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欲以究天人之际
作者: 黄德海一
无论星占还是历法,都离不开天。这个天究竟何意,历来说法众多。王桐龄《中国史》将其约为三义:“一为物质上之天,《诗·王风·黍离篇》所谓‘悠悠苍天’,《秦风·黄鸟篇》所谓‘彼苍者天’者是也。一为万物主宰之天,《诗·大雅·皇矣篇》所谓‘皇矣上帝,临下有赫’者是也。一为人力所不能做到者归之于天,《孟子·万章上》所谓‘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者是也。”金克木《谈“天”》,则更为简洁地将其看成一个全体(像前面把全部思维世界作为一个整体):“那时人心目中的天,也就是当时古书中说的天,是什么?是日、月、星,是最大的全体。在空旷地方,躺下望天,这就是人能够见到的最大的东西。没有更大的。所以《说文解字》说‘天’字是‘一大’。……天不是天空,不是指那个常常变换颜色的一片(《庄子》:‘天之苍苍其正色耶?’),也不是日月星活动于其中的空,而是包括所有这些的全体,和地相对的全体。地的全体不可见(人不能上天),靠天来对照。抽象的空间概念是在具体的实的空间的认识之后的。”张光直《美术·神话与祭祀》里的话,则清楚地说出了其中的关键,“天,是全部有关人事的知识汇聚之地。”用《剑桥插图天文史》的话来说,属于自然的天也是“文化资源的天空”。
沿着这个思路,《周易·系辞下》所谓“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就并没有凌空蹈虚,反而是对人世切切实实的观察。还是用金克木的话来说:“古人将人间投射到天上(《汉书·天文志》:‘政失于此则变见于彼。’),但同时也是将天上投射到人间。不仅是日蚀、彗星等灾变,天人相应,如《汉书·五行志》的大量记载。由天象也可以想到人间。看到天象想到人间也该照样。例如天中轴在北(北极),想到尊者应当居北朝南,人君要‘南面’,而不随太阳居南朝北,反倒是群臣北面而朝。将天象系统化,将星辰排列组合加以名称和意义,例如说天上有斗,有客星,有宫,是用人间译解天上。观察结果,用人解天。有的说出来,记在书中,多是灾异、祥瑞。有的不说出来,藏于心中成为思想,例如紫微垣中心无明星,一等明星散在四方,掌枢衡者实为北斗。这不能说出,只能推知。这就是奥妙所在。……司天文的官员和知天文的专家又受帝王及贵人的重视,又受歧视和怀疑,原因就在于其中有奥妙不能明说。”由此可以推知,在古人眼里,地其实也可以看成天的一部分,易经里的三才,至此可以归结为天人关系,也就是司马迁《报任安书》中所谓的“天人之际”。这样来看,《史记》的八书,礼、乐、律、历、天官、封禅、河渠、平准,或许都与“天人之际”有关?推论得有点远了,还是回到《天官书》——
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为国者必贵三五。上下各千岁,然后天人之际续备。
结合此前《天官书》的引文,大约可以发现,司马迁好像特别喜欢强调“三五”。《索隐》对两处“三五”有不同的解释。此处谓“三五谓三十岁一小变,五百岁一大变”,彼处则谓“三谓三辰,五谓五星”。三辰指日、月、星,五星则指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和土星。较早的注释既然如此,后世的说法当然就更多了。拿牛运震《读史纠谬》对《索隐》的质疑来说吧:“‘三五’当依余有丁解,谓三代五家也,观前后文义自明(按论赞开头有‘及至五家三代’语)。《索隐》以‘三十岁一小变,五百岁一大变’解‘三五’,附会之甚,独不计上文有‘百岁中变’之文,竟置而不论邪?及注后文‘为天数者,必通三五’,又以‘三辰五星’为说,益以见其前后矛盾,而立说之疏谬也。”牛氏支持的三代五家说,依《正义》,三指的是夏、殷、周三代,五指的是黄帝、高阳、高辛、唐虞、尧舜。王元启《史记正伪》却斩钉截铁地认为:“五谓五百载一大变,三五即三大变之谓。三大变凡千五百岁,故曰上下各千岁。后文三五俱同此解。”近人高平子《史记天官书注》则谓:“古文喜用三五等词,其说可以累日而不能尽。总之,此等处不必过泥于一说也。”
朱维铮《司马迁传》,根据太初历所用术语,解析“三五”的含义。中国古代使用阴阳合历,而太阳年和朔望月的周期却不一致,“制定历法,倘用纯阴历,则不能预报季节变迁,倘用纯阳历,则又不能预报宗教、政治和日常生活都需要的朔望所在”,于是历法需要不断调适两者的关系,改正朔正是这个调适的表现之一。“根据制历经验,在司马迁时代已得出以下谐调数据。19个回归年约等于235个朔望月,即76年等于27759日,称四章或一蔀。27章等于513年,称一会。三会即八十一章,凡1539年,称一统。人们发现,制订历法的计算周期,若小于一统,则两个基本周期相除所得总日数,便不成整数,而要使回归年、朔望月和干支六十周期等相会合,最少需要三统,即4617年。纪与计算干支周期有关。一纪等于20蔀,等于19×487个干支六十周期,等于1520年,与一统的年数近似。三纪称一大备,又称一元或一首,共4560年,接近三统的年数。……所谓大数,意为成数。所谓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不正是分别约举一会、一统和三统的成数吗?于是,‘为国者必贵三五’也可了然。所谓‘三五’,即指三个五百年,也就是一纪或一统的成数。”
