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新一辈
作者: 郜元宝1
1980年7月,我在老家“和平中学”初中毕业,考试成绩够进“技校”,却因为体检不合格而失之交臂,只得去铜陵市第一中学(简称“一中”)再读两年高中,看能否碰运气考上大学。
本年一件大事,是“人民公社”重新改为过去的“乡”。做了许多年“社员”,村民们一时还不太适应,起初仍叫“公社”。在我之前,本公社高中生考大学尚无零的突破,所以全家都不抱希望,只觉得放弃机会怪可惜的。
熬两年吧。考砸了,大不了回家务农。
不料我还没开始“熬”,父母就提前煎熬起来。他们嘀嘀咕咕好几天,还是向铜陵市的三姑妈开了口,希望能让我寄宿在她家。住校两年,食宿开支太大,照我家当时的收入,根本承担不起。二哥特地去了趟三姑妈家,得到肯定的答复,这才最终决定让我去“一中”读书。
三姑妈在五十年代后期随姑父“招工”去了铜陵市,她平时操持家务,没有正式工作,两位表哥和表妹都在念中学,五口之家全靠姑父一人拿工资,并不宽裕。我们半年才送去一点大米和土产,当然不够吃喝用度,这就势必要给姑妈家增添负担。虽是姑舅关系,毕竟寄人篱下,刚满十四岁的男孩,硬推给亲戚家,能吃得下这苦吗?
但事情并不因人们怎么思虑,就会朝更好的方面转变。条件如此,别无选择。无论怎样尴尬勉强,我还是跟父亲和二哥一道,扛起行李,赶在1980年9月1日开学前三天,踏上了去铜陵市的道路。
母亲一贯视我为“子壳里的鸡”(尚未钻出鸡蛋壳的小鸡),她自然很伤心,但第一次离开家乡进城读书,我除了一点惘惘的惆怅,以及几分好奇和激动之外,倒也并无怎样的依依惜别之意。从家到铜陵市,直线距离三十公里,本来可以走过去,但二哥挑着几十斤重的粮食,长途太吃力。“擦黑”赶到姑妈家,他和父亲不能当天往返,也有诸多不便。所以还得坐公交车。
那时的交通实在不便。先要步行两小时左右,走到我们“圩区”和西边(长江上游)另一个“圩区”的交界处,等候一天只有上下午两班的公交车。邻居“学庆你”家有一座基本当摆设的吊钟,不能靠它掌握时间。保险起见,我们必须一大早就出门。
赶到公交车站,原来就是隔壁“乡”的供销社。经人指点,知道上车后才买票,并非预先买好票,再笃笃定定“等车”。这就意味着如果人多,必须尽量挤上去,否则等下午另一班,二哥和父亲就得在姑妈家过夜了,那是万万不可的。
好在阳历八月底仍是农忙季节,赶上午这班车的人并不多。然而等到一辆摇摇晃晃的老旧公交车开到,还是发生了好一阵拥挤和忙乱,二十多位乘客及其难以描述的各种行李(包括我们的粮食和土产)总算全部塞进汽车。
车子开动不久,“圩区”熟悉的风景很快被抛到后面,迎面而来的是以红壤为主的皖南丘陵地带。闻着浓烈的汽油味,看着陌生的景物,这才意识到真要出远门了。
全程无柏油马路,“公路”尘土飞扬,十分颠簸。到了铜陵市“城关”(铜陵市治所“城关镇”渐渐成了县城的代名词),再换乘另一路公交车,才能进入铜陵市区。其间周折不必细述,反正敲开姑妈家的门,正是吃午饭的时候。
2
随着城乡一体化建设节奏加快,几年前国家已撤销铜陵县建制,变成铜陵市下辖的“义安区”。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已经确立了市管县的行政框架,但历史上铜陵市与铜陵县的隶属关系极为复杂,迭为主客。新中国成立后二十多年,县、市日常工作实际上长期分立,铜陵市仅限铜官山矿区及其下辖的其他若干厂矿企业,铜陵县则主管全县农业。前者工业地位重要,后者土地面积和人口又大大超过前者。
县政府所在地“城关镇”跟铜陵市相隔一个“天井湖”,规模小,但毕竟是一县的治所,农民们绝不会随便转悠到“县里”,除非青年男女相亲成功,婚前由媒人领着去县里“扯布”(男方给女方买布作嫁衣),或青壮年得了急病或受了重伤,赤脚医生宣告束手,只好抬着去“县人民医院”(老年人就不折腾了)。总之那时候农民进铜陵县城可真是一件大事。
