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彩贵州:三个作家和三部小说

作者: 孟繁华

“新山乡巨变”写作计划,是中国作协一个具有战略性意义的写作计划,它是脱贫攻坚写作潮流的延续和提升。欧阳黔森的《莫道君行早》是这个写作计划中的一部作品。欧阳黔森是一位“老牌”作家,他在几个文学领域都取得了骄人的成果。多年来,他潜心投入这部长篇小说创作中,写出了同类题材不同的小说,这体现了欧阳黔森对这个时代乡村生活的熟悉以及对“新山乡巨变”计划的理解。

小说以武陵山脉腹地的紫云镇二十一个村庄中的几个村庄为表达主体,在书写乡村巨变的过程中,塑造了众多的、有典型意义的文学人物,既有乡村巨变的领导、带头人,更有鲜活的具有鲜明乡村气质和“农民性”的文学人物。龙险峰是紫云镇的书记,一个党的基层领导,他重新回到紫云镇要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到各村调研时,他面临的是无数麻烦事:作为镇里财政主要收入来源的花开村的小汞矿不仅污染环境,还存在巨大安全隐患,需要转产,要找到替代产业;千年村小学校多年失修塌了;红岩村村路基被大雨冲垮;千年村村民牛老五去镇政府要跳楼。这些事件对村镇虽然说不上关系到生死存亡,但每一件都无比棘手。这是龙险峰的工作环境或人物的具体处境。龙险峰是一个强势人物,比如处理封矿,处理村子“三改”的时间令,特别像改革开放初期的领导。他对村支书的态度不委婉也不客套,说话办事直来直去。他熟悉乡村工作,对麻青蒿、石松涛等基层干部他有他一套方法。千年村第一书记肖百合、花开村的第一书记陈国栋、红岩村的张学勤,他们是“外来者”,是奉命帮助乡村脱贫致富的带头人,他们的经历和处境比龙险峰更要艰难。千年村主任麻青蒿不把一个青年女性放在眼里,故意制造和肖百合的矛盾,还罗织好高骛远、急功近利的罪名状告肖百合。肖百合首先遭遇到的是和麻青蒿的关系问题,然后是“三改”的困难。她让村监委主任黄光辉带头拆鸡圈,并分析了利弊,乡村治理有了开端,也机智地解决了村副主任罗云贵酒窖占用集体用地的问题。农民最不能动的就是个人利益,因此处理起来是最困难的。这方面表现了肖百合的个人能力。还有她对中华山的发现,不仅使千年村有了历史感,也使小说有了历史感。乡村“三改”并不只是乡村治理问题,它的后续是发展乡村产业的问题。肖百合对千年村自然、地理、社会人文环境的了解和想象,打开了千年村致富的思路,这就是乡村旅游和文化产业街的打造,千年村终于现出了希望和生机。在改变乡村的过程中,新老矛盾层出不穷:农村医保的问题,基层新老领导的问题,土地流转的问题,反对招商引资建农业产业园的问题……紫云镇确实矛盾重重、问题如山。这是对所有的镇、村领导和外来的第一书记们巨大的考验。这些矛盾的设置,将村镇领导推到了风口浪尖。如何处理和化解矛盾,构成了小说情节的推动力量,也是塑造这些人物的具体环境。我们从中看到了工作在乡村一线的基层干部的艰难和艰苦。基层干部没有任何资本,也没有可动用的资源,要脱贫致富谈何容易。因此,这些敢于走向乡村的人物就是新时代的新人物。

