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房有鱼
作者: 林筱聆如果不是他马上就要死了,她第三次回观音岩的时间肯定还会再晚很多年。
第一次上岩是二十二年前。那年冬天,他用借来的凌志轿车把她娶进门。每次说起那个扯断肝肠的大喜日子,她即便嚼着麦芽糖嘴里也尽是胆汁。从县城到镇区的山路有些弯弯绕绕,她的肚子一路都在酝酿事端。好不容易到了山脚下,她正想打开车门喘几口气,却看到他比锅底还黑的一张脸。不行不行,辰时马上就要到了,得抓紧上山,卯时一定要进门。没办法,她像头牲口被鞭子赶着一路吐上山,心思跟着路边那些迎风的芦苇一起飘摇。
她觉得受骗了。她当然知道他家在山上,但他说,山不高,一点也不高。实际上高得很,一直在爬坡,爬不完的坡。洞房之夜,她生着闷气不让他碰,他用力扳过她的身体说,我怎么骗你了?我们这山怎么会高?你看对面,那里,那儿的山可比我们高多了不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思想的落差——她心中关于山的参照物只是学校后面的那个小山头。想来,一开始就注定是个错误。有些东西悄悄拓下印记。年轻时确实可笑,跟他见过三次面就确定了婚事。父亲同事介绍两个人见的第一次面,没说几句,他直接就坦白交代,父母都是农民,家里只有茶园,有很多乡下亲戚需要帮忙。母亲说,农村出来的热心、直率,不遮不掩,不像邻居家姑娘去见的小伙,说父亲是开矿的,其实就是个挖煤工。后来,他约她看了场电影。电影讲了什么她已经没印象了,她只记得男主人公有一个可以养鱼的花房,出电影院的时候他感慨道,等将来有钱了,我也做一个可以种花种草的花房,再养一缸热带鱼。她听得心头有些发热。母亲不关心这些,母亲关心的是从头到尾他连胳膊肘都没碰她一下。母亲说,这人看来还挺老实,靠得住。再后来,他约她去了趟公园,送了她一条上海的桑蚕丝围巾。母亲说,这人看来挺豪爽大方,不会小家子气。母亲说的都对,但她只看到单面。母亲不知道所有的这些都是双面的,当自己还是别人时,正面朝上;当自己成为他的家人后,正面开始朝下。
开车的是他堂侄。说是堂侄,却至少比他年长五六岁的样子。一早查了下滴滴顺风车,到观音岩要将近一百元。她默默退出,跟他大嫂说打不到车。他大哥跟他一样的急性子,马上安排从省城往岩上赶的堂侄拐去城里接她——好像她早一点上岩,他就可以晚一点死。高高在上的观音岩,从来关乎的不是大悲就是大喜。五年内两次上岩,皆因为死。人生像是一出时时反转的戏,大喜埋下了大悲,大悲又何尝不潜藏着大喜?他父亲去世那一天,她才知道他的眼里也装有泪水,心也会疼。那一瞬间,欢喜像是一道光透过石头缝隙照进来。她以为就这么改变了。可是没有。他父亲的遗像刚摆上厅堂没两天,他的各路酒友就打着安慰他丧父之痛的旗号把他拉进了酒场。于是,一切照旧,欢喜皆空。时间流动得如此缓慢,明明只隔着五个年头,却像是隔出了五个世纪。
她一坐上车,他堂侄就讲个没完。讲他对他们一家的好,讲他对远近堂亲的各种关照。他就是这样,对别人总比对自己人好。她沉下脸,低下头刷微信,一页一页迅速翻。记在他名下的账,三天三夜都翻不完。堂侄停住嘴,踩下油门,把汽车开得跟飞机一样快。她拿出事先准备的保鲜袋,对着嘴把袋口抻开。他堂侄瞟一眼后视镜,嘴角一咧,说,这路这么宽这么平,您放心,绝对不让您有吐的机会。路况确实有些出人意料。修这条公路时,他捐款二万元。她说他是打肿脸充胖子,他说人不能忘本。公路剪彩后不久,他约女儿上山,女儿有些犹豫,她发话了,再过几个月就中考了,哪还有闲时间?!上了高中,时间就更宝贵了,这个话题像被上了锁,他没有再提。再好的路在山上顶什么用?她往窗外“噗”了一口痰,恶狠狠地。道路两旁的山坡上,那些已经连成一片的当年的芦苇如果有记忆,是否想抓住复仇的机会反吐她一身?
