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王

作者: 林秀赫

第一太阳

我吹着太阳风,它吹来的离子令人神清气爽。我一直是这样吧,最初的记忆,也是最后的记忆,我思考的并不是这个世界里的某个东西。我时而混沌失去意识,时而产生无上智慧,怦怦的心跳声维持着秩序感。

我庞大的质量扭曲了空间,波和粒子沿着测地线前进。我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我是重量本身,史瓦西半径的中心。在我的外围逐渐有盘状体生成行星系统,粒子和虚粒子寻找彼此。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宇宙中均匀分布着一种稀释的稠状物质,太一生水,我漂浮在充满负能量电子的狄拉克之海。无数个创世纪在此进行,反物质和物质在四周相遇、碰撞,并在那一瞬间转换为光,释放出强大而不可思议的能量,又随之湮灭。

辽阔的黑色宇宙中有十颗太阳。这些恒星是我的本命星,包括褐矮星、白矮星、黑矮星、中子星、磁星、超新星、夸克星与玻色子星等。当我存在,它们就已经存在。我按颜色为它们命名,依次是:红太阳、橙太阳、黄太阳、绿太阳、蓝太阳、靛太阳、紫太阳、白太阳、黑太阳、光太阳。这些命名没有特别的寓意,只是作为一种概念上的连接符号。

我,盘古,蛋形的球体,那颗砸到牛顿的苹果,宇宙的漫游者。悬空之后我很快开始分裂,不断折叠就像折纸,不会保持不变只会倍数增加,绝不减少,无止尽地自我复制。我不断旋转,而且伸展壮阔的螺旋星系。我是开天辟地的巨人,脱离了记忆、环境、身份和血缘,一个没有历史的我。我不用问我在哪里,我的位置就是这世界唯一的位置,一切坐标的轴心。

开始是道,道即是神,神又是一,一生二之后三生万物,道成就了我的肉身,宇宙被设计成一种带有人类血肉的象限。我在分裂、在发光,全身布满虫洞、黑洞与白洞,这一端吸收物质,另一端就喷射物质,由我的身体连结多重的宇宙。巨大的时空隧道贯穿了我,无数细长而带着高能量的宇宙弦,在暗物质覆盖的背景下,交织出我的轮廓。

在这个碎形的维度里,完美的东西,不只存在于思维。我就是那条终极的定律,世界由我创造,由我说明,由我体验,我的想象充斥古往今来所有的真实。我对身体的全然掌握感到顺畅快活,在整体中、在完形里,好比我们无法分辨一个城市是正在建设还是正在破坏,一个活着的人不会被身上存在的死亡细胞所困扰。我就像一位游刃有余的劳动者,感受关于扳手的知识是如何实际作用于扳手的操作。

我在所有可能中最好的那个可能里。我如何来到这里?又会如何离开?我将勇敢地向多维进发,忘却过去与未来。我呼唤自己,在永恒回归之中。万物皆在己,时间只有现在,空间只有这里,一切都是当下的再现。

有意识的自由不是一个真正的自由,我怀疑现在思维中的线性陈述可否称为语言,这种形态的叙事具有严重的口吃。我开始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包括建构宏大理论和背诵最不为人知的纳米历史。我发现,我是狄德罗百科全书的终极版。我拥有这世上全部的知识,可是我不知道我是谁。是轮回的大清洗、大爆炸,古往今来所有物质与能量全部集中于一个点上——我是奇点,引力完全塌缩,广义相对论在此失效,只有混沌能起作用。

自我中不会有他者,理性保证了自我的存在。我是纯粹意志,是最大范围的理性,当下立即合法的神话。我包容了自己没有边界,宇宙论就是我的起源。

第二太阳

远方,少了一颗红太阳。我的变化不再混沌,身体仍在复制,脸上有四对鳃弓,肢芽逐渐形成手脚。脚上有蹼,脊椎像条拉链,紧接脊椎而下的是一条强而有力的尾巴。我是蝾螈、人鱼、火蜥蜴,是大荒北经中其瞑乃晦、其视乃明的烛龙,还是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旅游业务员格里高尔?