从这个解释看,三五其实是一个(与天相关的)历法事实,事实确立,自然“天人之际续备”,也即天人关系呈现得连续而完备。《说文》释“际”为“壁会也”,段注详释云:“两墙相合之缝也。引申之,凡两合皆曰际。”如此,“天人之际”的意思应为天人相合,也即天象与人世的相合——如果没看错,这不正是星占家的分内事?从《天官书》来看,天人相合,首先是地上政治系统与天官的对应关系。上引金克木《谈“天”》已经涉及这个问题,朱维铮至谓:“在他(按司马迁)的天体结构图里,西汉王朝的政权结构和等级差别,统统有对应的表现,甚至没有忘记给天帝安排后宫、仓库和马厩。”有了这个对应关系,就可以观天而知世,星象的变化对应的是人间政治的重大变化。除此之外,当时整个中国跟天的对应,则有所谓的“分野说”,也即星官和地上区域的对应,如二十八宿与州、国的对应:“角、亢、氐,兖州。房、心,豫州。尾、箕,幽州。斗,江、湖。牵牛、婺女,扬州。虚、危,青州。营室至东壁,并州。奎、娄、胃,徐州。昴、毕,冀州。觜觿、参,益州。东井、舆鬼,雍州。柳、七星、张,三河。翼、轸,荆州。”分野系统一经确立,星占家就可以根据不同星象变化推断不同地域即将发生的事。天人之间既如此密切相关,我们或许能够明白,为什么潘先生会说,“天官的意识实为我国的宗教”。
有一个无法忽视的问题是,在“究天人之际”前面,司马迁加了“亦欲以”三个字。其中的“亦”字,当然可以看成司马迁之前所有探讨“天人之际”的人物,包括他奉为先师的孔子和《史记》简单提及的孟子,更不用说动辄提到天人关系的道家人物。这个追溯过于遥远,容易陷入漫长的推理链,不妨就从汉代的情形来看。程金造《〈报任安书〉‘究天人之际’释》指出:“这‘天人之际’,在太史公时是政治上的常语。如董仲舒在对策中说:‘臣谨按《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分际,甚可畏也。’公孙弘请为博士置弟子员,述诏书之美也说:‘臣谨按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太史公在《史记》中,也几次说天人之际。所以汉、魏人注解《汉书》,如胡广、应劭、服虔、韦昭诸人,在《报任安书》中都不作注。汉、魏以后,经历六朝,南北纷争,政局剧变,及于隋、唐,学者对这自古流传的常语也生疏了。所以颜师古注《汉书》,于此无注,《昭明文选》(今本)录《报任安书》,李善也无注。或者都认为天人玄妙,无法质言,空而不解。”那个司马迁“亦欲以”究的“天人之际”,汉魏人因是常语而不注,后人则因玄妙而不注,竟至于快要成为悬案了,“亦欲以”的含义也就始终无法确定。如此情形下,或许只有一个方式可能接近真相,那就是回到司马迁的具体处境。
建元六年(前135年),窦太后崩逝,一直被祖母束缚手脚的汉武帝终得乾纲独断,不久即发出了“天人三策”中的第一问:“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缘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寿,或仁或鄙,习闻其号,未烛厥理。伊欲风流而令行,刑轻而奸改,百姓和乐,政事宣昭,何修何饬而膏露降,百谷登,德润四海,泽臻草木,三光全,寒暑平,受天之祜,享鬼神之灵,德泽洋溢,施乎方外,延及群生?”汉武策问中,密集出现天命、灾异、三光、寒暑、鬼神这些词,可见所询与天人相关。董仲舒当然能揣摩得出其中的关键,因而策对起首即云:“陛下发德音,下明诏,求天命与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既是“今上”所问,回答此一策问的当然不止董仲舒,照李纪祥《太史公“成一家之言”别解》的说法,回应策问者两次即已逾数百,因而“必然已盈绕天下之士,成为当世欲以究明的一大汉世关键问题。司马迁亦忝列其一,所以他才会说:‘亦’欲以究天人之际”。