但是,作为小说,我觉得这部作品更大的成就在于真实、典型地塑造了诸多农民形象。比如千年村的麻青蒿、会计吴艾草,花开村书记石松涛、红岩村书记潘宏梁、汞矿矿主孙大头等。特别是麻青蒿,这是我们久违的文学人物。他贪酒、爱出风头,喜欢自我表扬,说话啰唆。他给新来的第一书记肖百合设置各种障碍,也在“三改”中盘算个人的得失;但他有头脑,遇事有一些主意。比如给要跳楼的牛老五的矿泉水里下泻药,让牛老五不得不从楼上下来。他希望龙书记给解决学校重建的问题,在和校长辩论时对重建学校的考虑等,都显示了他不是一个等闲之辈。他当过小学教师,能背很多诗。他有传统农民的狡黠机灵,同时也有聚合村民的能力。他不计较是否被尊重,只要达到目的其他无所谓。特别是在“三改”中,他敢于租用推土机推倒了自家房子,关键时刻敢于豁出去。他和花开村书记石松涛、红岩村书记潘宏梁,既是朋友也勾心斗角。因此,麻青蒿是一个具有多面性的文学人物。这个人物是来自生活的人物,有鲜活的泥土气息,是一个活色生香跃然纸上的久违的文学人物,是五十年代大规模出现的“中间人物”在新时代环境中的再现。麻青蒿和其他农民形象,显示了欧阳黔森对乡村生活和农民的熟悉程度,也显示了他对艺术真实理解的深度。因此,《莫道君行早》,既反映了这个时代山乡巨变的创造性和问题,也延续了初期社会主义的文学传统。

吴义勤在一次座谈会上,针对当下新山乡巨变的创作,说:要克服那种急功近利、简单图解、主题先行的创作倾向,要把现实温度、艺术高度和思想深度统一起来,有效提升入选作品的文学性和艺术性,不能只有主题没有文学。我非常赞同吴义勤的看法。作为作协副主席,吴义勤的看法就不能理解为仅仅是他作为文学评论家个人的看法。应该说,这个看法既是对当下这一题材创作负责的态度,更是对文学负责的态度。我们不能因为主题放弃了文学;放弃了文学,主题也将难以得到有效的表达。但是,急功近利的创作已不是个别现象,我们看到了很多“梁生宝”式的人物,但没有一个有梁生宝的影响;同时我们好像很难看到“亭面糊”“弯弯绕”“小腿疼”“小飞娥”这样的人物。在《莫道君行早》里,我看到了这样人物在当下的复活。千年村主任麻青蒿就是这样的人物。小说反映的是脱贫攻坚主题,小说并不能解决脱贫攻坚的问题,只能在生活的基础上以想象的方式处理这个题材。紫云镇二十一个村只有一个没有脱贫,其他村子都实现了脱贫目标,示喻新乡村巨变道路的漫长和艰巨。这一笔也显示了作家欧阳黔森的现实感和历史感。第一书记和喻子涵等的出现,表达了乡村不再是一个封闭的乡村,外部力量或观念、资金等开始介入武陵山腹地。这是中国的山乡巨变的经验,也是小说要表达的主旨之一。

肖江虹是小说界名角儿。十万大山凄风苦雨,他以苦为乐,居然写出了如此动人的《美学原理》——这本来是鲍桑葵、黑格尔、朱光潜等大师们要面对的题目,一个前途无量的作家居然也要磨刀霍霍上阵——当然,肖江虹写的是小说,但这惊艳的题目也确实与美学有关,这就是“原理的美学”与“生活美学”不经意间的博弈。

美学教授陈公望得了胰腺癌,只身住进了敬老院,是一个去日无多的老者。教授有身份感,即便得了绝症仍然带着几十本他要读的书;但教授也有个人癖好——他不喜欢光,喜欢孑然一身在黑暗中赤身裸体。一个有学问有身份的形象,同一个有莫名其妙嗜好的形象矛盾地缝合在一起。因此,陈公望一出现就表现出了性格的两面性。他首先邂逅的是负责照看他的中年妇女王玉芬。王玉芬是个普通的劳动妇女,快人快语,质朴诚恳,性格率真本色,与美学教授形成鲜明反差。美学教授知青出身,先是自学成才,然后登堂入室。当他能够读懂黑格尔《美学》时,他激动得泪流满面不能自已。按照美学的要求,他将曾经看风水用的“傩村风水峦头布局图”做了“美学”的改动:猪场坝改为“少祖山”,将烂泥沟改为“觅龙河”,用“青龙坝、玄武池、朱雀门、白虎山、耀明堂”等命名另外一些地方,陈公望说:“这是刚出大学校门时搞的,那时觉得吧,峦山理气,自然天成,一块宝地,为粗鄙者所践踏,实在可惜”。