我对自己所处的历史实况一无所知。我看到自己的欠缺。我在变形但无法创造,我肯定不是上帝,我乃是上帝用原子组成的!我感到沮丧,自我放逐,饮马星河,但有个声音把我召回,仿佛在说,我是魔羯座,是苏美尔人所信仰的半羊半鱼的恩基,我是文明源始而非物种源始。

这是上帝的声音。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是听也是聋,是见也是盲。祂全身是比希格斯玻色子更基本的神的粒子,是万物的家长。请宽恕我先前的狂妄,我曾以为上帝如果不存在就由我创造祂出来,我祈求这愚行被原谅。我面向宇宙诵经,成为所有神的信徒。

我问祂,人类是你的创造还是你的发明?你和我谁才是历史?当一个意念不断革新上一个意念,如此注定有终点,不断革新的精神终究会走向反精神,也就是精神的失效日——末日。乃有斯堪地诸神的黄昏、佛教的六道轮回、玛雅的五个太阳纪、古希腊的金银铜铁四个时代。精神将和肉体绞缠缭绕在一块,永远淬炼、永远进化下去吗?

上帝没有回答我,却不断传来一些我无法辨析的美妙声音,也许我引入进步主义来阐释文明的方式令祂满意。祂要我自己思想,祂只让我揣摩,从未真正和我对话。然而,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快速地增长,我摆脱了动物界,从半羊半鱼的恩基进化为外星人子。我头颅巨大、没有眼睑,以念力甩动尾巴,而视神经、听神经、脑神经都达到前所未有的扩张。祂,一个伟大的外星人产下了另一个外星人,半个月以来上帝给我的就是体验。

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着祂的形象造男造女。

这是《创世记》第一章第二十七节。无庸置疑我是圣人亚当,是善的源头,在我身上没有丝毫的罪恶。黑暗中,我向祂反复诘问:如果宇宙不断膨胀,为何物体本身没有膨胀?又为何在封闭的系统中能量还是会耗散?一个有意识的机器人是僵尸,还是一个无意识的活人是僵尸?所有动物中,为何蝙蝠的胸膛和人的胸膛结构最为相像?为什么任何重复都无法百分之百准确地重复?为什么自然界只有完美的等差,没有完美的平等?为什么有时做一件事是正确的,有时做同样的一件事却又是不正确的?为何生存的理由往往也是死亡的理由?

这些问题涉及所有学问,每个问题,祂都透过改变我身体的方式回答我。祂让我知道必须从我的里面认识祂,我不可能站在身体之外理解祂。我是祂展现真理的艺术品,我努力做到不表达我自己。祂把道理写在我的身上,以割圆术为我塑形,以十二平均律为我调音,我的每个部位都是完美且独具意义的。

我被悬挂在宇宙中不断变形。我已无面目,却又像在形成面目。如是我闻,如果上帝是达尔文,我就是逼祂提出进化论的华莱士;上帝是牛顿,我就是抢先祂发表微积分的莱布尼兹;上帝是爱因斯坦,我就是在相对论之外建构量子力学的普朗克;上帝是福尔摩斯,我就是卖弄愚蠢供祂线索的华生。我跟从,我学习,我如此期许自己,期许自己是个自由人、思辩家、理性之人,上帝永远的长子。

第三太阳

橙太阳跟着消失了。我的尾巴缩短,长出眼睑,逐渐能闭阖双眼。听力更好了,皮肤产生触感,手脚线条清楚,但蹼还在。伟大的声音依旧持续,而且逐渐明朗,神圣不可解的内容也变得更加世俗近乎是女人的思维。

我在什么的内部?一个装满水的容器内部?我变得更大,偶尔碰到边界,柔软的肉瓶子。我是鱼肚里的约拿?爱斯基摩人传说中被鲸鱼吞下肚的乌鸦?希腊神话中被克罗诺斯吞掉的子女?还是被大野狼吃掉的三只小猪、七只小羊、小红帽、小红帽的奶奶,或是那堆坚硬的石头?也许我只是某只动物肠子内某一段的某一只寄生虫罢了;也许我还是个新品种,因为我是人形的。

这是一次曲折而又令人费解的革命。我不在意上帝的性别,如果祂有性别的话,但我无法理解接下来的事情。说话的女人自称“手作达人”,也许这声音传达了上帝亲手造人的事迹,或者说女娲造人更为精确。但我能确定,上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是回答上帝之“是”的玛利亚吗?她坦承自己喜欢缝布娃娃,想以手作的环保精神减缓地球暖化。

这个女人的声音又来了。她的心愿是能有自己的手作品牌,她骄傲地向我陈述昨晚凌晨四点八分如何使用铝线、麻绳、钥匙圈、剪刀、钳子、保力龙球、五色不织布完成了一个天使娃娃。这天使不叫加百列、米迦勒,而是一个类似卡通人物的可爱名字。说话女人的不传奥义是碎形几何图案的手作花布小碎花,每个小碎花都是由更小的小碎花所组成。

我想上帝让她出现,要教导的是:一八六六年,当所有科学领域几乎都蓬勃发展之时,遗传学还是一片黑暗大陆,但这门学科却被一位奥地利神父以“手作”的方式撬开大门。孟德尔,手作遗传学之父,亲手为花授粉,进行了八年的豌豆杂交实验。在他的花园里,每朵花的花瓣上都有他的指纹。