《史记·儒林传》载,董仲舒“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并因“著灾异之记”差点被判死刑,于是“竟不敢复言灾异”。这么看,董仲舒也是星占专家,他跟司马迁的差别是什么呢?天人三策的第三次策,董仲舒亮出了自己的主张:“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损益也。”比较《天官书》的“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可知如朱维铮所言,“司马迁考察‘天运’,基点是自然界在变,这个变服从数的支配,掌握这个数便可对天运知往占来”。如此,差不多可以确认,司马迁并非凭空想象出一个永不变化的天,而是根据天象变化进行“天人之际”的探究,即如郑慧生《星学宝典:〈天官历书〉与中国文化》所言:“司马迁把星官比做人事,他的天人之际,就是天星与人的关系。他认为只有弄清了天星与人际的关系,贯通它们上下千年的变化,才能‘为国’——治理好国家。”或者可以说,在司马迁心目中,观察星空的变化,就可以知道帝国的运行情况,这不是猜测,更不是禨祥,而是确定的事实。在这个意义上,“亦欲以究天人之际”就不是司马迁的谦辞,而是饱含着他对解决笼罩当时汉王朝最大思想问题的自信,更隐隐透出他获得整体认知时的强烈自豪。
二
前面写过,司马迁曾自嘲“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上面谈的“天人之际”,主要跟“星历”相关,属于太史令的天官职掌。除此之外,司马迁对自己的职务描述,还有“文史”一项,《太史公自序》所谓,“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䌷史记石室金匮之书”。《索隐》云,“石室、金匮,皆国家藏书之处”。程金造《太史公所掌文史星历说》据此推断:“太史谈、迁父子,为汉太史令,所执掌的‘文史’,就是主管皇帝家藏的书籍。……如果太史谈、迁父子不掌管皇家书籍,必然不得见‘六艺经、传’千万之多……大约汉初太史令的职任,是兼掌秘府书籍之庋藏与天时星历二者。”当时的皇室藏书虽然丰富,但并不对外开放,私读私录更是弥天大罪。“秘府的书籍,其所以禁人观览与抄录者,还不只是由于一书写本之无多,怕有佚失。其主要原因,乃在于书籍所载的,多是各家理国治民的机谋方略,这些统治黎民的方术,只能皇帝独握在手,不能操之他人,因此禁止散行于各地。”司马父子因为职责所在,得以观览皇家丰富的藏书,无疑对当时见于记载的人类思想有较为全面的了解。
对好学深思者来说,观览的同时,肯定会有意无意对图书分类整理。逯耀东《〈太史公自序〉的‘拾遗补艺’》推断:“就中国学术的发展与兴衰而言,秦焚《诗》《书》是一个分水岭。自秦以前远溯上古的学术发展,经孔子删定后,作了第一次的集结……此后五百年,其间经历秦焚《诗》《书》,载籍涣散,至汉武帝大规模搜集轶书,然后司马氏父子校书秘阁,对孔子以来的学术思想演变,作一次系统的整理,这是中国文献的第二次集结校整。司马氏父子欲以承五百年之运,继孔子之业以自任,这是司马迁说‘小子何敢让焉’的原因。”整理图书需要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论六家要旨》或正是因此而作:“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不仅对战国以来目录学的发展有新的拓创,更重要的是对这个时期的学术发展与流变,作一次系统化的整理与总结。并且对经过系统化整理的学术流派,予以一个固定的分类名称,清晰地划清不同学术流派间的范围。这种分类方法后来为刘向、歆父子继承,《汉书·艺文志》的《诸子略》,即以此为蓝本形成的。”如果这个说法成立,则司马父子不只是观览藏书,而是形成了完整的思想结构,能以此剖判当时能够看到的天下学问。
除了读已经基本形成的书,司马迁还能接触到现在称为档案(甚至是绝密档案)的文字。郭沫若在一封信中指出:“司马迁曾是一位档案工作者。《史记集解》在《太史公自序》注中引如淳曰:‘《汉仪注》: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据此可见,严密意义的档案是存在太史室的。故自序云‘百年之间天下遗文故事,靡不毕集太史公。’‘百年之间’四字值得注意。百年以前的旧档案或者丞相所得的副本等,便可能保存在石室金匮和天禄阁之类的藏书馆了。”古人文字的主要功能,是借以解决遇到的事,并没有现在所谓写作这回事。在这个意义上,那些后来被尊为经典的作品,原本也可以是为解决当时问题留下的档案。朱自清《经典常谈》谈到《尚书》时提到:“书原是记录的意思,大约那时所谓书只是指当时留存着的一些古代档案而言,那些档案恐怕还是一件件的,并未集结成书。成书也许是在汉人手里,那时候这些档案留存更少了,也更古了,更稀罕了,汉人便把它们编辑起来,改称尚书。”当然,这里的所谓编辑,并不是有什么就编什么,就像司马迁的“整齐百家杂语”,其间贯彻着非常明确的总体学问判断。这个从整理图书档案到完成《史记》的过程,《太史公自序》里有一段可为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