路品源教授应该是西南方向的“应物兄”。他经常光顾敬老院看望陈公望,有感情的成分,但路教授更关心的是陈公望的美学书稿。在他看来,这部书稿是近十多年来最好的美学著作,并且已经和出版社谈好出版,版税是最高的。路教授是副院长,正在抓申请博士的事,这是学校的头等大事。如果博士点申请下来,学校当有另一番光景。但是,陈公望住进敬老院之后,他改了主意:坚决不出版。他说,真要现世,是给专业添乱。表面上这是自谦之词,事实上这是陈公望真实的想法。改变陈公望的是护理员王玉芬,她照顾陈公望起居。和陈聊天解闷,自然越聊越深,于是就聊到了陈公望知青时代与女知青私奔的事。这是一石二鸟的情节:一方面,小说引出另一条线索,陈公望与涂安妮的爱情;一方面,王玉芬以生活美学的方式,纠正了陈公望知识分子式的叙事方式。

陈公望与涂安妮一见钟情并且私奔。在叙事模式上是典型的落难才子遇佳人。陈公望与涂安妮凄楚而坚韧的爱情,如诗如画。那里有讲述者对浪漫主义的真切想象。但是,讲述中的浪漫主义只能在讲述中才有诗意,如果落实到生活中,所有的浪漫主义都是无尽的艰辛。一如“今宵酒醒何处”,“它生莫作有情痴,天地无处着相思”,“贫困虽终老,胸中尚浩然”。这些写醉酒、相思、贫困的诗句,都与浪漫和诗意有染。但现实生活中这些情境是如何的折磨人,也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王玉芬平时语言粗鄙但生动无比,她从来都是直奔主题,几乎没有枝蔓。在陈公望讲述爱情史时,她仍然要求删繁就简。这是来自民间的美学,来自人民性的美学。这让陈公望发现生活比观念更长久也更有力量。同时,王玉芬的待人处事唤醒了曾经身处“底层”的陈公望,两人的书卷气和烟火气泾渭分明亦浑然一体,她是陈公望的灵魂救度者,使陈公望对世界有了新的认知,一如他的风水术同样是认知世界的方式之一。因此,在临死之前,他果断地做了两件事:一是焚烧了他的书稿,也否定了路品源的美学著作《无效的讲述》——这部著作的命名也成了美学理论的隐喻,同时再次证明了“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长青”的至理名言。二是还原了他曾经重新命名的那些地名。在现实生活中,陈公望命名的地方没人知晓,尽管符合“美学原理”,但同样是“无效的”。这些学院教授的命运真是让人唏嘘不已、一言难尽。

陈公望和涂安妮从私奔开始,演绎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在那个年代堪称绝唱;但当陈公望患了绝症之后,他们又果决地分开了。从生死恋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看似完成了从诀别到洒脱的过程,但是,当我们看到在陈公望坟地不远处又有一座新坟出现时,我们突然发现,陈公望一直在那云淡风轻的涂安妮的心里,她用另一种方式实现了她的生死恋。 涂安妮更优雅,更知识化,更美学,但和王玉芬比较起来,在陈公望的最后时刻,是王玉芬最大限度地帮助并改变了陈公望。一个是理想的爱情,一个是现实的关怀;一个是浪漫主义,一个是现实主义。他(她)们一起构成了小说的结构和复杂性。