合上窗户的时候,车厢像刚被霜冻过,一种干硬的冷。她打开窗户,对着风说,放点音乐吧。
嗯?什么?他堂侄没听清楚。
我说放点音乐。停顿了差不多五六秒,她关上窗户说。
音乐瞬间响起。一声舒缓的“咱老百姓——”后紧跟着的是非常动感的节奏,整个车厢似乎也跟着律动起来。她眉头一皱,主歌起。放的是解晓东的《今儿个真高兴》。一遍接着一遍的“咱老百姓,今儿晚上真呀真高兴”。他堂侄意识到了什么,嘴上忙不迭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换一首我换一首,脚下已经踩了刹车,手上开始好一番忙乱起来。
不用,就这首。她冷冷地抛出一句,心有万千个结在扭在绕在转。
结婚第二年谷雨那天,他请了一堆人到酒店给她过生日。说是给她过生日,请的却都是他的朋友,讲的却都是他喜欢的话题。她憋了一两个小时的气,好不容易把一顿饭给吃完。刚起身,连商量一声都没有,他又说要请大家去唱歌。生日蛋糕在KTV桌上摆了半天,大家你唱我唱,完全忘记了活动的主题。她一个人窝在角落里,数着越来越多的酒瓶,算着酒瓶背后的费用。听他们花着她的钱唱歌,看他以她的名义跟他的那些酒友们喝歪在一起,半个月工资去了,一个月工资去了。想着自己为了跟人家还价一件衣服的三五元钱,一家服装店走了五趟;为了菜根的三二两重量,跟菜农就三毛两角计较半天,越想就越来气。肚子似乎接收到了这个信息,开始一点点痛起来。她凑近他说,我身体不舒服,我要先回去。他头都没回,连连摆手说,等一下,等一下,又继续跟人划拳。等了两三下,她又说要走,他拉住她说,来,我教你划拳。神经病,划什么拳?她在心底骂,继续等。等了四五六七下,她又去说,这回音乐起,他抓起麦克风,说,不急,不急,我唱首歌送给你。说完搂着她摇摇晃晃往边上跌,嘴里开始唱了起来,“咱老百姓,今儿晚上真呀真高兴”。她很是厌烦地甩开他的手,可他完全不知她的情绪,依然沉醉在自己的歌声里。那“高兴”一遍又一遍地响在她的耳畔,搅动着胸口的东西翻滚着往上涌,脑袋里突然有个东西炸开。她看看椅子,又看看桌子,冲过去双手抱起桌上的生日蛋糕往地上狠狠一摔。“啪——”蛋糕把什么都说了。
她觉得被骗的还有好多,婚前的一切看来都是假象。结婚后,他依然爱往岩上跑。之前一直以为他孝顺,回去就是看父母,后来才知道,完全不是。经常是隔着几辈的堂亲的事,有人结婚了,有人去世了,有老人做寿了,有小孩满月了,随便一个托辞都可以不回去,但他每次都能拿出一万个必须回去的理由。不仅如此,他还一次次把乡下客人往套房带,又是好菜,又是好酒。他依然豪爽,只不过他的豪爽对象只有别人,而她已经变成了自己人。这让她很不满意。她不会出口阻止,但她可以在自己脸上出谜面,至于谜底,由你猜。他让她帮忙洗个菜,她说她要改作业;他让她出来一起吃点菜,她说她不饿;他让她出来敬大家一杯酒,她说她不会;他让她出来送送客人,她说她穿着睡衣呢。慢慢地,他开始把客人往饭馆带,她的脸更臭了。平日里,他经常帮这个女邻居拎东西上楼,帮那个女同事代个课,她冷冷地说,有时间操心别人老婆的闲事,为什么不操心自己老婆的事?他把脱下的鞋子一丢,你以前不就喜欢我乐于助人吗?她在心里一万次地说,我不是人吗?家里的马桶也会堵,电灯也会坏,你不知道吗?可是嘴一张,一闭,一截话像是横着往灶口塞的木头动弹不得。
