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着醉着活着

作者: 左马右各

我是一个被生活羞辱过的人。现在我什么也不害怕了。也许这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我内心的蛇——爬了出来。我在宿舍里大喊大叫,咒骂凡是我能想起的人和事。和我同住一个宿舍的人都躲了出去。宿舍里没人了,我就站在楼道内,继续大喊大叫,咒骂着。我想随便走进一个房间,和随便一个人,再喝上一杯,但那些门都关上后,又锁住了。我一扇又一扇门挨着拍打,从宿舍东头拍打到西头(只限楼梯西侧的区域,它是分水岭),又拍打着走回来。但没有一扇门打开过,像整个楼层内住着的人都死了。

楼梯那边,探亲房的门打开了。它是和我没有关系的另一个世界。酒精的高烧,在帮助我暂时忘记我老婆——那个漂亮女人,她从乡下来了。她就住在那边的探亲房内。我们很少睡在一起,她无法忍受一天到晚我浑身上下散发的酒糟气味。那扇门打开,就恍惚唤醒了她在我记忆中的形象。我也想起了她的名字,就呢喃着,向那扇门漏出的光影走去。

一个影子从敞开的门里出来了。他开始趴在地上,慢慢在移动中就站立起来。我认出了他。那是个让我害怕过的人。在这栋四层建筑内,只有他,在二楼东侧向阳一面,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内侧,是两间探亲房,它的对面,有几间很少打开过门的房子,它们是阅览室、荣誉室和活动室。再往尽头走,是一间空荡荡的会议室。它们占据了一层楼的半个区域。

在这栋楼内,很多人都像害怕一样尊敬他。

我在向前走。嘴里嘟囔着我自己都听不清的话语。我想起来了,我老婆就住在那个有亮光的房间里。那里,有一张临时属于我们的大床。走到楼梯那个位置,我停住脚步。再往前,我感觉自己在越界。他在那边静静站立,像个在等着猎物落入圈套的猎人。他上过发胶的头发,总是梳理得很整齐。这会儿,他又用手掌虚无地轻轻抿了一下。我准备转身离开,但他在向我招手,那是让我过去的意思,他还做了一个——喝一杯的手势。我明白了。我的幸福时刻即将到来。我只要再喝上一杯,就会彻底沉醉在谵妄中,忘记一切。那样,我就有了睡梦中的明天。

他摆过手,就走进了办公室。我忘记了边界,摇摇晃晃地向目标走去。已经很近了,我闻到从那里飘来的酒香,我的血液像燃烧一般沸腾起来。进门前,我被门框狠狠碰了一下,但又站稳了。我看见了他。他在窗前的背光中,影子很大。然后,我看见在一张小桌上,斟满酒汁的杯子。我快步扑到桌前,几乎是用一个乞丐的方式,抓起酒杯,一仰脖,就把满满一杯酒,灌进喉咙内。它带着一个饥渴的人喝到山泉水般的灼烫快感,经过了我。我屏住呼吸,贪婪地享受着这罪恶般的销魂时刻,许久,才呼出一口像是灵魂被滋润过的长长气息。这使我陶醉。酒杯又斟满了,它被以同样的方式复制进我的体内。这回,我真的醉了。我感觉支撑双腿站立的骨头,在一截截挫断,我像被什么力量按着一般矮了下去。但我没忘记在摔倒前,挣扎着把桌上的酒瓶抓住,紧紧抱在怀里。

恍惚中我感觉他笑了。这笑容,在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时,就在他脸上糜烂过。它从一个大鼻子的鼻沟两侧滑落,又在嘴角那里重新勾起完成。现在,它又像花开一样,在他脸上重复糜烂了一遍。笑过之后,他的脸便在我眼前溃败成一团影子,看不清了。我就要倒下了。这时,一双有力的手撑住了我。我残存的意识模糊听到,他在喊一个人的名字。他的声音刚落,我老婆的身影就飘进了屋内。她从他手中接过我,但随即,她就发出一阵尖腔尖调像被抓痒似的笑声。这声音,像从她身体内颤抖着的骨头缝中发出的。这笑声很碎,犹如一把玻璃球落在水泥地上。

我差点在这笑声中摔倒。她止住笑声,拽紧我,像拖一袋面粉那样把我拖回到宿舍内。她把我撂倒在床上,随手扯过一条带着尸布重量的棉被压住我。那种在我身体内像是要摆脱肉身飞出去的眩晕感,消失了。我咂咂嘴,头一歪,像死一般睡去。

每一次睡着,我都以为自己不会再醒来。在我的记忆里,有那么多睡着之后不再醒来的人。大伯父就是一个。他在修跃峰渠的工地上干活,累吐血了,被一辆牛车拉回村子。他在家躺了三天,死了。那一年我九岁。我远远躲在大人身后,偷看他像个活着时的影子那般浮在灵床上。他的样子,就像是睡着了。一只眼长满白内障的三奶奶,对几个在灵床前跑来跑去的半大孩子嚷嚷着说,别闹腾了,让你们大伯安稳睡会儿。