小说的问题是有戏剧化和设计感。尤其是涂安妮和陈公望的线索因与爱情有关,很抒情,很好看,但还没有不着痕迹地融汇于小说整体里。陈公望和涂安妮相忘于江湖本来是一种境界,但涂安妮终还是没有放下,也使这一艺术诉求没有贯彻到底。即便如此,我仍然认为《美学原理》是2020年最好的中篇之一。小说用形象的方式表达了两种不同的美学观。生活美学的胜利不是“政治正确”的要求,而是在人物关系中,在情节的自然演进中完成的。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肖江虹还是王玉芬,他们都站在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美是生活”的一边。对知识分子的批判——特别是在陈公望去世时,学校关心的只是他的书稿,而作为人的陈公望并不在他们的视野里——虽然写得决绝,但也从一个方面表达了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人情冷暖。小说对陈公望、王玉芬、涂安妮、路品源等人物的塑造,生动无比,让人久久难忘。

肖勤是当下小说创作的有生力量。她以《丹砂》一举成名并获第十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她的中篇小说《暖》《我叫玛丽莲》《潘朵拉》《亲爱的树》《去巴林找一棵树》,以及短篇小说《霜晨月》《丹砂的味道》等,无论题材还是人物,无论故事还是语言,都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评论界对此有很好的评价。《你的名字》是肖勤新近创作的一部中篇小说。如果只看这“中性”色彩的题目,我们不会知道这是一部怎样的小说。但读过之后,我们为这貌不惊人的题目后面蕴含的内容深感震惊,这是一部通过极小的切口开掘出丰富社会生活内容的小说,是一部敢于正视生活矛盾,敢于正视世道人心的小说,是一部正面展开的,人性与社会批判的小说,同时也是一部深怀悲悯和反省、忏悔意识的小说。

冯愉快是最先出场的人物。表面上他很光鲜,穿制服,在审讯砍人的滚月光,但这是假象。他是一个一生都不得志的人,是一个少年时代就充满了创伤记忆的人。他生性软弱。知子莫如母,他娘曾说:你说他不敢动刀子吧,前天张二娘杀个鸡,他一边哆嗦一边使劲往前凑,一双眼白花花黑森森,死盯着那血和刀子,牙齿还磨得霍霍响。我把他往前掇,想让他多看练胆吧,结果他跟个炸毛鸡似的,呜啦啦地叫着跑了,从巷子这头窜到那头,像啥,像个——奔跑的哨子——这话是百里那孩子说的,百里那孩子有文化,你听听人家这味道。母亲对人家孩子袁百里的艳羡以及对自家孩子冯愉快的不满溢于言表。自从有了袁百里,冯愉快就没有过过好日子。冯愉快在水巷子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隔壁院子家的袁百里”像巷子墙壁晨昏交替的阴影一样始终笼罩着他,早上上学,阴影从左边压过来,下午放学,阴影从右边压过来。童年的创伤记忆挥之难去。冯愉快有爱好,按说应该是文学青年,他写《众生录》,经常将类似“一碗中药,征服江湖”的句子塞到里面,其志向可见一斑。数年后,当冯愉快勉强凭着一首《警察赞歌》终于“在这凉薄的世界”里找到一份派出所协勤的活儿时,袁百里早已衣锦还乡,在县城最招人眼红的财政局上班了。而此时的冯愉快却“活得像一截猪下水”。

在家里,提到冯愉快,杀猪的爹都“一脸鄙弃”,而老婆黄曼更是经常在吵架时将一块湿漉漉的抹布摔打过来。冯愉快无论在单位还是家里,比“多余的人”的地位还要低下,他没有尊严,不受待见,几乎就是“一桶泔水”。在冯愉快看来,“自己之所以成为一桶泔水,都是因为‘隔壁院子的袁百里’,当年以他的语文成绩,亲爱的亲人和老师们再鼓励一下,学文科走个二本,应该不是大问题。可是杀猪匠老把他塞在袁百里的影子下面,让他受潮生霉发馊。若不是袁百里,协警冯愉快至少也是中学语文冯老师。”但命运没有这样安排,于是人生便有了不同的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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