至于铜陵市,就更加遥不可及了。这座黄山山脉北麓的山城素有“铜都”之称,据说铜矿开采可上溯至商周两代。西汉元丰二年(前109年)在铜官山设铜官,东汉更置“铜官镇”。唐时已因铜矿冶炼而名震遐迩,诗仙李白途经此地,先后写下《铜官山醉后绝句》《与常赞府游五松山》《宿五松山上荀媪家》《赠刘都使》《记南陵题五松山》等诗,所记皆是他在铜陵的真实生活经历,包括对冶炼现场的描写。李白提到的“铜官山”“五松山”“南陵”都在当时的铜陵市境内,也都可作古铜陵的代称。
唐宋以下,历代经之营之,未尝停歇,但大规模建设还是在“一五计划”推行之后。三姑父就是那时“招工”进城的。此后铜陵市境内陆续发现其他矿藏,都纳入铜官山矿区统一管理。四面八方建设大军蜂拥而至,人口剧增,很快形成一座工业化程度较高的中型城市,经济地位与繁华程度后来居上,远超铜陵县“城关镇”及其下属的各乡镇。八十年代中后期,在继续发展支柱产业(有色金属开采与冶炼)的同时,又通过招商引资,加快推进以纺织为主的轻工业。一大批高考落榜的城市待业青年经过又一轮考核选拔,纷纷进入新建的毛纺厂或绢纺厂,极大地缓解了就业压力。
在我读“一中”的八十年代初,铜陵市商业还不甚发达,中心城区只有“举市闻名”的一条贯通东西的主干道“长江路”,商业区就在“长江路”跟另一条主干道“东风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俗称“十字街”)。“十字街”附近有全市唯一的百货公司、工人文化宫、长江剧院、医院、银行、少年宫、火车站。
当然也有一家门面不大的新华书店。1980年秋,我跟着大表哥逛街去过这家书店,看到一本《李家庄的变迁》摆在橱窗显要位置,不知是何名著。1984年大二暑假回乡,路过这家书店,这本书过了四年还纹丝不动摆在原处。尽管流行音乐时髦服饰早已在这座城市四处开花,却完全不见那个时代为人所称羡的排队抢购文学名著的景象。不知出于怎样的一种冲动,我不假思索买下了赵树理这本小说。暑假结束回上海,正好在火车上一口气读完。
“一中”就位于百货公司和工人文化宫背后一个小山坡上,闹中取静。从“长江路”正门走进学校,迎面是大操场,就着山坡底部挖建而成,与街道保持在同一平面。其他建筑,教学楼、住校老师宿舍、行政办公楼、食堂(带澡堂)和临时加盖的一栋专供不能走读的学生住宿的平房,都沿着操场东西两侧,像梯田一样逐级向上,依山而建。
学校主体建筑是盘踞半山腰的教学楼,坐北朝南,青砖木结构,上下两层,据说建于五十年代后期,是学校历史最悠久的建筑物。站在二层阳台凭栏眺望,半个铜陵市和更远处的山峦尽收眼底。周围陆续建造的其他校舍就没有这种气魄了。
除了一些必要的道路,所有空地都被不知是这座小山原有还是后来栽植的大量树木所占据。整个学校隐藏在一片茂盛的树林中,甚是清幽。
本届(1980年)高中有四个平行班,近两百名学生。第一学期结束前举行摸底考试(也参考入学时的初中毕业成绩),本着教师评估和学生志愿相结合的原则,我被安排在唯一的文科班。
毕竟刚从闭塞的乡下出来,我不可能像城里同学及其家长们那样,根据丰富而灵通的信息,反复斟酌文科与理科的优劣。况且我生性中有一个很矛盾也很没出息的地方,就是在小事情上挺认真,逢到大事反而随波逐流,甚至可说是任人摆布。文科就文科吧,况且学了一学期的物理化学,也实在太难。专攻语文、数学、历史、地理、英语和政治,对我来说也还算相宜。
我的高中生活,这就算正式开始了。
3
“一中”的前身,乃是创办于1938年春的“国立第十六中学”。抗战八年间,共有二十二所收容流亡学生的国立中学,以数目字顺序统一命名。“十六中”校址在今重庆市永川区,不知哪位作者撰写了校歌《北山之歌》——
北山何苍苍,花木何芬芳。黉舍嵯峨接大荒。
弦歌永不辍,蔚为邦国光。生聚教训忆越王。
出中序,入大庠。此何时,君莫忘。
山河半壁,家沦亡。大地豕蛇正跳梁。
北山何苍苍,花木何芬芳。步趋我国父,收复我国疆。
大仇未报寇未灭,志士无颜归故乡。
1946年秋,学校迁至铜陵市西南临江的“大通镇和悦洲”,改名“省立铜陵中学”。这可是一处水陆交通要津,上世纪三十年代以“和悦洲”为中心发展到鼎盛期,人口七万,大小商号一千二百余家,“四大银行”在此都有分行。1954年“发大水”,学校一度转移到附近的长龙山,1955年夏再迁至铜官山。初名“铜官山中学”,1958年正式确立“铜陵市”市名,学校也随之更名为“铜陵市第一中学”,一直沿用至今。