在那之后,很长时间我都认为,人死了,就是睡着了。

但我不能确定,人睡着了,是不是就是死了。我想象过自己睡着后的样子,但我不能确定那样子和死的样子是否一样。再说了,我也无法看到自己睡着后的样子。虽然我老婆经常说我,看你那死样。我有一副死样,这一点都不奇怪,但我的理解是,这死样,是在说我活着时的不好的样子。我有一副不好的样子。我在想,人是不是都有一副不好的样子。

这是一件有点复杂的事情。人不能想太多复杂的事情,这种复杂的事,想多了,会让人魔障。我觉得死就是一个魔障。它像一张网,张开在活人的世界,可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落下来。它落下来的时候,又会罩住谁?死的到来,是个神秘时刻。三奶奶给我们讲过一个鬼故事,在那个故事里,有个狡猾的人说,死是个小偷,它偷走了人的呼吸。听完那个故事后,有很多夜晚,我都害怕自己睡着后,死像个小偷——鬼鬼祟祟溜进梦里,偷走我的呼吸。现在我不害怕了。我的肉体中燃烧着酒精的火焰,呼吸中都是酒精的热燥气息。死这个小偷,怕那气味,它张着薄薄的黑嘴唇,不敢靠近我。

这也是让人灵魂堕落的气味。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在以前,我不是这样的。每次升井后,洗完澡,我都会闻到自己身上散发的那种黄肥皂气味。那是一种干净的气味,也是让人喜欢的气味。在三十五岁之前,这种气味一直陪伴着我,但后来,这种气味就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

准确地说,是一次事故,像改变命运那样改变了我。它把我吓坏了。出事后,很多夜晚,我都无法入眠。我的脑子里充满了水声,在黑暗中滚动碰撞的水声。它像个石磙,在我的意识上空彻夜滚动。我被困住的身体,像在一个梦魇般的咒语里挣扎。不管我怎么努力,就是无法逃脱。

我像掉进陷阱的野兽那样被困在一个内心的魔障里了。

刚出事的一段时间,我在白天都不敢闭眼。我很困,也想睡觉,但躺在床上,就是不敢闭上眼睛。仿佛我合上的不是两道眼皮,而是两扇铁门。在夜晚,我甚至都不敢关灯。像是它关闭了,地狱之门就会打开。我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反复想一件事。想出事那天的水,它在干燥的想象中带着巨兽般的吼叫一次次向我扑过来。我看不见它的影子,巷道里全是敲打灵魂的混合声响。它淹没一切。那个瞬间,我掉进一段被黑暗充填的记忆中,而更多的黑暗,还在从看不见的缝隙试图挤进来。它们就要挤爆我了。那被记忆放大的恐怖声响,像个回头的巨浪那般再次扑来。它就要淹没我了。我跳了起来。我在跳起来,躲避它。但它还是来了……

我从床上起身,惊叫着蹦到地下。

我想不起出事那天的天气。我也没感觉到它和其他日子有什么区别。四点半钟,我像往常一样被闹钟惊醒。然后,我爬出热被窝,穿好衣服,胡乱洗一把脸,就去食堂吃饭。之后,是个如在流水线上的固定程序:离开宿舍→来到澡堂更衣室→脱光自己→穿上工装(它充满汗腥味)、高筒胶靴、戴上安全帽(这很重要)→领一盏矿灯→走出更衣室→到井口排队,等待下井。我懒得回忆这些。我记得那天,在入井前,我像犯癔症似的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我也没记得那一刻看见过什么。在这之后,我的记忆就又断片了。其实,它一直在这样的中断中发生着。等再记起来,我已来到一条巷道里。那感觉,像我本该就在那里。我知道,这也是个不确定的记忆片段。这一切让我怀疑——我的人生记忆仿佛从未完整过。

那是一条斜坡巷道(坡度在18—20度之间),人在里面行走,像蜗牛爬行。出事那天,我们有八个人,在这样一条巷道里作业。

我在排除酒精的干扰,努力回忆。

那是需要重建的痛苦情境。我在克服着头痛和恐惧,向过去回头。记忆也似是切开一个剖面图,那里亮起来。那里亮了,隐藏在它内部的事物也就裸露出来了。一切像重放那样又被看见。那情景——重叠了我在记忆中复述的场景。那八个人,都看不清脸。要不是头上的矿灯,在给出一种他们那不确定的晃动着的存在,人很难想象,在一个黑暗世界中他们的存在。那不是人在移动,是八盏灯的影子在摇晃移动。巷道内的黑暗,被撕扯开,又慢慢合拢。它给出一个假象,让八个人仿佛是一群有着复数嫌疑的幽灵在被撕裂又缝合的黑暗中出没。巷道前头刚放过炮,一股有着屁味的炮烟,被风机从前头吹转回来。那是一团浑黄似雾的影子,它涌过来,就暂时裹住了八个摇晃的灯影。炮烟变淡了,八个人又重现在彼此的灯影里,继续前行。

