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之地
作者: 叶茂EP01迁徙:0.75倍速
江燕一鼓作气地把自己和自己的所有物从随城快递到深州,与此同时,前几年去深州发展的同龄人正在陆续离开深州返回随城。这些人普遍受过生活的锤打,受锤症候群包括:下坠的上眼睑、躺平的臀肌、电子屏幕日夜不断的晒痕。江燕逆着这股潮流而上,逃离着众人的逃离,像一条错过迁徙季节却不忘迁徙使命的鲱鱼。这年她已经28岁了。
时间似乎在她身上错位了。江燕在诸如公司、理发店、服装店、出租车等各种场合,经常被误以为大学刚毕业。这并不完全因为天生的小圆脸显年轻,还因为她身上笼罩着迟滞的童年时代的余晖。少女时期一度枯竭的想象力,伴随着不合时宜的青春热情和冲动,越是临近30岁,越是以铺张浪费的方式重返她身上。
具体来说,这幽灵般不合时宜的迁徙的直觉来自一个阴天的启示,她对生活隐喻的依赖(等同于对现实事务的懒惰)。两个数字,一个声音。也许还受到些许月亮潮汐的影响。说不好。
时间倒转半个月,那时她还在随城。天气是毫无例外的阴天,随城一年四季盛产的阴天。周末,江燕所在单位年度体检。江燕在随城老旧的卫生所里排队领了一张体检报告,在填写年龄一栏时,踌躇了半分钟。她陷入了某种奇怪的迷思。
28岁和30岁两个年龄数字之间,隔着为期两年的安全区。江燕可以继续享受在各种纸质文件、电子文件的年龄信息栏中填写“2”字开头的两位数的权利(一种神圣的年轻人独享的特权)。两年后,年龄的十位数就得统一从“2”变成“3”(无数份线上档案掐着千分之一秒给你计算年龄,时间一到,集体给你道一声凉飕飕的30岁生日快乐)。江燕想象有一天,自己终于不得不在年龄信息栏中写阿拉伯数字“3”的场景。先画一个半圆,和“2”的起笔差不多,然后把“2”下方钝直可爱的短横,沿顺时针方向掰下来,拉长,往下拉出另一个无聊的半圆,这就是“3”,像一个张开的手铐,一对丰乳肥臀。她感到了别扭和眩晕的前兆。
这种别扭劲一直延续到体检结束。领走免费早餐,一袋牛奶,一个达利园小面包,她先喝牛奶,试图把这种别扭劲顺下去,结果在公交车上颠簸了一路,因为晕车,被迫反刍了几回。碰巧这趟公交路过每个车站都停一回。江燕坐的位置靠前,她头靠着窗户玻璃,望着前方的红绿灯发呆。每次红绿灯转换之际,灯光枯燥地一下一下闪烁着。江燕不自觉地开始给这个节奏打拍子。
嗒,嗒,嗒,嗒……
意识到自己念出声时,江燕心里一跳。左右张望,没有人注意她。早上出门前,她在被窝里半睡半醒时也听见了这个声音。
江燕今早醒得很突然。
窗外天还没亮,她就从一段拉扯的梦境中顺利轻巧地滑了出来,现实和梦境之间还保留着丝丝缕缕的黏性。初秋的清晨,夏日蝉蜕似的梦。她迅速地忘记了这个梦,简直像忘记了前世和前世所有的梦。她只记得梦里有一团扔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的揉皱的纸团,外层白纸的边缘露出复写纸的蓝黑色。她觉得纸团里包裹着什么性命攸关的东西。
一幅画?一行字?或者,另外的一个梦?她很想试图顺手捞起纸团,看看上面有什么,这时,她听见了那个单调的节奏。
嗒,嗒,嗒,嗒……
轻盈的,泥灰白的,颗粒均匀的,声音的小方块滚成一条线,坚定不移地滚向未知的前方。仿佛时间本体和时间概念的共振。
“你说这预示了什么?”