人生就像一颗需要不断纠错的仙人球,如果任其自由生长,注定长出一堆大大小小没有重点的仙人球,注定开不出花。她想帮他摘掉多余的小球,可他不容许,还暴力还击。嘴上的,手上的,脚上的,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随时都可以成为暴力源。他可以不要面子,她不能不要。她不跟他吵,不跟他闹,忍着,憋着,憋死他——果然她越不说话,他就越生气。当然,这些她都不会跟人说。自己的伤疤亮给别人,只会成为别人的笑柄,甚至将来还会成为别人攻击她的武器。他以为他赢了?哼!骂不过他,还弄不死他的东西?他不是爱种花?好,他发一次脾气,她就拿开水浇一盆花。再发一次脾气,再浇一盆花。花都死光后,他再发一次脾气,她开始拼命投喂鱼缸里的热带鱼,他骂一次,就撑死他一条鱼。这很公平。慢慢地,他不再手贱,不再种花,也不再养鱼。女儿读小学的时候,养过一只小鹦鹉,她没想过下手。可是那年冬至日,他又动粗骂人,她赌气不给小鸟喂食,又忘记把鸟笼拿进屋内,天亮一看,饥寒交迫的小鹦鹉也死了。
好在,女儿亲眼见证了他很多次火药桶爆炸的高光时刻。女儿无条件站在她这边。
这一次,他大哥连夜把他从省城往岩上载,她自己一个人在城里多待了一个晚上。用她的话说,那是他的农村,他一个人的农村。不属于她,更不属于她的女儿。每年寒暑假,他总会约她们母女俩一齐回岩上,一开始她还会应说,要去你们去。后来,干脆连这句也省了。好在,女儿随她,上山也晕车,去了两年,再说要回观音岩就把身子一缩,头一僵,双手直摇。那以后,他也只能作罢。
眼前,破旧的大厝早改建成三层楼房,抽水马桶用上了,淋浴房用上了,液晶电视用上了。但也无非如此。早跟你说了,这十几二十年茶叶行情好,岩上现在可漂亮了,你就是不信!她想起之前他说这话时那种连眉毛都在跳舞的神情。鸭母镶金也扁嘴!这句他经常挂在嘴上的话,她在心底一万次把它回给他。平生第一次见他如此安静——别说骂人,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怖的黄色浸透他的脸。摸着良心说,他并非恶人,但他有一张恶嘴。那恶嘴一张,有刀有枪有炮有火,有毒性强大的药。
人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动物。当你极度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拿水泼你你都觉得浪漫;当你极度厌恶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正常喘个气你都觉得是在犯罪。结婚不过一年,他就成了她跟人谈论时的“那个教体育的”。他也回敬她“语文老师”的称谓。语文老师性子慢,教体育的性子急。教体育的说“马上”指的是百米冲刺的速度,说“几点整”指的是空心投篮的准头,可往往他“马上”或者“几点整”了十几二十分钟,甚至半个小时,语文老师还在绣花一般地上看下看,左磨右磨,有时是犹豫该穿哪件衣服,有时是在琢磨带什么东西好。女儿出生后,问题就更多了。正吃着饭,床上的孩子一哭,教体育的放下筷子赶紧去抱,说:快,快,快给她吃奶!语文老师慢腾腾地挑几粒米饭进嘴里,慢腾腾地夹几根菜,慢腾腾地说,等一下。这一等,五分钟过去了。上了小学,每天早上,他争分夺秒地起早做饭,临要出门,她说要加一件衣服或者脱一条裤子,他看着手表干着急,快点快点,要来不及了!她缓缓地说,急什么?等一下。这一等,十分钟过去了。再一等,十几年又过去了。