从国立到省立再到市立,招牌越来越小,学校的实体内涵却越来越大。
但高中两年,关心母校历史的同学并不多。文科班来自“大通和悦洲”的陈姓两同学也从未炫耀过他们家乡与母校的因缘,只有饱学的地理教员“周老夫子”隐约提过一笔。这固然跟人们历史意识向来淡漠有关,但主要还是因为两年制高中始终以“高考”为目标,时间金贵,即使周老夫子肯讲校史,听众也不会太多。
1978年,我还在乡下“和平中学”念初二时,母校就已经被确立为省属重点中学。当时师资力量应该有过一番优化调整。等到我们这届高中生入学,教学质量已稳居铜陵地区十几所中学之冠,任课老师也皆一时之选。
这里首先要说到吕达贞老师。她是个杀伐决断的重庆女汉子,担任文科班班主任,当时只有三十七岁,精力充沛,乐观开朗,工作投入。她不仅督促同学们珍惜每一分钟,也为文科班不断“拉”来她心目中最好的老师。
吕老师1966年四川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就分配到“一中”,教我们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绰绰有余。那时还没有猜题押题的说法,教学大纲规定的内容,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教材和教学大纲之外的内容,她也尽可能让我们有所接触。上她的历史课,真要“开足马力”。她讲完每个单元,都有当场提问环节,拼的全是记忆力。
同桌一位来自凤凰山煤矿的“复读生”特别卖力,他偷偷告诉我,每天早饭前喝半碗盐开水,可以长记性。我倒用不上他这件独门暗器,吕老师课堂所讲内容都写在教科书上,我只要认真听讲,再看两遍教材,基本上就能背诵了,而且还记得背诵的内容在第几页第几段,着实令这位“复读生”惊叹不已。其实并非因为我记忆力超强,实在当时的教学资源有限,少年人的大脑就像刚启用的新电脑,内存足够,不会因为输入信息太多而影响运转速度。抱怨“记不住”的同学,或是课堂听讲不够专注,失去了第一时间接受和处理信息的良机,事后“炒冷饭”,注意力难免分散,自然就事倍功半了。
为了让同学们加深理解,加强记忆,吕老师用尽浑身解数。她十分强调形象思维的重要性,除了绘声绘色讲好中国和世界史上那些有名的人物与故事,还充分利用教材或教学参考书上的插图,或者从家里带来大幅绘画作品。仅“斯巴达克起义”一节,她就结合插图、绘画和意大利作家拉法埃洛·乔万尼奥里长篇历史小说《斯巴达克斯》,差不多将“状如皮靴”的意大利半岛地理形势说了个遍,以至于引起教地理的“周老夫子”善意的“抗议”(抢了他饭碗)。
撰写这篇不成样子的小文之前,我从“中国知网”特地下载了吕老师刊登于《安徽史学》1984年6期的《就〈斯巴达克起义〉教学谈课本插图的运用》一文,认真拜读。此文虽在我高中毕业两年后发表,但显然是她长期教学经验的总结——
《斯巴达克起义》一节教学,主要目的有三,一是让学生认识起义的原因,二是让学生了解起义的过程,三是让学生理解起义的意义。
多使用挂图,一是符合人们由感性到理性的认识过程,二是符合青少年的心理特征,能加强教学效果。
读到这两段,我心头一热,不禁泪目。所谓“学生”“青少年”,不也包括当年坐在“一中”课堂上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听吕老师授课的那个“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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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老师亲切地称周学夫老师为“老夫子”,但她告诉我们,别看“老夫子”头发花白,一派蔼然长者的儒雅风度,其实也就四十来岁,“跟我差不多”。吕老师这样说,主要出于对周老师的敬重,其实他们至少相差十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