傍晚,江燕一边问莉莉,一边用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分别抵着咖啡杯的两端,顺时针旋转装着冰拿铁的咖啡杯。拿铁表面的浮沫形成的抽象画也顺时针旋转着,圆形大陆上,冰川、岩石、沙漠,剧烈地移位,腐蚀,融合。
江燕补充说,自己不仅能听见也能看见这个声音。
莉莉问怎么看见的?江燕指着咖啡店外正在闪烁的红绿灯。这个。江燕又指着对面烤鱼店的四扇等距的玻璃墙。这个。江燕腾出手在半空画出跳跃的弧线。所有等距的图形都有这个声音。
有点像在玩超级玛丽游戏,背景音乐去掉旋律只剩下鼓点节奏,江燕说。
刚才来咖啡店的路上,灰色地砖和地砖之间的嗒,嗒,嗒,嗒;设若往上跳五六米,路灯和路灯之间也开始嗒,嗒,嗒,嗒;再继续往上跳,转变成楼层之间的嗒,嗒,嗒,嗒;与此同时,楼层墙面上排列整齐的装饰灯正按红、绿、蓝、白的颜色顺次变化,这是颜色的嗒,嗒,嗒,嗒;夜航飞机从高楼一角的天空划过,也踩着颜色变化的节奏,红、蓝、白、黄闪烁着,跨越一座城,进入另一座城。这个声音在一刻不停地移动,前进,互相转化,图案、颜色、声音。我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
和往常一样,莉莉自动翻译江燕的神神叨叨,并且迅速找到可以作为结论佐证的电影或书籍。
“预示着时间?就像《三体》里的倒计时,整个宇宙为你闪烁。”
江燕说:“差不多吧。”脸上带着满意的表情,这种交流方式很对江燕的胃口。两人是同事兼好友,莉莉比江燕小两岁。成为朋友几乎是必然的。比如,都掐着点上下班,都步行速度惊人(她俩学生时代众多绰号之一均是“步惊云”),都喜欢书本和虚拟世界的男神多过现实的男人;甚至都有一段差不多同样混乱的青少年时期,江燕6岁起跟着父亲生活,莉莉7岁起跟着母亲生活;都有差不多的往日幽灵。鞋子,遗书,锁。
鞋子。莉莉上初二时,莉莉妈妈让她穿那双降价处理的棕色人造革皮鞋,码数大了,鞋头褶皱处一绺一绺地蜕皮,喜欢的男孩子经过她时,她想把脚藏起来,藏在桌子腿椅子腿后面。江燕也有一双差不多的丑鞋,粉色波点蝴蝶结的黑色皮鞋,那是她的后妈张阿姨送她的生日礼物,她好开心地收下了,然后专挑下雨天穿,出门时把蝴蝶结扯下来,背后粘上双面胶,回家又贴上,一个月不到鞋子就如愿以偿地报废了。她只是不喜欢粉红色的蝴蝶结,连带着不喜欢这双鞋,倒不是讨厌张阿姨的意思。
遗书。江燕高一时,江燕爸爸大发雷霆,以她成绩名次下滑为理由把她的MP3扔了,那是她攒了半年的零花钱买的,电光蓝的金属小盒子,录音文件夹里锁着几段深夜录制的语气天真的“遗书”,江燕当时想着如果留到她30岁去听一定很有趣,因此很惋惜。莉莉妈妈发现莉莉早恋,不仅棒打小鸳鸯,还说她小小年纪就跟她爸爸办公室那个狐狸精一样,莉莉在日记本里写了遗书,哭了好几晚,最后撕下这几页,用信封封起来,藏在日记外壳的夹层里。
锁。一个锁遇见另一个锁。自己打不开自己的锁,于是抱团取暖,互相启发。江燕叙述过去,莉莉考据过去。叙述者擅长避重就轻,想象力过剩。考据者擅长分析和总结,一寸一寸地抠着过去的细节。江燕有自己的一套整理痛苦的方式,几乎是童话式的;莉莉痴迷复盘,复盘完自己,又帮江燕复盘过去,尤其是江燕妈妈。莉莉偶尔也看一些鸡汤畅销书,《抚慰心灵的力量》《如何修复亲密关系》之类,当然她不会跟江燕坦白这点。莉莉认为江燕妈妈是个值得钻研的课题。
江燕28岁,莉莉26岁,奔三之旅进入下半场,人生还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进展——没有稳定的事业,没有足够裸辞的存款,没有一段完整的恋爱。
“过几天,是七夕啊。”
“不会吧,不应该啊。因为这个,所以感觉全世界都在嗒嗒嗒嗒么?”
“我想去深州了。”
“旅游邂逅爱情?”
