就还是像刚过去没几天一样。那些往事,秋萍不愿回忆。然而,她终究也还是要常常想起的。夜深人静,那些事总涌上心头,任凭怎么赶也赶不走,毫无办法。
很长时间里,秋萍把那段不幸的婚姻归咎于父母。作为最早的一拨“三线”人,像其他成百上千个家庭那样,父母千里奔袭,毅然领着秋萍来到了杨柳街。然而现实情况远比他们预想的艰难,父母成天早出晚归,根本顾不上秋萍。俩人一合计,就把秋萍交给运输队长老赵的媳妇照看,秋萍从此就跟赵志明一口锅里吃饭,一个院子里成长。到了十几岁,当老赵提出想让秋萍给他们家当儿媳妇时,父母虽有些抵触,可最终还是答应了。秋萍偷听过父母谈话,父亲的意思是,虽然老赵家人“粗”了点儿,可他们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要想真正扎根,这是条路子。就这么,二十啷当岁的样子,秋萍就稀里糊涂成了赵家媳妇。
结了婚,特别是有了奚泠以后,秋萍才发现她一直叫“哥哥”的那个人,其实自己并不真正了解。当“哥哥”时,他还勉强知道怎样对人好,怎样疼人,可成家后突然就变了,上完班只晓得打球,一身臭汗回到家,澡也不洗,往沙发上一靠,张嘴就要酒要饭要菜。酒菜上来,他的球友们也来了,一群臭男人搅在一块,抽不完的烟、喝不完的酒、讲不完的屁话,经常闹到大半夜,才留下满地狼藉,等待秋萍清扫。
秋萍性子好,她总是不愿让父母操心的,咬着牙,默默扛下来。老赵到了退休年龄,在他们家亲戚的帮助下,赵志明顺利接班,当上了运输队长。秋萍以为,生活总算有了起色,都当队长了,总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浑闹了吧?秋萍暗想,虽然赵志明糙了些,可日子还能将就过。能将就过,就这样过下去吧。可让秋萍打死也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在外面有了人。
秋萍本已下了决心,要鱼死网破。可是,因为奚泠,她终究没能狠心到不顾一切的地步。所以,事情摊开后,她什么都没提。她想,只要有奚泠,只要奚泠陪着自己,日子就还是能勉强过。她不敢想象,如果没有奚泠,往后的日子怎么办。秋萍永远不会忘记,赵志明搬出家里那天,他脸上挂着的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以为,就从此过上逍遥自在的好日子了。
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赵志明的好日子没过上多久,酒后驾车,连人带车冲进河里,连个泡都没冒。知道他离开的消息,秋萍哭得没了样儿,哭完了又骂,天杀的,还不是你自找。
秋萍哭过了,还是该上班上班,该做事做事。路已经走到那一步,到底不是一家人了。可奚泠还是个孩子,秋萍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然而,日子不就是这么熬过来的吗?一天天,一步步地走着,事儿也还是一桩接一桩办着。奚泠上初中,奚泠上高中,奚泠考上大学,奚泠恋爱了、结婚了、生小孩了,每一样,秋萍也都会在心里头和那天杀的通口气。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秋萍这样对自己讲。甚至每年清明,奚泠忙不开时,明里暗里,她还要提上一提。她不去,也不想去,但心里头是希望奚泠去一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