我想不起自己的位置。我没有走在最前头,也没走在最后。我的矿灯,咬着前边那个人的屁股,摇来摆去。八个人的脚步都很懒,像人生已被麻痹。在这条盲肠一样的巷道里,每天进行的工作都是重复的:打眼→放炮→撩煤→支护;然后,还是打眼→放炮→撩煤→支护。巷道向前前进一米,这样的循环工序就被重又机械地复制一遍。那情形给人的感觉是——像来了又去的日子,看不到尽头。在井下,这种循环作业,消耗着每个矿工的青春和人生。

它有一种毁掉梦想和希望的腐蚀力量。

我是在山里长大的孩子。老辈人讲,山里的日子像石头一样硬。这样的日子,磕碰着山里人的一生。我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天天长大。长着长着,不知为啥就变成了一个孤儿。大伯父死后两年,我爹中风病倒,又过了两年,在一个冬天的夜晚,他睡着后就再没睁开眼睛。爹死后不到三年,我娘也得急病死了。这一连串的事,让我感觉像在坐火车。经过一个站台,车门就打开一次;车门打开一次,亲人就下去一个。慢慢地,在这继续向前的火车上,就剩下了我一个。

最让我难过的是娘,她怎么也会死呢?她那么疼我,她怎么就狠心丢下我,不管了。我想不明白。娘是个要强的女人,可是人总强不过命。她的身子,看着瘦弱、轻盈,却有苦日子熬不垮的结实,但最终,她还是没能硬过山里的日子。老人们迷信,都说人死前会有征兆。我不信这个。娘出事时,就一点征兆都没有。

那是秋天。秋天是山里的好日子。一连几天,天蓝得很假,太阳也亮得很假。山里零散的梯地上,都是赶秋忙秋的人。那天,娘和我在后山的地里干活。我们干完活,就一人扛起一捆放倒的玉米秆回家。娘走在前面,我看不见她的身子,只看见一捆玉米秆在我的视线里摇晃着挪动。走着走着,那捆玉米秆突然倒了。我急忙跑过去,把压在她身上的玉米秆掀开。可是娘,却再也没能站起来。娘死了,我就变成了孤儿。我家在村子边的那几间破房子,也变得像我一样孤零零的了。我没事时,就成晌成晌坐在石砌的院墙上,望着远处重叠的山影走神。那些日子,我觉得时间颠倒了,生活颠倒了,世界也颠倒了。我于是就觉得,白天像个小孩,夜晚像个老人,它们总也走不到一起,这一天就变得特别漫长。

转过年的春天,矿上来山里招工。支书找到我说,山里穷,过日子艰难,能走一个,就走一个吧。支书给我一个离开山里的机会,我很感激他。虽然之前我也暗暗恨过他,但我是个不会记仇的人。村里那些喜欢嚼舌头的人,说我是支书的儿子。这事,我问过娘,娘狠狠地抽了我一个嘴巴,没回答我。

我就要离开村子了,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或许是我偷偷高兴得过头了,心里才会这样。那时,我对煤矿一无所知。听村里人说,有一年,鬼子进山抓人,被抓的人,就都送到山外的煤矿挖煤去了。俺村有五个人被抓走,一个也没活着回来。这事,三奶奶也说过,她说那五个人里,有一个是她的叔爷。我要走了,三奶奶对我说,走吧,孩子。山里的田瘦,人瘦,日子也瘦,都是被穷和饥(饿)这两个鬼吃剥的。它们吃剥了一辈又一辈的山里人。你走了,就躲过了它们。

娘死后,我就感到三奶奶说的那种鬼,已经像蛇一样缠到了我的腰上。我害怕被它吃剥掉。有人告诉我,下煤窑的活,虽说脏点、累点、危险点,但能让人挣钱、吃饱饭、娶上媳妇。我要挣钱,我要吃饱饭,我要娶上媳妇。我带着逃离的决心,离开了村子。

我来到煤矿,住进像小山头一样高的大楼里。四个人住一间的宿舍,冬天还有暖气。等下井了,我才知道井下那个黑洞洞的世界,有多么诡秘幽暗,但它并没有我想象的或是被外人传说的那样可怕(那时有人传说下煤窑的人都尿黑尿)。没几天,我就习惯了用一盏灯,在井下辨别道路。分了单位,有人领着我在办事员那里支借钱、粮票、饭票。我傻乎乎地问,这钱用不用还?他们说,这不用还,但要在我月头领工资时扣掉。我明白了,这是我在借我的钱花。我很节省,也不敢顿顿饭都吃饱。我怕山里的穷日子,也会突然来到煤矿。我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吃饱饭、吃撑了的事。那是我上班后的第七天,按惯例,只要当班超额完成任务,可在食堂免费吃饭。我赶上了那一顿不花钱的饭。那晚,我一口气吃了八碗肉丝打卤面。八碗面吃下去,我觉得自己从饭桌边站起来后,走路都困难,腿重得抬不起来,像是那八碗面条没吃进肚子里,全吃到腿上去了。三个月学徒期过去,我就完全适应了新生活。我能挣钱了,能顿顿吃饱饭。不仅能吃饱,还是想吃白馍,就吃白膜;想吃大饼,就吃大饼;想吃饺子,就吃饺子;想吃肉,就吃肉。这是我以前做梦都没想过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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