女儿还在飞机上。他大哥十天前就要求孩子请假回来陪他最后几天,他没同意。四天前,他大哥又要打电话,这回他没拦,她发话了:不行,小雅要考试!她要保研,绝对不能挂科!他大嫂说,可以申请延期考试,怎么会挂科?她当然知道可以延考,可她不想小雅期末这么长时间的复习白准备了。直到前天,他大哥的医生朋友说,回去吧,恐怕拖不了两三天了!她这才收起脸上的刀。
进门时,女儿一眼瞄到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他,只那么一眼,目光便迅速移开,在房间里搜索起来。女儿很快找到了她,身子来了个九十度转弯,往她的身边贴过来,往她的身后躲,双手紧紧揪住她的手臂。女儿水一般的眼睛里只有惊吓和恐惧——他已经完全没有人样了。如果不是完整地经历了他每天一斤两斤一点点往下掉体重的过程,她也会怕。女儿秋季开学后他查出问题,手术、化疗、电疗,仅仅三四个月的时间,像是燃尽煤油的灯,癌细胞吞噬了他所有的脂肪和肌肉。人生五十年的旅途中,他胖了四十九年八个月。他总是拼命吃,拼命喝,然后再拼命地减肥、健身。她说,你不吃那么多不喝那么多,像我这样哪里还需要减肥?他说,像你那样一米六就八十斤?你不要以为真的是人家说的苗条,你那是身体有毛病。再说了,像你那样不消费社会怎么会发展?该吃吃,该喝喝,该减肥再减肥。
有时候也觉得他可怜。纵有再多的朋友,又有谁可以代替他生病?杯中的酒可以随便找个人代替,身上的肿瘤谁来替你长?可这一切还不是他自找的?一米七八的身高加重了他的瘦,他全身上下只剩一层皮,一层干干皱皱的皮,透着黑的黄皮。可即便生了这么重的病,即便每时每刻都需要人服侍,他的脾气依然没有任何收敛,甚至还在升级还在提速——仿佛他的病跟她有关。喝酒可以成为他无故骂人的理由,生病一样可以成为他随意发火的借口。这也是她极不能原谅的。汤咸了淡了烫了凉了,他不是扔碗摔筷就是砸汤匙,再就是丢给她一句,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死?化疗时一疼起来,他把她的父母兄长逐个骂过去,骂他们教出这样的好女儿好妹妹。有人来看他,他骂她存心要丢他的脸,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见人?没人来看他,他又要骂她整天一张生锈脸,像是家里死了人,谁愿意来看她这张脸?她什么脸?他早已忘却,她也曾如花似玉,也曾娇羞欲滴,如果不是拜他所赐,怎会落得如今高颧骨、凹脸颊、深眼窝和一脸黄斑?一百零三天,她已经受够了!不,不,何止一百零三天?整整二十三年!好在,快了,快了,倒计时开始了,一切都快结束了。这两天终于消停了,很快就要解脱了。房间里一股消毒水和药水的味道,这种味道覆盖了房间里的冷。她转过身去,把与她差不多高,体重多出二三十斤的宝贝女儿搂进怀里,挡住背后的所有。
小雅,你爸最疼你最想看你了,你怎么躲那边去了?你赶紧过来呀小雅!他大嫂招呼着走过来,伸手就要来拉女儿。女儿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蜷得更紧了。他大嫂的手像老鹰的嘴一样叼住女儿,怕叼不牢,干脆往腋窝底下夹,边夹边说,他是你爸,你别怕!你怕什么呀?女儿可怜地向她求助,她点了点头,女儿极不情愿地放开手。她没有跟上来——她不想见他,她相信他也一样不想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