同时,开始有一些奇特的影像偶尔闪过我的脑海,尽是些女性的琐碎日常。这些画面都持续不久,多是一些跳跃、闪回的片段。画面中总有她的手脚和身体,但我没有见过她的脸,推测是从她的角度拍摄出去,她看到什么,画面就有什么,仿佛我亲眼所见一般。然而画面时常模糊,讯号极为不良。不过能看见这些画面还是很新鲜,就好像首批迎接电视发明的那一代,每天节目即将播出的时候,大伙就守在电视机前先行庆祝一番。

她应该就是和我说话的“那个她”吧。比如她走到商超挑选架上的饮料,选了一瓶鲜乳,拿给店员微波加热。等待时,她偷看右下方七十五度角柜台旁的杂志,留意起封面的文字。又比如她在家上厕所不会关门,一直注视正前方打开的衣柜,思考待会出门要穿哪一件。她出门到哪都在走路。她似乎有黑色齐肩的头发,修长健壮的小腿,而且没有穿高跟鞋的习惯。

只是这位说话的女性似乎怀孕了,以她自述三十九岁来说已经是位高龄产妇。她害喜相当严重。害喜是由于怀孕初期体内的雌激素与绒毛膜快速增加,刺激了中枢神经系统,使得母体的消化道机能受到影响。以此类推,可见她拥有一具雌性人类的正常身体。现在画面显现她在洗澡,拿起肥皂涂抹身子,丰满的左乳正下方有一颗痣。她对着自己些微突出的腹部,开始说话,我不知道她一个人在浴室内是在和谁说话,但我逐渐听到了一些声音,这是我第一次感到不寒而栗。

我怀疑自己是人类,一个很小很小的人类。我的尾巴已完全消失,先前我的手还没长好,现在已有指纹,能握紧拳头。我使出所有力气,我必须验证一个可怕的臆测。我伸手在腹部前用力一握,抓到了一条连结我的脐带。

我在子宫内,我的体积甚至没有我想象的来得大,三个月的胎儿只有七点五厘米。那么,现在我是几个月了?

第四太阳

黄太阳也隐没不再亮起。我曾以为自己在宇宙的中心或者边缘,我确实是在边缘,在银河系边陲半人马与英仙臂间次旋臂上的太阳系第三行星,东经一百二十一度、北纬二十三点五度,一座名叫台湾的岛。

我的内脏全部就位,开始长出胎毛和头发。嘴巴可以缓慢蠕动,打哈欠、伸懒腰、皱眉头,羊水喝到打嗝。我已习惯了肉体的温室,未来还得习惯东亚人种的身体。我能听到她说话,以及她脑中思索的声音,但还听不到外界其他声音;偶尔也能看到她所看到的,还有她感觉到的。

她回想起我的由来。原本医生判定是子宫内恶性肌瘤,开刀前医院例行性验孕,才发现是胚胎,上麻药之前紧急停止手术。她突然得到一笔误诊的赔偿金还有一个孩子,上天赐予的孩子,她和那个男人最后一次亲密接触时发生的奇迹。

高龄产妇流产的几率是一般女性的两倍,胎毒、糖尿、高血压、胎盘早期剥离等怀孕并发症也比年轻女性高。她毫不畏惧,更何况是和那个人的孩子。她把养了五年的比熊犬、一缸的珠鳞都送人,以避免任何病菌传染的可能。每天沉浸在古典乐中制作手工艺品,听久了也听出偏好。她最喜欢巴哈(巴赫),尤其喜爱《布兰登堡协奏曲第三号·第一乐章》,它能让她全然忘记时间的存在;但大部分时候她仍播放婴幼儿专家一致推荐的莫扎特。

上个礼拜她从巷口便利商店的杂志架知道了“西斯丁胎教法”,对提高我的基本素质有了更大的野心。她想塑造我,然而我早在观察她。我不改理性本色,客观分析她一个月来漫无章法的语料,试图建构她的家族史。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是研究她最大的障碍,人类思考和说话的时候似乎不会刻意提到自己的名字,何况我的感官还未完全长好,只能断断续续地捕捉讯息。

她是宜兰礁溪人,身为家中长女,来台北工作之前都要到田里帮忙。金黄色的蝴蝶、稻穗、金枣和油菜花,以及清晨自太平洋升起的金色太阳,是她思维中经常出现的故乡画面。当她知道自己怀孕后,马上在医院拨电话回礁溪,其实只是想听家人的声音,没有说出怀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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