“嗯?不是,是去深州生活。一段时间,或者再久一点。或者不回来了。”
江燕耐心解释这个想法的来由。具体关键词可以概括为:油墨味纸团的梦;嗒嗒嗒嗒的声音;2和3这两个数字的写法。或许还提到了母亲。江燕说得含糊,莉莉心里有大致的猜测,但出于对好友的温柔体恤,两人心照不宣地略过这个话题。江燕说自己越来越厌倦随城的阴天,和随城相比,深州四季温暖,经济发达,是全国公认的活力之都,魅力之城(尽管无数三线城市也自称活力之都,魅力之城)。莉莉适时地对江燕的话作阶段性总结,并创造性地提问,你是不是想用一座城市的活力来接续自己余额告急的青春?江燕被“余额告急的青春”这个形容给镇住了,摇了摇头又点头。这个问题超出了她当下的理解能力。莉莉也不懂,她张口就来,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大概鸡汤心理学看太多了。
总的来说,莉莉对江燕的钦佩多过不理解。莉莉和随城其他年轻人一样对深州(深州是距离随城相对较近的一个大城市)既向往又畏惧。莉莉认为自己没有像江燕那种听凭直觉开启筚路蓝缕的人生的勇气。“筚路蓝缕”这个形容又把江燕给镇住了,江燕不由想象自己破衣衫破鞋在深州讨饭,晚上住人行天桥盖纸板睡觉的样子。
那天晚上,江燕在被窝里弯成一把弓,为自己即将实施的“筚路蓝缕”的计划激动不已。那块上个世纪的老手表就放在江燕耳朵边。
嗒,嗒,嗒,嗒……
表盘上的时针分针逆向旋转,倒退16个小时,同样在房间里,在被窝里。清晨,天光未醒。江燕醒了,蹬开被子,翻身起床,东摸摸西摸摸找了半天,在书桌角落里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一枚产于1990年的罗马手表,手表旁边躺着一张机打的发票单子,落款是江燕老家附近的旧表维修店。
上个星期,江燕回了趟老家,给爸爸和张阿姨的女儿璐璐庆祝15岁生日,路过这家新开的旧表维修店,她驻足了一会,想起一些往事。晚饭后,一家人出去散步。和那时一样,江燕小时候,爸爸妈妈和江燕一家人晚饭后也会一起去散步。每个环节都严格地按照父亲想象中松紧相宜的家庭秩序。其乐融融地吃饭(少不了互相夹菜),饭后半小时去滨河路散步,回来正好可以看八点档电视剧,晚上十点,按照丈夫、妻子、孩子的顺序洗漱睡觉。这天,江燕晚饭后拒绝了爸爸一起散步的暗示,理由是临时有工作要处理。江燕露出标准的抱歉的微笑。然后,江燕看着眼前的一家三口关上门,听见脚步声走远。江燕熟门熟路地走入璐璐的房间,在旧梳妆台前半蹲下来,抽出最下面的一个抽屉,把抽屉从滑轨上完全取出来放在地板上,滑轨位置下方露出一段黑暗的空隙,一个黑色的丝绒袋子,袋子里装着一块罗马机械手表。
条条大路通罗马的罗马。
江燕妈妈的手表,江燕妈妈的梳妆台,少女江燕丢失的房间。母亲的手表,在江燕童年所目睹的幽灵们往来游走的房间里,在黑丝绒的梦里,沉睡着,一口气,失声了很多年。
嗒,嗒,嗒,嗒……
寄居人和蟹之梦
喂,喂,莉莉,你听得清么?嗯呢,声音有些小。
刚看到你消息的时候,我这边有点吵,然后又出了一些小意外,这个不重要。有段时间没跟你语音啦。
你还在工位啊?会打扰你么?哦,行,那你戴耳机,你不用回复,你安心摸鱼,我直接跟你说就行。我本来预备用文字形式写点什么,总结一下我刚才想的,分享给你看。之前在随城,我们有时候就会这样,你写那些奇奇怪怪的科学论证,我写我的那些颠三倒四的梦,动不动就几百字几千字。哎,我们真应该改行写小说去,就是那玩意不赚钱,烦死了。
我现在不方便整理成文字,又实在想跟你说点什么,现在就说。好像不马上说出来,刚才降临在我身上的魔法就要消失了。
前几天我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这个梦和我两年前的那个梦有关联。就像你最近买的那个驼色水桶子母包,大的母包里装着小的子包。那天我在医院里没睡好,凌晨做了这个梦。你知道,所有人兵荒马乱的,总监在我眼前转来转去,我看得久了,居然看出他的影分身,左边一个海宁,右边一个海宁,中间一个海宁。就这么睡着了,打了个盹,梦见我人缩小了,缩得很小,成了一个寄居人。寄居在寄居蟹里的寄居人。
总之,我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水红色的螃蟹腔子里。
蟹壳中间的那大块明显被敲破了,没有月亮的月光倾泻进来。很明显,腔子里的蟹肉都被吸光了,那螃蟹却还没死透的样子,两个蟹钳在半空一快一慢地挥舞着,像两把刀刃发白的镰刀,又像歇斯底里的时针分针。天空是一张很薄的蓝黑色复写纸,油浸浸的蓝黑色,背后透着莹莹的光。那层很薄的复写纸被大钳子划来划去,形成无数凌乱的锯齿形的印记,像按下暂停键的闪电。我真担心天空被戳破了。
旁边有一个梯架,我一鼓作气爬上去。站在蟹壳顶部俯瞰,我以为自己闻见海水的咸味,也许还听见了海浪的声音。可能我只闻见了天空的油墨味,蓝黑色的复写纸专属的化学气味。我居然能在梦里闻见气味!你敢信?我举目眺望,被眼前的景色震慑住了。
金色的海滩,瑰色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